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知道,迟早是要搬的,在那帮家伙把工作做得光明磊落、更加合乎情理的时 候。他开出的条件只有三个,一是每家每户都应该获得那4 万块“奖励”;二是不 能搬走处理的建材和家具也应纳入拆迁补偿范围;三是不能像季世强盗那样动不动 就“强行”,要照顾好各家的具体情况。 今天儿子媳妇都回来,老芋头自然格外高兴。他抿着酒,抿一口酒,吃一口菜, 一口菜要嚼半天。到他这把年纪,精神虽还不错,牙齿却不争气了,打前年开始松 动脱落,一年落一颗两颗,落到现在,他一上桌就底气不足。当然,信心还是有的。 老芋头保持信心的方法是细嚼慢咽。直到食物被彻底嚼碎,躲藏在里面的山野味道 被完全咂摸出来,老芋头才又抿一口酒,吃一口菜。这样吃一口算一口,每一口都 实实在在。 儿媳妇做的菜口味不错。以前都是儿子做。儿媳妇在十里外镇上中学做教师, 周末和寒暑假才回来吃住。儿子也在镇上做一个部门的领导,因为孙女还在村里读 小学,他经常回来。儿子做的菜口味不稳定,不是重了就是轻了。他也不好说什么, 毕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重就重吃,轻就轻吃。只要一家人能落到一桌子来吃饭, 给他龙肉他也不舍得换。 老芋头坐上首,孙女坐下首,儿子媳妇一左一右。一家四口各占一方,饭厅显 得饱满而温馨。老芋头家是传统的土木结构房子,木板楼面,一楼一底,上下三间。 中间是堂屋兼客厅,搁电视、茶几和沙发。两边各有两个房间,老芋头一间,儿子 媳妇一间,孙女一间,剩下一间就是厨房带饭厅。正房之外,左右两侧是偏厦,当 地叫耳房,一间堆放柴草,另一间关猪关牛。从耳房的山墙上砌出两堵围墙,交合 到中间再砌一道门,就是院门。院子虽然小,有了这道门,就有了关拦。天黑把大 门一关,里面就是独立世界。 媳妇开始说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谁谁到外面的大学校发展了,谁跟谁在较劲评 高级职称等等。偶尔给孩子搛点菜。看得出来,她在学校吃食堂伙食不见得好,茶 树菇焖肉她一连吃了好几块。按说,孩子渐渐长大,做妈的体形会变,但她的身材 还是那样好,多半是学校集体食堂的功劳。儿子给媳妇搛了块肥瘦适中的焖肉,顺 势给她递了个眼神,示意她不要说话,他有话要对老芋头说。 儿子之所以决定跟老芋头说事情,一是因为看起来老芋头今天心情不错,二是 镇上的领导压给他的任务。官大一级压死人。他混到这步不容易,况且还得继续在 人家手里混呢。他当然知道不能一上来就谈搬迁的事情,连砍倒门前那棵树都不行, 最多只能剔剔树枝丫。工作得一步一步来,步步为营,得寸进尺,以求任务最后彻 底完成。 儿子用征求意见的口吻说:“阿爸,大门口那棵树枝丫越来越厚了,你看是不 是剔掉些?” 这话儿子说过几回了,尤其是最近提得勤。以前老芋头都不开腔,不表态。老 芋头姓余,在德天湾不但资格最老,而且以拗出名,说一不二。他的话在湾子里当 圣旨用,谁也改动不得。天长日久,年长的都喊他老芋头,年轻的喊他芋头叔,年 幼的喊他芋头爷爷,他的真名早给人忘了。有时候他自己犯糊涂,好好醒一阵神, 才想得起自己的真名儿。 老芋头虽然上了年纪,但头脑还算清醒。他知道,以前儿子提出剔树枝丫,那 就单纯只是想剔树枝丫;现在不同了,这小子带有任务。