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王玉梅已经不看那些碟片了,她把那些碟片装进一个废纸箱,在一天半夜走了 很远的路,扔了。她不想再看了,那些故事在她脑子里差不多快要生根发芽了—— 一天,那个叫尤丽斯的女人和她的小情人去野游。两人来到深山野地,突然就起了 兴致,然后一拍即合地决定玩点花样。第一回合是男绑女。第二回合便是女绑男了, 跟前一回合相似,男人四只手脚被分别绑在四棵树上,之后女人跨上去,就开始做。 疯狂极了,是女人疯狂极了。完了,男人要求松绑,女人却从兜里掏出一卷胶丝绳 又一一加固了一把。然后往男人嘴里塞药片,喂水。不一会儿男人就又行了。女人 又跨上去。后来是男人不停地要求松绑、挣扎、叫喊,却被不停地喂水塞药片、塞 药片喂水,女人一次次跨上去。天黑了,男人不动了。女人合上男人双眼,亲吻着 他说,好了,这回我可以安心在家照看咱们的宝宝了。 现在,即使没有了那些碟片,夜晚对于王玉梅来说,也不再显得漫长和难挨了, 就连电视她都好久没看了。她不再苦等白羽回来了,甚至有点怕,怕他突然回来惊 扰了她。 这天晚上,王玉梅刚在床上躺好,白羽就一身酒气地进来了。他捏着一卷报纸, 翘着嘴角奇怪地盯着王玉梅看了一会儿,勾着脑袋一屁股坐在床上,瞬间就像僵尸 一样挺了过去。 真舒服啊,好久没在这个床上躺着了。 是吗?因为不舒服,才好久没在这个床上躺着了。 不对,是怕你反胃。我知道你现在烦我。 我连你的影儿都搭不着,不反胃又怎样。 我欠你的。 没有,你不用这么想。 我一直这么想,我还想有一天你是不是会杀了我。 杀人偿命,我没那么傻。 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方法多的是,很容易。用不用我给你支几招儿? 留着你自己用吧。所以我得离你远点,别用到我头上。 假如,有一天我们不在一起了,你会恨我吗? 会。 会杀我吗? 看情况。 什么情况? 不知道。 是你先烦我的。 是吗?你不用找借口,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随便。 不想问问我衣服是怎么破的吗?刚才好悬没让一个丫头给办了。多亏我意志坚 定。 知道,是小艳。 什么?你怎么知道?噢……我是在跟你编瞎话,逗你玩的。对了,过两天,我 俩出去散散心好不好?你不是说自从和我在一起,就想着有一天能跟我一块出去散 心吗?听你的,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然后——王玉梅忽然心疼了一下,她没把话说出来——各走各的,从此就是老 死也不再相见,不能相见。她想,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跟自己说分手吗? 好吧。她说。 白羽回身抱住了她。 睁开眼睛,天已大亮。恍惚了一阵儿,王玉梅侧身盯着枕边的凹窝。阳光像一 汪水似的汪在那儿,还像在那儿打了一个洞。看着看着,王玉梅的心就跟着一下一 下地空了起来。就像弄丢了一个梦。这一夜白羽相当温柔,而且相当卖力。他不停 地在她耳边追问着她的感受和满意度,她却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她隐约感到,他的 温柔和卖力实际上包含着许多补偿和透支的成分,仿佛一场告别演出。确切地说, 是他对她,一个人,穷尽所能孤注一掷的告别演出。是那种即将解脱的酣畅和快意, 希望和茫然交错,坚定而又持久。 好不好?他说。 这样行吗?他说。 明天我回家一趟,我妈说有点急事。他又说。 王玉梅缓慢地抬起手,伸过去,从那片光亮里捏起一根头发,她拿它跟自己的 比了一下,又放在鼻尖上闻了闻。然后噗地一口气把它给吹跑了。她决定起床。起 床后她觉得浑身不再酸痛,而是很轻松,轻松极了。