第四章 问题是停或不停一点都由不得她。那条小鞭子不在她的手上。 她知道,要想不停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尽量满足对方的想法和要求。而好上 加好的办法就是还不等对方说出自己的想法和要求,就已经先行一步或几步揣度好, 并且做了;做得很好,这种被用烂了的差不多就是三流偏下的小套路小手段和小把 戏,通常被说成是给对方一个惊喜,实际做起来并不容易——对于王玉梅来说的确 是这样,首先是她要战胜自己,过自己这一关,一句话,她要说服自己。举个假设 的例子,比如说,如果对方需要的爱的是她的钱,并且为得到它们而做出爱她的样 子,她会很难过,不是一般的难过,是难过死了。因为挫败感,一种彻底让人灰心 绝望的挫败感。即便是早就把这层最坏最可恨的事想到了,想开了,可一旦事到临 头,还是难以接受,是不甘心。谁甘心自己的彻底失败呢?就像彻底放弃美好和梦 想一样,这是需要勇气和强大的内心力量才能面对的事。因为很残忍。她多么希望 对方爱的要的就是她这个人,即使她就是一个瘸子和穷光蛋。就像她对他一样纯粹。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她这样确定。要命的是她又放弃不了他。 所以只能不断地制造一个又一个惊喜送给他。 他真的会惊喜吗? 那么她呢?她将一次比一次更深地体会到那种绝望得令人窒息的挫败感。一种 可怜的自卑的酸楚,有点像花钱求人揭自己的一个伤口,然后再往上面撒盐。而求 人的过程是不能公开的,伤口也是不可示人的,却是不停地一次又一次重蹈这个过 程。渴望和梦想一次次被拎出来,然后通过自己的手再一次次把它撕碎。它们却顽 固疯狂得令人心悸,碎后自己拼接,伤痕累累垂而不死,并一次次卷土重来。 满足身体,和满足脑子,哪一个能让人更好? 否则,哪一个会使人更绝望? 什么叫纯粹?她对他就一定纯粹吗? 世间只有一种纯粹——死,如同活着只能遵守一种规则——各取所需。 然后是活该和愿意。 剩下的除了矫情,还是矫情。 这样一想,王玉梅心里就多少宽慰了一些。有一点需要说明,即使是王玉梅心 和脑子里再翻江倒海,外人一般也很难从她外表发现太多的蛛丝马迹。人们看到的 依然是面带微笑,说话和风细雨的芬芳文化用品店老板王玉梅。她是一个心里能装 住事情的人。 白羽呢?白羽后来一直都处在矛盾之中,而且越来越矛盾。 开始时还好,那段时间,他甚至还有点沾沾自喜。征服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心 高气傲的女人,对男人来说,感觉一定不错。征服本身就是快乐的一部分。何况这 个女人还是自己的老板,这让白羽的自信心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而自信又是所 有快乐的源头。 首先这是一个工作机会。当然,以往他也不是没工作过,或说除此就找不到别 的工作了。高中二年级退学后,白羽去当了兵,复员后的几年,他在饭店干过跑堂, 挨过老板的拳头;做过改刀,给主灶师傅端茶递烟打洗脸水倒洗脚水,洗工作服衬 衣袜子裤衩;在跟亲戚合开的小吃铺里上灶,后来城市拆“三小”,把小吃铺给拆 了。除此,他还出过柜台,卖打火机木梳篦子等各类小百货;农历年关前后临时摆 摊,卖春联挂旗烟花爆竹——这是白羽干过的所有行当中,最让他喜欢的一个,两 个字:喜庆。赚多赚少都无所谓,就图那个喜庆。买的和吆喝的都是,就连一走一 过都能被沾染上。多好,白羽想,要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做这种营生多好。总之 一句话,罪没少遭,却没赚到什么钱。 与其相比,眼下的这份工作才更能赚钱——不是更容易赚钱。只要赚钱,这对 年轻的白羽来说,重要,而且实际。 然后是身体和生理上的。