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抬起右手,伸一根指头到酒杯中蘸了一下,纯正的粮食酒,露水冬瓜那样挂在 指尖上,一弹,带着指头的力量,奔向虚空,碎成酒雨,酒香在屋子里弥漫。 老芋头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弹了一下,整个人儿立即被粮食酒的香气包围了。 不但他,连他儿子、媳妇、孙女都被洇在醇厚的酒香中。 这是老芋头每天晚饭前的仪式。村子里向来重视晚饭。一年到头,坐家户从来 没有真正的闲时光,早晨中午随便吃一口,各忙各的事,只有晚上才有时间和精力 来张罗一顿好菜饭。这仪式自然就放在晚饭前做。这在老芋头看来更像道场。这道 场他做了几十年了。 仪式至此还没结束。老芋头用筷子挑起一些米饭,撒向窗外的小溪和草地。儿 子、媳妇、孙女端坐桌前,静静地看着老芋头做这一切,等他做完仪式才开始吃晚 饭。孙女曾经问过他:“爷爷,这是在做什么?”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了句让 念小学的小姑娘半懂不懂的话:“有我一口,也该给我的弟兄们一口,虽然我的兄 弟们谁也看不见;到有一天我连这一口都用不着了,就该去跟他们团聚了。” 仪式这才结束。一家人端起饭碗,晚饭正式开始。 他家的晚饭一向丰盛实惠,像今晚,茶树菇焖肉,凉拌蕨菜,酸辣椒爆山笋, 竹笋蛋丝汤。大部分原材料都是老芋头从山上采来的。老芋头跟村上所有上年纪的 人一样,没事就爱在山梁山峁上走,这边看看,那里坐坐。有时候能遇上老朋友, 说上一阵话,抽上一袋烟,然后各人回家。他们都知道,像他们这样的老东西,见 一面少一面,要是见不着了,就说明走了。有时候谁也遇不上,但是能跟许多年不 曾想起过的往事碰上,就想想过去的人,过去发生的事。要是老朋友也碰不上,往 事也碰不上,就捡一点山货回家。这老林子得了仙气似的,一年四季,只要愿意捡, 只要伸手下去不嫌腰杆酸,就有你捡的。老芋头只能在靠北面的大山上采集。大山 中央断断续续插着界碑,界碑的那面是不能随便过去的。上面规定,绝对不能过去。 要是过去了,说好听点叫出国,说准确点是偷越国境线。 村庄坐落在大山北面。山是真正意义上的山,有山梁,有沟谷,有垮岩崩坡, 有悬崖峭壁,还有主峰以及无数的山头。山上林木森然,气势雄伟。在这样雄伟的 大山脚下,村庄像一只安静的草鞋,好好地搁在山脚下。村庄里有二三十户人家, 老芋头家位于草鞋的脚跟部,全村进出的村口也在这儿,一条公路从远处伸到他家 门口来。村前是一坝上好的良田,早一季,水两季,一年三熟,从不含糊。两条山 涧从村庄两头的山上下来,在村前那坝田上靠近但不靠拢,打个招呼,继续各走各 的道儿。其中一条山涧水量丰沛,在上游建了水电站。涧里石头光滑圆润,硕大无 比,石头间常有娃娃鱼出没。另一条涧从一个陡崖上冲下来,挂出一条三十多米高 的瀑布,下面是一个巨大的深潭,传说有龙在里面修炼。两水合围的村庄,着实是 块风水宝地。 早些时候,也就是老芋头还在穿开档裤横起抹鼻子的时候,这山是有名字的, 是个好听的名字:德厚山。意思大概是道德宽厚。古话说,道德宽厚,能旺发后人。 德厚德厚,简单点说就是得后嘛。倒过来念也可以,倒过来叫厚德。界碑两边的村 落,一个被称为德天湾,一个叫厚土村。后来打了仗,这山好像就没名字了。是没 有给取,还是大家都不愿意再叫它“德厚”,说不清楚。但界碑两边的村落,一个 依然叫德天湾,一个依然叫厚土村。 可惜,这么好的风水宝地也留不住人呢。村子里的人纷纷跑出去讨生活了。最 开初只有一个两个,后来是一家两家。最近几年,几乎家家都有人在外面讨生活。 村子虽然小,但出木匠、土匠、油漆匠……但凡修房造屋的人才,都有。还有做豆 花的、腌卤肉的、给人或者牲口看病的……当然还有看相算命的。经济越发展,口 袋越有钱,人们担心思的事情越多,看相算命的越吃香。他们几乎成了德天湾最先 暴富起来的一群。再不济,扛一蛇皮口袋行李,携带被卷和饭碗,到沿海打工。没 几年,村子里的人开始往外搬迁。近一点的,到镇上买房子,继续外出打工,或是 改行做买卖。