她坐在床边,愣了一会儿,感 觉心里更加空落起来。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她想,自己要的不是这样的效果,甚至 不是做爱这件事。 一张本地晚报被叠成很齐整的小方块放在她办公桌的显眼处,好像正等着她看, 和非要她看不可似的。她坐在椅子里,目光发散地盯了它一会儿,抓起来。 一女子杀死情人然后自杀 [ 本报讯] 昨日22时许,莲花小区内许多居民还没休息,有人在事发现场几步 远外的楼前闲坐。突然,一声沉闷的巨响把现场的人们惊呆了。一女子从十二楼窗 口跳下,当场身亡。据目击者称,该女子不偏不斜,正好落在两个花坛中间水泥砖 地上,巨大的冲击波使其身穿的一件紧身牛仔裤当场暴裂。 “中午,她还来买过四瓶啤酒呢。”一楼食杂店老板说,“并没发现什么异常。” “前段时间刚和男朋友分手,不过,最近好像又处了一个,看样子比她小很多。” 一位居民讲。 22时30分,110 、120 分别赶到现场,在居民的指引下,打开死者房门,让人 触目惊心的是,一年轻男子一丝不挂被绑在床上,并身中数刀,已经死亡。凶器是 一把木柄军工刀。经证实,死者正是其新男友。据初步断定,该男子之死可能系跳 楼女子所为。 据悉,该女子名叫张目,本地人,现年三十八岁,个体从业人员,曾有短暂婚 史。该男子年龄约二十二三岁,身份不详。据法医鉴定,两人死前数小时内,曾多 次发生性关系,而且基本排除强奸可能,究竟什么原因导致二人在如此美妙时刻反 目,还不清楚。目前,此案正在调查中。 一天晚上,王玉梅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坐在莲花宝座上的观世音,观世音先 是朝她静静地微笑,然后抖了一下手里的东西,说,来,把这个拿去吧。她定眼一 看,是一个半面人护身符。醒来时她想起了法藏寺,还想起了一些别的。 白羽再没提出去散心的事。 秋风一天比一天凉了。 王玉梅又招了一个服务员,一个年轻能干的小帅哥。有一段时间,白羽显得很 落寞,人也变得憔悴起来。他母亲来找过他几回,每次都是把他叫到外面,不知道 两个人都谈了些什么。有一回王玉梅从窗户望过去,看见白羽气咻咻地丢下他母亲, 径直到马路的另一边去了。他母亲——那个曾经对王玉梅眉开眼笑的女人,却再也 没来看过王玉梅,她把她忘了,就像从来没认识过一样。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一天傍晚,白羽洗菜时不小心把油瓶碰到了地上,那个 油瓶是一个干红葡萄酒瓶,里面的内容让王玉梅和白羽两人在一天夜里给喝了。那 是两人刚刚在一起的时候,做爱不过几次,生涩而又拘谨。那天晚上白羽来时手里 就多了这瓶酒。小酒怡情,犹如润滑和黏合剂。喝光之后,两人不仅放得很开,效 果也分外的好。再看这空酒瓶就生出了一种别样情愫。于是就用它装了豆油,一为 纪念,二也算物尽其用——确实,哪天能少了它离了它?倒应了一句老话:食色性 也。是王玉梅悄悄这么做的。果然,有一晚,白羽捏着它左看右看,竟一把关了煤 气,撂下正冒烟的油锅,然后直奔王玉梅。现在,它被白羽碰到了地上,碎了。这 不奇怪,奇怪的是里面的内容变了。不是豆油色拉油菜籽油,也不是什么酒,而是 ——汽油!白羽心一聚,就僵在了那儿。他看看锅,想了想锅和汽油的关系,烧热 的锅和汽油的关系,以及这些和自己的关系,然后就像突然害了感冒一样,牙齿打 战,浑身哆嗦起来。他咬着牙帮骨,嘴唇发麻地冲小屋喊,王玉梅!你出来——小 艳说,汽油是她放的,她没想弄死谁也没想烧了这个店,其实根本就没那么严重, 实验她倒没做过,但她新买了一只灭火器,就在厨房地角上放着,她怕万一出现意 外,那两只旧的不好使。小艳说,她只想毁了他的脸,因为他长了一张那样的脸, 你王玉梅才会喜欢他,别的女孩才会喜欢他,她恨那张脸。毁了它,或许自己还有 希望。即使没有,也不让别人像现在这样好受。小艳说,你在听我说吗?