也正因这一点,让白羽经历了由矛盾到满足,再到满 足的顶峰,之后就像所有自然规律一样,开始走下坡路,重新抵达矛盾。一次次, 循环的过程仿佛,抵达的矛盾却越来越深。 现在,白羽经常问自己,他爱这个女人吗?回答是他爱这个女人身上的许多优 点,比如聪明能干身残志不残等等,可是,如果非要刨根问底的话,他宁可选择只 爱她的身体。是的,他的身体爱这个女人的身体。他想这一定也是她想要问的问题, 可是她没问,一次也没问。他却说过,而且说过许多回,那是在最初的一段时间, 进行之前,或进行之中,那三个字好比是为他身体的一次图谋热身和打前站,显然 为了身体能够顺利实现自己的目的。中间呢?有点抚慰人心的味道,抚慰的结果是 为了点燃对方的身体,从而使自己的身体达到满足的最大峰值。说白了就是,给自 己的身体擂鼓助威,加油呐喊。一旦身体和身体分开——事实是一旦他的身体达到 巅峰,那三个字立即就像他跌落的身体一样,疲乏了,萎掉了。有一天,当他确定 她的身体无需提示和引燃,而是随时就可自燃,他便再也不说那三个字了。 他的矛盾也随之来临。先从心里泛起一个小漩涡,漩涡一波一波扩大,并渐次 升高。 还是说身体。那身体就像一张弓,一次次胀满,一次次耗损它的弹性,这种实 质性损耗注定了它的极限。他想,男人的身体真就是一张弓啊,一次次开弓、射箭, 总有射不动和不想射的时候。男人本身不过就是一架破播种机,而女人则是一片芳 草地。播种机不会记得每一次播出的种子,它只是播种的一个工具。而草地会记得, 因为种子会在那里生根发芽长叶开花结果。比如做爱,男人可能更关注做本身这个 机械过程,而在此过程中,把诸如爱和情感等与之剥离,至少是暂时剥离,有时甚 至滑向截然相反的一面。而女人则很可能是因爱而做,为爱而做,或者因此而产生 爱或情感。至少有可能在这一过程里把诸如爱或情感放进去,或把性和爱相混淆, 而很难把两者剥离得那么完全和彻底。这难道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吗?或说男人 身体和女人身体的不同?幸还是不幸? 不能再说那三个字了。白羽觉得那三个字点燃的不光是她的身体,还有别的什 么。包括那三个字本身。有几次白羽一觉醒来,发现王玉梅在黑暗中正大睁着眼睛 看着他,她用指肚上的每一个脶纹抚摸他,一圈一圈地抚摸着他的脸,他身体的每 一寸地方。抚摸得让他心头发紧。他知道这时他可以提出任何事,因为所有的事情 都不算事情了,包括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同时,他感到害怕,他害怕她说出 那三个字。若真的说出来,他该如何回应?怎么说都像做交易,怎么说都不像是真 的。还好,她没说。这真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啊。 他害怕,因为即便她没说,他也能感觉到,而且早已经感觉到了。开始时他是 希望这样的——若不,一些事情何以落实啊。一旦落实,他就一天比一天更害怕了。 他怕惹火烧身。一句话,他不可能娶她。而他又不想伤害她。他是一个好人,且知 恩图报。他怎么能伤害一个有恩于自己的人呢?而娶则是对一个爱自己的女人最有 说服力的安慰和交代。一个字胜过所有甜言蜜语。既然不能娶她,既然只是想借着 她的实力和能力挣钱,那么这种关系就应该只是一个中介,一种让两个人沟通和交 流的方式和方法。说得再狠一点,就是让两个人彼此都能获得满足和愉悦的手段。 还是一句话,各取所需。不是吗?所以,在他和她之间,白羽宁愿只停留在两个身 体的碰撞、沟通和交流上,两个可以互相抚慰带体温的工具而已。可是,事实上真 能这样吗?不光她不能,随着日子一天天流走,自己好像也正在一点一点身不由己 地偏离着这个预设的想法。 她做的给的不仅仅是他向她提出来的,竟然还有那么多他连想都没想过的。她 在把未来提前预支给他。他不想接受,不愿再接受,是不能再接受了。他不要自己 欠她太多,已经太多了,无法回报,无法交代。