远一点的,只听说在广州深圳发达了,村子里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影子。 村子渐渐就剩老人和孩子。后来,孩子被父母接到外面读书去了。再后来,连一些 老人都被儿女接了出去。如今,村子里像老芋头家这样能凑齐了吃顿饭的,伸个巴 掌出来,五根指头都数不完。 开初,老芋头想不通,毕竟是风水宝地呀!看,半桌子山珍,到山上逛一圈就 备齐了。不打农药,不上化肥,纯天然无污染,真正绿色食品。 后来老芋头随两个作家进了趟城,什么都想通了:德天湾风水再好,不靠超市, 不靠医院,不靠学校,更没有银行,衣食住行要怎么不方便就怎么不方便。那些在 城市里享受过紧邻超市、医院、学校、银行方便的人,能不“穷则思变”? 老芋头有时候赌气说:搬了好,搬了清静。留下来的,一半活得像人,一半活 得像仙。 气话毕竟是气话。说完了,老芋头立刻真实地感到,少了那些个老少爷们儿, 村子里真正缺少了活气,尤其是缺少年轻人,死气沉沉的。草木长得越来越旺,没 有人去修剪。空关的房屋越来越破旧,也没有人来整饬,任由黄鼠狼或者松鼠跳上 跳下。村前那一坝上好的土地,被撂荒的越来越多了,绿蓬蓬的荒草青了黄,黄了 青,成了野雁、天鹅过往歇脚的地方。以前从来不曾见过的大白鹭,如今一二十只 一群,有七八群在这里安营扎寨。野鸭、野鸡多得烦不胜烦,种几亩地庄稼,花几 亩地力气,整天价跟野鸭野鸡周旋。到秋天打下粮食,也最多比种子多那么几十斤, 辛苦都白费了。 早在两年前,有关部门对这一块风水宝地进行了旅游规划。按照规划建设好了, 这里将成为景点。一个破落的村庄能有如此归宿,也算风光体面,是不幸中的万幸, 老芋头这么想。让老芋头感到极其不满的是,半年前,村里家家户户大门都贴上通 知。通知上说,为支持国家旅游建设,请全体村民于7 月31日前搬迁。对按期搬迁 的村民,除按照规定给予补偿,还每户一次性奖励4 万元;搬迁到期一周内搬迁的, 每户一次性奖励1 万元;逾期仍不搬迁的,不但不奖励,还将组织力量强行拆迁。 而现在已经是9 月30日了,村子里没有一家搬迁。 真有“支持国家旅游建设”这个说法?即使有,这些说法和做法也是在胡搞。 老芋头琢磨,什么“一次性奖励”,钱从哪里来?还不是从拆迁补偿款里预先提出 来,那钞票原本就是属于拆迁户的。既然是从拆迁款里提出来的,他们就得压低拆 迁补偿标准。这等于把我们的血抽出来,然后又给我们输回去,还笑眯眯地说这是 奖励,让你感恩戴德。做人奸猾到这份儿上,真只有狗日的才想得出来。背井离乡 已经够惊心动魄的了,还割人家一块肉来做人情,身上要是还残存一点人性因子, 能想得出做得出?再说了,什么叫“强行拆迁”?还有那些建材,都是上好的材料, 拆下来砌景点的时候完全用得着。但拆迁办的人明确表态,他们一匹料也不收,新 建材料已经在长白山订好了。那些家具,如果拆迁办回收了去,将来景点建起来, 往屋子里一摆,不仿古也已经很古了。拆迁办也不收。村里大部分人在外面买了房 子,家里摆设齐全,这里的家具根本用不上。闭起眼睛想一下,将来满村庄到处堆 放着烧不能烧、用不能用的建材和家具,倒真成了一个古怪的景点。因此,老芋头 拒绝在拆迁协议上签字。他是老革命,是功臣,身上有17处大大小小的伤,有3 块 弹片至今没有取出来。他不答应,谁也不敢拿他怎么样。他不动,村子里谁也不会 动。 事实上,老芋头知道,不管是不是真的有“支持国家旅游建设”这个说法,把 村子改成旅游景点,是大势所趋,发展的必然。但老芋头对这种“奖励”“强行” 之类“披羊皮”的做法特别反感。这不耿直,更谈不上光明磊落。如此花言巧语, 躲躲闪闪,打着国家的旗号,只会让群众不信任,让老百姓反感。他拒绝配合拆迁, 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给那些耀武扬威的拆迁者一个教训,或者反思的机会。反正他 是谁都动不得、摸不得的。不把工作做通顺,老子偏不搬迁,你那帮龟儿子能把老 子屁股咬两口。看看谁拖得起,耗得起!他铁了心了,也让老百姓看到,毕竟还有 老革命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