你以为他 只对你一个好啊?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不信我现在就领你去一个地方,看他到底 在干啥,跟谁在一块儿。 王玉梅说,算了,没你想得那么严重。 不行,我得找她谈谈。白羽抽着烟说。 没必要,跟一个小丫头计较什么。 不止这些,我发现她好像在跟踪我。 跟踪?跟踪你什么?你有什么事值得跟踪?怕跟踪? 我能有什么事啊。 你妈给你领回家的女孩,处得怎么样了?王玉梅突然说道。 没,没处得怎么样啊……白羽支吾了一句,然后愣住了。 人一定很漂亮吧?好好处。王玉梅看着他,又说。 你听谁说的呀? 噢,对了,过两天我要出趟门。 去哪儿? 法藏寺。 干什么? 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 噢——可是,太远了,你吃不消。 没事,我准备得差不多了,到时你送我一程。 白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真的? 王玉梅点点头。 要不,就近找个地方玩玩?白羽说,早就说好的。 晚了。王玉梅在心里叹了一声。 确定了行程路线,三天后,白羽送王玉梅去伊林,然后王玉梅从这里换乘火车, 中途再倒一次车,四天后就可到达法藏寺所属的那个城市了。两人坐早晨的大客车, 本来应该在傍晚时分就到达伊林,想不到中途大客车坏了,坏了还不止一回。司机 却不说是哪儿坏了,乘务长也不说。两人只是上上下下地鼓捣。一开始还能对付着 往前开,突突突慢得就像牛车一样,后来就不能动了,而且修不好了。一时间车内 怨声四起,连咒骂声都有了。司机也干脆撕破脸皮,说实话告诉你们吧,保险杠断 了,没法修,修不上了。要命的是所有电话都打不出去,就跟坏掉了一样,没信号。 连向哪儿求援都变成不可能的了。车里一下安静下来,只安静了两秒钟,就轰地一 下又炸了,怎么办?就把我们扔这儿吗?不是我要把你们扔这儿,司机慢悠悠地说, 是车不走了。那你就想想办法吧。有人情不自禁地软下来。什么办法?司机说,这 你们也看见了,跟哪哪都联系不了。只能是等了,等过来车捎话,话捎不出去就只 能等明天往这发的那趟车。这一下大伙算是彻底明白了。明白过来有人就要求退票, 这回是乘务长说话了,他说退票也没用,给你们钱你们走得了吗?要是能我就退。 退了回头我可不管了。依我看都别急,既然门都出来了,还急什么?在家都挺累的, 满眼睛除了钱就是事儿,看看这儿多好,就跟画似的,就当一次野游了。小伙子最 后学了一句范伟小品里的话说,缘分哪!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大伙也就都没脾气了。再说,谁愿意把自己的车往这前 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扔呢?于是,大伙就打着哈欠,伸着懒腰,陆陆续续地下车 了。人不多,一共也就十几个。伊林是一个小地方,以盛产林木著称,因为这个季 节不是采伐期,所以根本看不到一辆过往的车,坐大客车的大都是串门子走亲戚的, 像王玉梅这样转车去别的地方也未可知。总之,就是往返的人少,大客呢,每天只 对发一趟。而在大客车丝毫看不出坏的迹象时,从伊林对发的那辆就已经开过去了。 大伙心里明白,看来差不多是要在这儿等上一宿了。 王玉梅的心情丝毫也没受到影响,相反,却变得格外的好。一开始,白羽还皱 着眉头,一转眼就舒展开了。这里位于中朝边界的长白山腹地。金秋十月,云淡风 清,莽莽林海,红叶缤纷。一些人一下车顿时扯开嗓子号叫起来,呼啦啦惊起一串 又一串飞鸟。木香馥郁得几乎染指,满耳鸟鸣,有淙淙的溪流声,从林海深处幽幽 传来。王玉梅没叫出来,是一下子放不开。白羽却叫了,边叫边像猴子一样蹿进树 林,攀着一棵大松树飞快地爬了上去。一颗干松果啪地落在王玉梅脚下,嗷的一声, 王玉梅就叫了出来。 现在,两人已来到密林深处。