除了那一个“娶”字。他一面在心 里告诫自己不能了绝对不能了,却又一面管不住自己每一次都半推半就地照单全收。 这让他越来越矛盾。就像一个正欲戒除毒瘾的人面对一次次送到嘴边的毒品一样。 这样形容是很不恰当的,因为王玉梅给的不是毒品,而是一个又一个的惊喜,是钱, 是人民币。这让他甚至连拒绝的借口都一点也找不到,拒绝只能意味着自己不知好 歹,太拿自己当回事,和对对方的歪曲和轻蔑——以为人家会爱自己或要求自己去 爱吗?尽管已经感觉到了,或许就是如此,一层窗户纸而已,可人家没说这些,自 己能捅破吗——避之还唯恐不及呢。 何况,对方总是以很恰当很让人舒服的方式去做这些事,甚至,有些是过了很 久,他才知道,应该说让他非常的感动。 比如夏末,家里要翻盖房子,等白羽回去送钱时,房子已经差不多快完工了。 白羽把两万块钱交给母亲,说从哪儿借的,赶紧还上。母亲愣了一会儿,说:她没 告诉你吗?然后盯着他的脸看了好半天,突然说,你一直就住在店里吗?白羽愣怔 着哦了一声。母亲笑笑说,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往后你得更卖力些。说完就 撂下更加发愣的白羽,忙别的去了。 后来,母亲又来“借支”了两回钱,巧的是都赶上白羽不在,也许就那么一小 会儿不在,母亲就来了,就好像她在一个暗处盯着一样,他前脚一离开,她后脚立 马就进了去。一回是白羽弟弟把工作办成了,需要给人家好处费,一万。另一回说 是父亲要治风湿的老寒腿,八千。而这两回母亲对他却只字未提。王玉梅也只字未 提,是小华悄悄告诉他的。白羽当时脸很红,他想,王玉梅应该直接告诉他,怎么 能让小华知道这事呢?又一想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冤枉了王玉梅。最后他到外面很 激动地给家里打电话,他对电话里说,再来借支自己就饿死了!母亲却一点都没有 生气,说是忙忘了没告诉他,又说饿死,又不是六三年,凭我儿那么能干还能饿死? 然后就挂了。白羽就坚持着不要工资、提成,却更加卖力地,干。 总之,这一切到最后给白羽的就是俩字——感动,而感动的最后竟是压力,无 形的压力,和深深的矛盾。这些都是因为她对他太好了,而他却不能娶她,是不想, 不甘心娶她。甚至一天天厌倦和害怕——和她在一起发生那种关系。可又不能不保 持那种关系。它像一根链条上的某个关键环节,它一断,可能整根链条就都不存在 了。就这么严重,白羽想。问题的关键是,白羽的身体逐渐在失去热情,而另一个 身体则越来越热烈和澎湃。而这种热烈和澎湃非但没能调动和提升起他的热情,反 而让他有一种抵挡不住招架不了的恐惧和厌倦。他一面自责,一面应对;一边应对, 一边厌恶。时间开始变得缓慢——是夜晚,一个个夜晚变得无比漫长了。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 秋天越来越深,越来越浓了。 左边那家店盘过来以后,本以为可以打通的,至少可以开一个门,或一扇窗。 没想到物业不准,主要是楼上的住户不准,这就严重了。那些热心的住户三三两两 像参观和盼着新店早日开张一样,他们瞧瞧白羽,又瞧瞧王玉梅,立刻就像明白了 什么似的。于是,好像根本就不曾存在过的物业管理人员就来了。来了就把话说死 了,就像板上钉钉一样——花多少钱都不行,墙承重的,楼又是老楼,通了你们是 方便了,塌了呢?塌了谁负责? 什么叫通了你们方便了?事后王玉梅越想越觉得不舒服,感觉就像被人强行刺 探了一把心,或往自己身上甩了一把鼻涕。可当时她并没做回应,她看见白羽就像 卸下一副担子或甩了一个包袱似的样子,说不让通就算了,听你们的。白羽那种轻 松的表情只有一瞬,转眼就被无可奈何代替了,是无可奈何,而不是失望或者沮丧。 虽然只有一瞬,但王玉梅看到了,而且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了心里。