老芋头心里清楚,不管带 什么任务,那都是你小子的事情,与我屁相干?只要我提出的条件不能满足,说上 天,也休想。 俗话说得好,退一步海阔天空。这道理谁都懂。老芋头也想退。但要退,双方 都得退,不能光我这方退,你那方反倒进了。 照理,儿子的话有必要采纳。因为大门口那棵树,给人感觉长得跟老芋头的脾 气一样,硕大无朋,我说了算。主干要一个大汉敞开双手才围得过来,一人高以上 全是伸向四方八面的枝丫,下头的粗,上头的细,浓厚如云,状如宝塔。大树遮去 半座小楼房,屋里地面终年潮乎乎的,不爽利。 此时,落山的太阳斜斜地照在树冠上,有一些风在枝柯间散步,树枝像手臂, 轻曼而有节奏地舞动着手中绿色的旗子。无数鸟雀在枝柯间传递着忙碌了一天从山 野各地收集来的消息。麻雀居多,操一口纯正的本地方言,都在争先恐后地说着, 一副无所谓听众的样子;画眉要斯文一点,偶尔插一句嘴;大山雀像评委,时不时 说上一阵,它一张嘴,麻雀的声音就小一点;山杜鹃张嘴就是粗话,说一句,立即 遭到林间所有鸟儿咒骂,其他鸟儿的声音像涨潮时猛然掀起的巨浪,把大山雀的粗 口完全淹没。 老芋头抬眼望一眼大门外的大树。他感觉那大树也用目光在看他,在等他拿主 意。 老芋头曾经想过,当村子里所有人都搬走了,还有这些鸟在这里住着呢。村子 将会因为这些永远不会抛弃乡土的鸟儿而存在。现在,老芋头又想,是不是这些鸟 儿也必须随村庄的搬迁而搬迁呢?毕竟未来的景点是现代古董啊。 老芋头知道儿子的真实意图。他曾看过景点规划图。看地图的本事,是他在那 个年代学的。打仗嘛,不会看地图怎么行呢。规划图上,村落将被彻底拆除,依靠 村落目前的地理优势,重新修造仿古建筑群,古的程度至少在300 年以上。新辟两 条仿古街道,还有庙宇、桥梁、戏台……每一间古建筑都要添置明清时期的摆设, 比如《红楼梦》贾宝玉用的雕花凉床,刘姥姥家的织布机,小姐公子的痰盂马桶, 薛宝钗的花轿,等等。精心设计了手工作坊、买卖摊位,比如武大郎的炊饼,孙二 娘的包子,潘金莲的香脂,等等。朝代对不对得上号,根本不管,“有几个人去追 究武大郎、孙二娘、潘金莲是小说中的宋朝人?”他们说,“关键要好吃,要丰富。” 为了丰富,满街都是云腿筒子骨、汽锅鸡、什锦凉米线、沙拉牛干巴、油炸竹蛆什 么的;有的招牌一看就很“洋盘”,什么卓越肥婆烧烤、咖喱干捞牛腩面、首尔艾 粑粑、东京草包饭……还有的连名字都看不懂,比如KFC 、 Mcdanla‘s 、Coke. 请几个白嘴先生,按照景点的布局编造一堆传说故事,比如逃婚、私奔、富家小姐 爱穷书生;自然还编造一些歌谣,引进一些民俗表演,诸如此类。整个主题是“明 清时期资本主义萌芽在边陲”。而在规划图上,这棵树所在的位置,将被挖成一口 井。井的名字都取好了,叫“饮水思源”。 老芋头不懂黑色幽默,黑色幽默的原产地在他无法想象的地方。但这并不影响 他见到这张规划图时,一脸原生态的黑色幽默表情。300 年前?屁,老祖宗有没有 到这里来拓荒都还是个问号。即使来了,顶多不过有几间茅草棚棚。要是那时候就 已经楼房成片、车水马龙,照正常逻辑推理,今天还不成大集镇或者城市?如今的 一些事情,怎么看怎么像没事找事瞎折腾。不依照历史,更不考虑未来,把没有的 说成有,有的却拼命抹杀掉,不对自己负责,更不对前人和后人负责,想一出是一 出,喜欢怎么干就怎么干。 这次,老芋头终于发话了。为啥要发话,老芋头自己清楚。他很矛盾。