其实,从公路上一拐就是密林,走不上十米便已 经四面都看不出去了。这是原始森林的特点。所以,在确定不走之后,司机和小乘 务长再三告诫大伙儿,尽量别往里走,就是走也别超过十米,以能看清公路为限, 否则迷了路被长虫虎豹熊瞎子吃了可没人管。虽是这么说,大伙谁都没被吓住。两 人在车里简单地吃了几口东西,相互看了几眼,像突然达成了某种默契,背了包就 下车了。司机和小乘务长看看王玉梅,又看看白羽,张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两人 走进密林,白羽四下看了一圈,蹿到她跟前,摆出一个背人的架势,被王玉梅拒绝 了。她想一步一步自己走,机会难得啊。白羽显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东窜西窜, 一边清理道路,一边杂七杂八采了一大抱野花。两人一直走,直到听不见周围的人 声。又过了一条小溪,才在半张床大小的空地上停住脚。又互相对望了一会儿,白 羽像打扫战场似的收拾了一圈,然后脱了上衣铺上,抓过背包,在上面按出一个凹 窝。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王玉梅倚在旁边一棵树上,一直看着他。即将到来的事 忽然让她心里充满绝望——他是多么的好啊,年轻、英俊,细心而又温柔,并且充 满力量。可是,这一切都不属于她,即使马上就会是她的,那也不会属于她,只是 马上这一会儿,完了就不是了,就是别人的了。她感觉自己像在拔河,跟一个虽然 看不见但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着,并且早就存在了的女人拔河,还像在背后很不光彩 地偷吃着她的东西。为什么会这样?这时,白羽突然嗷的一声,然后四仰八叉地躺 下了。 舒服死了,他向上看着她,不信过来试试,比家里的床好一百倍! 来呀。他拍拍背包上的凹窝,又说。 然后她就过去了,竟不能自抑地浑身哆嗦起来。就像第一次似的。怎么会呢? 他把自己先脱了,两手交叉向上一拎,T 恤衫就被甩到一边,下边却没有,甚 至连鞋都没脱,褪下来的长长短短的东西一股脑堆在脚脖上。然后他向她发邀请似 的伸出一只胳膊。只轻轻一揽,她就趴在了上面。这时,他才开始脱她的。只脱了 一部分,很急的样子,嘴里咻咻地喘着气。多长时间了?他说,多长时间了?她说 你问谁多长时间了,你问谁?好了好了,他说,我们慢慢来,有的是时间,我喜欢 这儿,我们慢慢来……她突然却是及时地阻止了他。 不,她把嘴贴到他的耳朵上,许久才万分艰难地说道,我想……好好要你一回, 我是说……我们从来都没那样过,我怕……让你看不起。你是说玩点花样吗?他看 着她,说,你一直都在想是吗?她咬住嘴唇点头,不敢直视他,浑身又不能自抑地 哆嗦起来,我想……也许这是最后一回了,我是说有这样一回,以后即使你离开我, 娶别的女孩,我或许也能挺住了,而不会一下子难受得要死……他的眼睛渐渐地蒙 上泪花,捧起她的脸说,你真是傻啊,我有那么好那么重要吗?说不定就是你的一 个错觉呢。她感觉胸口迅速地疼了一下,如果,她说,如果我的腿不这样你会娶我 吗?如果我的腿不这样,我没有钱,你会娶我吗?好了,她把话头打住,说行吗? 他点头说,听你的。 她迅速打开背包,掏出一卷胶丝绳,说,把我绑上。 将近半夜时,她开始绑他。她绑他两脚的时候,他还笑嘻嘻地跟她说着黄段子, 等绑了他两只手的时候,他的脸色刷地一下就变了,当然她看不见,因为天早已暗 了下来。但他自己能感觉到,就像用一把锋利的剃刀在脸上飞快地刮了一遍,刀刃 沁凉,像线一样勒过去,心就颤颤悠悠地聚到了一块。他看见她麻利地做着这一切, 敏捷得就像换了一个人,换了一副好腿。他心口咚地一响,头皮一紧,发根立刻就 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他想坐起来,可是晚了,她已经跨了上去,并用手死死地卡 住了他的脖子。