她脑子里瞬间 就被一种感觉给占满了:我犯了一个错误,我把自己跟他隔开了,而这正是他一直 盼望和设想的。本来她想问白羽,你不是说能通吗?一想问又有什么用,就像店已 经盘过来了,还能退回去吗?问只能让彼此尴尬,只能暴露自己内心,说不定还会 招致物业的人来一句,他说通就通啊? 她看了一眼白羽,说行,通不了更好,本来就知道,本来就没想。说完就走了。 那些日子,白羽对王玉梅特别温存,温存极了。让王玉梅禁不住想到,这种温 存里面似乎还包含着别的什么。什么呢?一时又想不清楚。后来即便是能想清也不 愿去想了,想了也没用,不解决问题,干脆就撂在一边吧,同他一块儿撂在一边。 她想这么做,可又怕他借此真的就躲在一边,而且永远。能这样吗?起码暂时不会。 王玉梅脑子里想要这么做,因为既不是冒险,又可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该表明 一下自己的态度了,到时候了。可是——她的身体却背叛了她,她脑子里发出的拒 绝信号,给她身体的反应只是一怔,一怔,然后那身体就禁不住接受了那份温存, 又一怔,像跟脑子说句对不起,还像咒骂了一下本身,然后就完全地迎合了上去。 她无法拒绝他的温存,舍不得,一次都舍不得,拒绝一次就意味着少和没有一次。 她需要,除了脑子,整个身心都需要。它们背叛了她的脑子,这是她矛盾和痛苦的 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它们泄露了她内心的秘密。一次次。 其实她明白,即便是自己事先什么都知道,她也会这么做,因为不做他就会不 高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高兴,只有让他高兴,他才能让自己高兴。问题 是自己真的高兴了吗?否则呢? 白羽说,不就是隔一堵墙吗?你有什么担心的,反正我也跑不了。 我担心你跑了吗? 那问题就更严重了,是一会儿不见,如隔三秋吧? 你真这么以为? 得,开句玩笑,你想想这样不是更好吗?暗渡陈仓,省得让人瞎琢磨。 你早就知道通不了是吗? 你说这样不好吗?你不是怕人瞎琢磨吗? 现在不是我怕,是你怕。 我?你不怕,我怕什么。 那好。 好?好什么? 白羽买回来一张沙发。长条的,一下子可以坐进去好几个人,除此它还有一个 功能就是当床用,睡一个人。王玉梅想,为什么不买那种能打开的呢?打开的那种 能睡两个人。 果然,下班后白羽往那沙发上一歪就不出来了。他雇的那个小小子临走时来这 边转了一圈,说老板有事吗?王玉梅笑着摇头,说白总呢?小小子说,在沙发上歪 着呢。等饭菜叫来以后,王玉梅出屋一看,门已经锁上了。王玉梅忍着不打他手机, 一是为了照顾他情绪,二来是为自己面子。她想,应该给他一些自己的空间,饭不 吃就不吃吧,睡觉回来就行。可回屋往饭桌前一坐,就没有一点胃口了,而且开始 胡思乱想。他上哪儿了?在干什么?和谁在一起?男的还是女的?为什么连招呼都 不打?为什么要打招呼?自己是谁? 偶尔,一整宿白羽都没回来。王玉梅当然是一宿没睡。前半夜还好,前半夜她 在床上等,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坐起。后半夜情况就不一样了,她在床上呆不下去了, 在小屋也呆不下去了,在整个屋子都呆不下去了。她想出去,到外面去。但她忍住 了,说不定他就快到门口了,还没等自己走出小屋他就进来了,或者刚一打开店门 正撞上他,怎么说?深更半夜这副腿脚出去干什么?怎么说都像是去找他。为什么 找?是监督追踪,还是离不开?怎么说都尴尬,不好。其实她就是想看一眼左边的 那个店门,说不定他早就回来了,而且就睡在那张该死的沙发上。左想右想她还是 忍住了。只能忍住——这种情况,这种事,除此没有更好的办法。 关键是怎么忍?如何忍受? 王玉梅开始整宿地打扫卫生。或者整宿地洗衣服。 树叶变黄,正在簌簌飘落。