他一张 口,词就变得很“祖宗”:“你知道这棵树是啥树?这是我们德天湾的风水树。我 们老祖宗一到这地儿落脚,就在这位置上种了树。好几百年的老树,在我十七八岁 的时候突然遭了雷劈,烧得干干净净。第二天,在原来那位置上长出一棵丈多高的 小树来。你说奇怪不奇怪?这一长,就长到现在。你看你们镇上,三个月不去就换 个样子。还是我们这里好。有了这棵树,所有远走的祖宗,有幸回来领受一回后人 朝拜,找到这棵树,就能找到各自的家门……” 说到这儿,老芋头突然感觉心里空落落的。那么多人都离开了村子,即使不拆 迁,等到村里的老人冷不丁、冷不丁地都作古了,就成了空村。远走的祖宗还回来 做什么?即使回来,还有谁向他们朝拜?与其沦为败落的荒村,不如让他们折腾成 景点。这样想着,老芋头的心情更加矛盾了。 孙女吃完了,跑到屋子外面踢毽子。屋子外面光线越来越暗,但并不影响孙女 踢毽子。她踢得很熟练,闭起眼睛都可以踢几十个。儿媳妇喊她:“泉语,刚吃好 饭歇一会儿再踢毽子。对胃不好。”儿子说:“就你们知识分子讲究多!”媳妇笑, 说:“你吃了饭去把柴草房里的砖头搬出来试试。”儿子也笑了。儿子对老芋头说 :“阿爸,上面对你的意见很重视,专门开了几次会。看形势,八九不离十。”儿 子以为老芋头会高兴。老芋头面无表情,说:“鬼怕恶人!”儿子继续说:“期限 放宽到今年年底……”儿子还想说什么,老芋头搛了一口菜,慢慢地咀嚼着,头扭 到一边,无心跟他搭腔。 孙女从门外篱笆上摘了一朵紫色的牵牛花,捏在两根手指头尖上,跑进屋来, 要给她妈妈戴到头上。她妈妈说:“泉语孝顺!花是小姑娘戴的,妈妈不戴。”孩 子说:“就要妈妈戴。泉语在家天天都戴,妈妈在学校没戴,今天一定要戴。” 给妈妈戴好牵牛花,泉语端坐到电视机前的沙发上。一段广告过后,熟悉的音 乐响起,泉语喊:“爷爷,开始啦!” 泉语下个学期就要跟妈妈到镇上读书了。以后就会跟她爸爸妈妈一样,难得回 来一次。老芋头很珍惜跟孙女在一起的日子。这是个聪明、乖巧的女孩儿,稍微有 点胖,俩小辫儿,脸上不笑也有几分笑意,两个快乐的眼珠眨巴着,透露出聪明和 乖巧。自从他对她说,这电视剧是关于爷爷和村子的故事,她就一集都没落下过。 老芋头从沉思中落到现实,把送到嘴边的酒杯放下来,答应着:“呃,来啦! 看把我小孙女急的!” 老芋头暂时把复杂的心情连同筷子一起放到饭桌上,站起身来从柜头上拿了眼 镜盒,取出眼镜戴上,也坐到电视机前。 两年前,村里来了两个作家,一个胖得像弥勒佛,另一个胖得像弥勒佛的平方。 两个都是开朗的人,走一路,笑话说一路。酒量好,酒性也好,上桌用海碗,高了 滑下板凳就睡觉,不吵不闹,睡醒了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继续喝。这俩人指名 道姓要采访老芋头,并在他家住下来,在他家跟他吃住大半年才回去,他们说要把 老芋头的故事搬上电视。老芋头只当他们是说来哄他高兴的,毕竟在他家白吃白住 了大半年。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还能上电视。他觉得两个作家是到他 家来度假消闲的,谈得来,很快就成了忘年交,因此,一些陈年故事就很顺溜地说 出来了。那两个作家一到这里,就爱上了这地方,说什么这里如诗如画呀,世外桃 源呀。还跟他一起上山采摘山货,下涧摸鱼,整天跟他的魂似的不离左右。