他在心里绝望地喊了一声,扭了扭身子,就像出水的鱼徒劳地甩了 甩尾巴一样,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觉得透过气来,一下一下地透过气来,而且有一粒粒小 水滴一下一下地落在脸上。睁开眼,他先看见一团巨大的黑影,然后从黑影的两侧 看见了从树梢上泻落的星光。他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好了,他说,给我解开,我们 回去。我们回去,天快亮了。她没动。要不,我们在一起好好说说话,你给我解开, 我有点冷了。 她依然没动。 你坐上也没有用,你看我现在已经不行了。 这时,他听见她笑了。声音压得低低的,就像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一样。立刻, 恐惧感又攫住了他。 他咬了咬牙帮骨,说,来日方长,我保证,我们明天后天大后天都可以做,或 者明天早晨就可以,只是现在不行。你松开我,我们好好说说话。嗯……就说说你 为啥去法藏寺好不好?让我猜猜,噢对了,你是求菩萨保佑我俩永远在一起是不是? 不用求,我会的。不然,我妈托人给我介绍的女孩我怎么一个都没看呢?我有主意 得很呢,我不会在乎别人怎么说和怎么看,除了你谁能对我这么好啊。我也想开了, 胳膊腿好又能怎么样?我找媳妇是为自己,又不是给别人看的。你对我这么好,我 不娶你才是瞎了眼呢。我知道你总不放心,要不你就在我脸上划几刀吧,给我毁容, 那样就不会有女孩看上我了。你就彻底放心了。我心里也就踏实了。他突然就说不 下去了。鼻子一酸,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这时,他听见吧嗒一声,一个又硬又凉的东西掉到了他的肩膀上,然后身上那 团黑影像一座小山一样塌了下来。不一会就响起了又轻又细的鼾声。他动了动,先 抽出被绑在一起的两手,又侧了一下身子。突然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借着星光,他 看见了一把张开的木柄军工刀。 愣怔了很久,他竟然翘着嘴角,笑了。如获大赦般无声无息地笑了。 清晨时分,人们看见两个人一先一后从密林里走出来时,先是意味深长地笑了 一下,等到近前,才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是两个人的表情。男的气呼呼的,女 的呢,竟然挂了一脸的泪花。 这一次,王玉梅没有去法藏寺。是没去成。 第二天,当换乘上去伊林的大客车不久,她就发现自己身上流血了。结果大客 车到了伊林停都没停一下,就直接送她去了医院。医生检查完,冷冷地说,不能忍 一忍?或者换个体位?这个时候还这么不节制,孩子保不住了! 事实上,那天后半夜,白羽就呆在离王玉梅不到两米远的一棵大树后面,他没 睡,一直睁着眼睛。王玉梅一觉睡到天亮,醒来后顿时惊恐万分,她甚至连自己是 怎么来这里睡的觉都不记得了。但她没忘了喊白羽,她一边往身上胡乱地套着衣服, 一边大喊白羽。白羽却在大树后面一声不吭。直到她丢了拐杖,一连摔了好几跤, 哇哇大哭时,他才气呼呼地站出来。 后来,王玉梅还是去了一趟法藏寺。一个人走的。 她走的那天,下起了雪,是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那场雪下得毫无征兆,连气 象部门都没预报出来。凌晨时分,她睡不着,还特意出去看了看天,苍穹浩瀚、星 河灿烂的样子,甚至连一丝风都没有。早晨一出门,雪花就精怪一样飘下来了。开 始是东一朵西一朵的,不一会儿就变得纷纷扬扬了。让王玉梅没想到的还有,小艳 顶着一身的雪跑来了。前一天中午吃饭,她只简单地布置了一下工作,并没说要出 门。