王玉梅开始孕育一个计划。 这时候,白羽经常整宿不回来了。他的朋友渐渐变多,呈扇状发展,他或她们 隐藏在电话的那一端,像一群又一群夜晚出动的鸟,咕的一声,就能把白羽引走, 然后在属于他们的领地里神出鬼没,纵情狂欢也说不定。他们从不招惹王玉梅,却 反而让王玉梅觉得更恐怖。仿佛在她头顶正悬着无数暗箭,以及在她周围潜伏着无 数个卧底。她觉得夜晚的空间,她和白羽的空间突然被挤满了,被陌生的体液、异 味、隐形的肢体、游离的器官、奇形怪状咄咄逼人的眼睛嘴巴给挤满了。它们互相 撕扯、碾压,并发出阵阵啾鸣。 她把所有的灯都打开,连电视和电脑也不例外。所有能擦的地方都擦了,所有 能洗的东西都洗了,一遍又一遍。她的忍受达到了极限。 奇怪的是,人却平静了。平静得无声无息,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现在她不擦也不洗了,而是在看一大堆碟片。这是她花好几天时间从不同的地 方挑的。都是一些挺刺激人的片子,跟以前不同,以前那些是和白羽一起看,或说 更适合男女在一起看,有观摩借鉴,还有煽风点火推波助澜的作用。现在她把它们 统统扔到床底下。而这些她只是自己看,悄悄地慢慢地看,一些扑朔迷离的凶杀片。 它们共同的特点,就是让侦破机关束手无策。一句话,就是一些蹊跷的无头案。奇 怪的是,在王玉梅眼里,它们并不血腥,一点都不,甚至还很温暖。只是,因为蹊 跷,越看越觉得不像真事儿。她想,事实上,要了一个人的命远没那么复杂,手法 多的是。甚至远比爱一个人容易得多,省事得多。只要想,咔嚓一下就结果了。是 爱让它们变得复杂了。比如,那个叫尤丽斯的女人,从她爱上她的小情人那天起就 想杀死他。她觉得只有死才能让两个人的关系平等,从而使自己得救。这是化解两 性矛盾的最好办法,是男女最后达成和解的唯一方式。本来她打算和他一块赴死, 甚至是独自赴死——比如,做爱,做得很好,完了死在他的怀里。一年过去了,情 况发生了变化,她决定杀死他,而不是自己死,和陪他死。但她决定先给他生一个 小孩…… 王玉梅看得心领神会,泪雨纷飞,肝肠寸断。 这段时间,王玉梅的身体渐渐地有了变化。她先是见了食物就吐,吐得昏天黑 地,差不多把胆汁儿都给吐出来了。过了几天,又突然胃口大开,恨不得一口吃成 个胖子,一顿吃下去一头牛。然后开始乏困,困得不行,就想睡,黑天白天。却不 想做任何事——这是让她最欣慰的。谢天谢地!终于安静了,该死的身体,该死的 情欲!终于也能说不了!有一天后半夜,白羽回来,把她从睡梦中弄醒,说来吧。 她吓得一下子就坐了起来,然后本能地抓过被子护住小肚,干什么?她吃惊得叫起 来。装,跟我装——白羽一边扯被一边笑嘻嘻,你看,我都这样了。不行!她死死 地按住被。你怎么像换了一个人?白羽仍不屈不挠,脸上的嘻笑却不见了:时间隔 太长了,生我气了?王玉梅叫道,把手拿开!再不拿开我就喊了!白羽吃惊地收了 手,一脸的大惑不解。王玉梅说,穿上你的裤头,太难看了,要不回你的破沙发上 睡去!白羽僵了一会儿,穿上衣服,走了。 这天晚上,王玉梅懒在床上一边吃话梅、杨梅、草莓,牛肉干、鱼干、豆腐干, 越吃越觉得饿,于是,她决定给自己做两样正餐。刚上桌,张目突然来了。 王玉梅愣了一会儿,喃喃道,张目,是你吗? 怎么不是我?死鬼,想死我了。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的脸是圆的,胖乎乎的,怎么变长了?你不是缝了双眼 皮吗?怎么又变成单的了? 别问了,一会儿再告诉你,先给我拿一把军工刀,要快的。 那就拿木柄的。干吗呀?想杀人啊? 防别人杀,得,我也吃点,饿死我了。 拿起筷子,张目的眼泪却涌了出来。你怎么样?她看着王玉梅问,过得好么? 王玉梅看着她,没说话。 我听人说,女人过得不好才一个劲儿吃东西,拼命吃,往死里吃。说完,她就 像跟谁较劲和赌气似的一口接一口往嘴里塞东西,塞得满满的。