一个说 退休以后,到这里来养老;另一个说,以后有创作任务,就请创作假,到这里来完 成。 老芋头的故事被他们掏完后,他们就回去了。回去不久,打电话来说,他们的 创作计划获得批准,他们根据他的故事写了个剧本。去年年底又打电话说,他们的 剧本已经拍摄成功,近期播出。他们特别嘱咐老芋头:“请注意收看,不妥之处请 多多包涵,看完恳请提宝贵意见。”这就是现在本省卫视每晚两集的电视连续剧《 风水树》。剧中的他名字叫余伯万,古里古怪的,听起来像没文化的暴发户或者想 钱想疯了的人的名字。但也只能将就了。名字不就是个代号嘛,总比“老芋头”好 听。 《风水树》开演,他就每集都看两遍,头天晚上看一遍,第二天上午重播再看 一遍。周围邻居中上了年纪的,都是事件的经历者,也一集不差地看。稍微年轻的, 知道这是发生在芋头叔身边的事情,说不定还能找到自己上辈人的影子,也看。更 年轻的一拨,跟孙女差不多大的,特别感兴趣。他们没有想到,比他们年长的人有 那么丰富的经历,丰富得能够上电视。哪像他们的生活,今天是昨天的翻版,明天 是今天的拷贝,每一天都是一个样子,除了平淡,就是寡淡。还有,这是发生在 “我们村子周围的故事”,遇到外村的同学,这就是炫耀的最大资本。老芋头特别 嘱咐儿子媳妇,再忙也得抽出时间看。他说,看了,你们才晓得我们是怎么熬过来 的。这都是历史的伤痛,更是谁都不应该忘记的教训。 老芋头估计,儿媳妇在学校多半是看了,因为学校认为这个电视剧是爱国主义 教材。在他谈起剧情的时候,儿媳妇比儿子还能接茬。儿子几乎天天回来,回来就 跟老芋头一起看电视。孙女跟在老芋头身边,从来都以他为荣。从节目一开始,老 芋头就带她一起看,一集不放过。 在收看的过程中,老芋头发现剧情有些地方失真得太厉害。老芋头文化水平不 高,但他知道电视剧是故事,故事就应该编,不编哪叫故事呢。可老芋头认为,编 故事应该有原则。这原则就是再怎么编,也得靠谱。你把这个人身上发生的事,放 到旁边一个人身上,或者某人本来参与了某个事情,你把他写成没有参与,只要不 是主要人物,不影响主要事实和故事的发展,都没什么。关键是,不能把事情的分 量表述得过轻或过重;不能按照作者主观好恶,随意增加或者减少关键事实。老芋 头认为,他有必要给后人澄清一些失真的内容,也有必要补充电视剧没有演出来的 事情,这样后人就知道一段完整的历史。老芋头念的书不多,经历的事情多。他知 道,历史在时间上属于过去,历史的意义却属于未来。历史的当事者有必要对所经 历的历史负责。 就像昨天晚上那场争夺511 高地的战斗。电视剧上说,我尖刀连在争夺511 高 地时受到对方顽强抵抗,相持不下。511 高地争夺战关系整个战役全局,就在这关 键时刻,余伯万与他带领的民兵,采用烟熏老鼠洞的办法,将地堡中的敌人逼出阵 地,消灭了511 高地上的敌人,从而扭转了整个战局形势。战斗结束,余伯万受到 最高指挥官的接见,并授予他光荣勋章。余伯万很感动,也很激动,他问首长他能 不能向大家致军礼。首长们都笑了。其中一个首长说,你也是军人,你是没穿军装 的军人!于是他颤抖着举起右手,啪,向全场行了个军礼。故事在全场的欢呼声中 告一段落。 屏幕一片胜利的欢呼。老芋头感觉,连给孙女澄清历史事实的可能都没有。如 果按照“实事求是”的原则,他认为这两集简直应该推翻了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