可她却感觉出来了,这个小妖。 拿着,车上吃。小艳把一兜茶鸡蛋塞到王玉梅的背包里,眼圈慢慢开始发红, 她捏了一下王玉梅衣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掏出钥匙打开门。出来后三两下就 把手里的一个包装盒给撕开了,是一条大红的羊毛披肩。昨天刚买的。她边说边不 容分说地把它披在了王玉梅的肩上。干什么呀?小傻瓜!王玉梅感觉肩头一热,心 顿时也跟着热了起来,她一手试图把披肩拿下来,一手伸过去扑了扑小艳脑瓜上的 雪花,嗔怪道,给我啦?这可是人家给你买的定情物,一甩手就送人啊?回头挨说 可别找我。说完就把披肩拿下来,披在小艳肩上。拿着!小艳一把扯下来重又披在 王玉梅肩上,大声说,我给小华也买了一条呢,你不要就是瞧不起人!什么定情物 呀,他敢拿这些糊弄我,我要他拿房子和车钥匙!好了,那姐就收下了,王玉梅抚 弄了一下小艳的刘海儿,说,好好珍惜。又说,这段时间不能偷偷嫁了,得等我回 来。放心吧,小艳说,去你妹那儿好好住几天,店里你就放心好了,过两天白羽— —小艳突然把话停住了。王玉梅看着她,说,我去法藏寺。 我昨天看见白羽了,他正跟他妈忙着进爆竹呢,还有一个女的,长得一点儿也 不好看。小艳垂下眼睛,说,他说明后天回来上班。 噢,王玉梅应了一声,说,送我去车站吧。 一个月后,王玉梅才回来。那时候,已经是冰天雪地了。离元旦还有好几天, 城市处处却已呈现出浓郁的节日气氛。机关单位商家店铺开始张灯结彩,不时有爆 竹炸响,连街上的行人都是一副喜洋洋辞旧迎新的样子。王玉梅呢,乍看没什么变 化,细看是整个人都变了,仿佛透明了,从内到外。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静,静得像 一汪水,很深,很清澈,是剔除了烟火气的那种静和安详。 店里第一个看见王玉梅回来的人是白羽。白羽蹲在店门口正勾着头抽烟,王玉 梅把出租车门打开的时候他刚好抽完手里的那棵烟,弹飞烟头,正要站起来,一抬 头就看见了下车的王玉梅。他愣了一下,是愣了半天,才站起来,站起来几步就蹿 了过去,本来他是想伸手把她从车里抱出来,腰都弯下了,两只手也伸过去了,这 时候却停了下来,停了一下去接王玉梅的包时,王玉梅说,我自己来。他还是把王 玉梅的包给抓了过来,然后退了一步,回头冲屋里喊,老板回来了! 晚上叫了菜,大伙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在饭桌上,王玉梅给每个人都 发了礼物,一样的,犀牛角和一种骨制小珠子相间的手链,很精致,而且是开了光 的。吃完饭都说早点休息,然后就各自散去了。 白羽一身酒气地转回来时,已经快半夜了。王玉梅没睡,而是坐在营业室的椅 子里,而且连门都没闩。她好像知道白羽会转回来,或者在等他转回来。白羽一团 冷气地进来,第一句话就说,我喝多了。然后勾着头一屁股坐在王玉梅旁边的椅子 里。先喝点茶吧,我刚泡上的,道士种的竹叶茶。不用,我就想跟你说说话。 说什么,还是喝茶吧。 我不喝什么道士茶,我又不想出家。 王玉梅把茶杯端过去,喝吧,解解酒,没人让你出家。 你呢,你会吗? 王玉梅笑。 告诉我,你是不是想出家?而且因为我? 别胡思乱想,就算是,也不是因为你。 那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没说我要出家啊。 那就好,要不我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我会自责。白羽抓过茶杯咕嘟咕嘟地喝 了起来。 自责?一辈子?没有那么严重,就是说说而已,说出来就没了。什么都过去了。 王玉梅叹了一声,心里这么想,并没把话说出来。她打开一个包,拿出两只小盒子, 说,这是我特意跟寺院住持请来的,一个送给你,一个送给你的女朋友。白羽叹了 一声,半天才接过去。他打开一只,是一条心形项链。