却不嚼不咽,腮帮 子鼓得像球,眼泪一道一道地流下来,经过那儿立即分成了很多股,然后接二连三 地披落下去。得,饱了。她仰脖把东西咽下去,说,现在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那 个王八蛋说看够我原来那张脸了,说看得下边都快废了。我就整成这样。可还是不 行,他说更吓人了,办事时他要么从后边,要么就用枕巾把我的脸蒙上,有两回差 一点没把我闷死。现在好了,他滚蛋了。妈的,谁说女子和小人难养?小男人更难 养!没钱的小男人更更难养!钱给少了,他跟你闹情绪,给多了,他背着你出去胡 吃海喝,狂嫖滥赌,让你整天连影儿都搭不到,边儿都摸不着。再说,我们能有多 少钱?成百上千万的富婆一夜之间就能冒出来一大群,反正是一步赶不上,就步步 赶不上,永远都是马后炮,被动,憋气窝火。对了,他让一个搞房地产的大妈给勾 搭走了。说完,张目抓过一个水杯,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打开包,重新补了一下 妆,说,这回我想开了,哪天逮住一个老的,立马办证,然后赶紧生小孩,再晚就 生不出来了。你说,咱们女的,除了自己的小孩,谁还和咱亲?操他妈的,我为他 刮了三次小孩,有一个都四个月了,眉眼都看清了,是个男的。 那为什么不生下来? 他说不行,他还没做好当父亲的准备。 该杀。王玉梅突然说了一句。随即心就乱了,她说我有点头晕,想睡觉。改天 再聊好吗? 不让我住这儿? 改天,改天好不好? 有人?那个小帅哥?什么时候拿下的?怪不得半夜还没锁门呢,张目不怀好意 地笑着说,好吧,改天我来取取经,不过我得先提醒你一句,多藏几个心眼儿,这 年头男人都是白眼狼。不分老小,有一头算一头。 还有女人,女孩也不例外,那个小妖精,你还没开?最好开了。临出门张目又 说。 她说的是小艳。其实,王玉梅之所以没开除小艳,一是她货卖得好,而且是元 老级店员了,凭什么开人家?没有理由。就因为她对白羽有意吗?不是没穷追不舍 吗?即便是,那也不是什么错。何况,这种事还应该看白羽是什么态度。既然白羽 按兵不动,开除这件事就变得毫无意义了,否则,只能让自己掉价,而且还显得很 不厚道。另外,把对手置于自己眼皮底下多少还能让人放心,否则不是放虎归山吗? 就算她要辞,自己还得劝呢。 小艳呢?小艳不用劝,她根本就没打算走。她不走的原因主要是舍不得白羽, 另外就是不甘心。凭什么?她当然知道,凭的是钱,而她凭的是年轻和容貌。可她 不知道到底哪一个在白羽眼里更重要。她从来都不相信白羽会对王玉梅这个人产生 感情,当然也无法保证有一天他会对自己产生感情。可她喜欢他,爱他。所以她就 不走,她想天天都能看见他。看他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还要看他到底哪一天彻底 厌烦了她,包括她的钱。会有这么一天吗?他会厌烦她的钱吗?有谁会厌烦钱?一 想到他和她在一起,在一起做那事,她就心痛得受不了。她几乎就要崩溃了,几乎 就要等不下去了。她开始恨,恨钱,恨他,和她。他竟然对自己如此冷漠,越来越 冷漠,他连她都能要,为什么就不能施舍给自己点感情呢?她想不通。可又救不了 自己,因为她满心满脑子装的全是他。她想,也许跟了他一次,她才能甘心,才能 得救,才能去跟别人。才能从心里渐渐把他给忘掉。只能,必须这么做了,她受不 了了,眼看就要死了。实在不行,就豁出去了,大不了他妈的鱼死网破。 ——这些王玉梅从没认真想过,或说远没想得那么严重。有什么了不得的呢? 那么年轻,而且不缺胳膊不少腿,满大街都是男人,找谁不行?拿鞭子赶都赶不过 来呢。就算是失一把恋,跟发一次烧害一回牙疼差不了多少,烧一退就没事了。所 以她只想到了上面那两层。这天半夜,她把那两层意思在心里又想了一遍,静了下 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