王玉梅说,这是你的。打开 另一只,他的手一哆嗦,差点没把那个半人半鬼的小挂件弄到地上。他斜着眼睛看 王玉梅。王玉梅说,这是保佑女人的护身符,带上它,她的男人就不会在外面招惹 别的女人,和被别的女人招惹了。白羽说,你真想让我送给她? 是的,王玉梅说,现在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白羽说,我还想坐一会儿。 王玉梅说,行了,我坐了一天的车,累了。 白羽站起来,走到那个货架旁边站住,说,我昨天给你新买了一个电褥子,铺 好了。那个插座也是新换的。原来的又有点不大好使了。 谢谢你。王玉梅说。 对了,白羽突然一拍脑门,兴奋起来,说,我说我怎么一直心慌慌的呢,原来 是忘了一件事儿,你先别去睡觉,等我。走到门口,又跑回来,说先别进小屋,就 在这儿等我。 白羽抱着一个有小盆口那么粗的烟花,在门外冲王玉梅喊,你不用出来,坐话 吧这儿看就行,我特意给你留的,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地久天长—— 王玉梅心里一颤,连犹豫一下都没有,就来到了外面。寒星点点,一股风吹来, 她突然打了一个寒噤。别,别放了,她牙关一颤,说出来的话竟然把自己吓了一跳, 她说,别放了,我怕它爆炸。白羽似乎没听见,他兴奋地拆着包装纸,捏着烟头四 处选择燃放地点。 别点了,王玉梅又说,我有点害怕。 害怕?怕什么?怕炸死我啊?我倒是想啊,就怕它不给面子呢! 别点了!王玉梅喊了一声。 我跟你说啊,要是炸不死,你可得养着我,不能把我扔了!点火喽——一分钟, 两分钟,好几分钟都过去了。可是一点声息都没有。没点着,白羽使劲吸了一口烟, 又使劲吹了一口烟灰,说,让你吓的。他走过去,刚要蹲下,王玉梅又喊了一声, 这一声他没听见,不光他没听见,就连王玉梅自己也没听见。事后王玉梅想,自己 喊的那一声是什么呢?为什么只是喊,而不把他拽住呢?即使拽不住,哪怕拉他一 下也行啊,起码也能拖延一点时间啊。只要拖延一点时间,结果就完全可能是另外 一个样子。后来她终于想起来了,没去拉他的原因是自己手里正拄着两支拐杖。还 有自己喊的那一声——别去!我怕你的脸——声音不太响,就轰的一下,出来的也 不是什么地久天长,而是一个漂亮的大火球,像蘑菇云一样漂亮的大火球,是白羽 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把王玉梅喊出来的那句话给截断了,淹没了。 在此后的岁月里,王玉梅彻底扔了手里的拐杖,而改坐轮椅。没什么不方便的, 大多数时间她依然选择在屋里,想出门,一迈门槛便是老街,而且白羽会推着她。 时光渐渐流逝,这对中年夫妇不仅一天比一天和谐默契,而且渐渐忘记了曾经有一 个叫芬芳的文化用品店,以及和店有关的人和事。只在某些时候,比如一些节日, 城市的上空爆竹炸响,烟花盛放,两人才静默不语,似有所思——刚开始的确是这 样,甚至比这还严重,那时候白羽就像一个敏感而忧伤的孩子,枕在王玉梅的腿上, 把右面那半好脸埋在下面,把左面那半留在上面,王玉梅就用十个指肚在那上面一 遍又一遍地抚,那上面凸凹不平,疙疙瘩瘩的,却是柔嫩极了,就像刚出生婴儿的 皮肤一样。一开始白羽还直喊疼,后来王玉梅知道他是在耍赖皮,就没那么多耐心 了。再后来就会直指他的痛处。这样白羽的脸皮反而变得一天比一天厚了。厚得让 人吃惊,都有点刀枪不入了。比如,有时见王玉梅不搭理他,他就会主动自揭伤疤。 老伴,那天晚上我趴你肩膀上是怎么说的呀? 哪天晚上? 就我半面脸开花那天啊。 忘了。 瞧你那记性,我说,这回真是天长地久了。 不对,你说这回踏实了。 还有呢? 下月咱半面人饰物店开业,起来!打电话再问问货到了没有。 我现在想要儿子。 不行…… 2010年5 月9 日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