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是好多年以前了。好多好多年以前,老芋头还是个少年。德天湾仍在山的这 面,厚土村依然在山的那面。山就叫德厚山。山顶上有没有界碑,老芋头现在记不 得了。反正大家都知道,这座山就是两个国家之间的分界线。虽然属于不同的国家, 却并不影响两个村居民的往来,这边的姑娘嫁到那边去,或者那边的姑娘嫁到这边 来,是常有的事情。谁家婚丧嫁娶,聚集在一起的都是两国群众。由于长期往来, 双方的风俗习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后来干脆不分彼此,你的节日我也过,我的 节日你也过,弄得一年到头都是节日,欢乐不断。老芋头的母亲就是那边的人。30 岁以前,老芋头经常去看外公外婆。舅舅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几个表兄弟,也经常 过来走亲戚。 老芋头还记得,那一次他去看外婆,跟他年纪相仿的三表弟见他脸上长满青春 痘,羡慕得不得了。长青春痘是身体发育的标志。对男孩来讲意味着已经成为一个 男子汉,在厚土村意味着可以跟喜欢的姑娘谈情说爱了。可惜三表弟一颗也没有, 急得呼天抢地。可怎么急也没用,脸皮光滑得像玉石雕的。他喜欢的姑娘都叫他 “小朋友”,对他发出的信号视若不见。眼看着村里中意的姑娘一个个名花有主, 三表弟急得要自杀。为帮三表弟,他给三表弟出主意:专吃上火的东西,比如烧苞 谷、烧洋芋、烧红薯、烧梨子、烧板栗、烧甘蔗、烧肉……凡是能烧的都用火烧过 了再吃。“如果舍得,把你自己也烧来吃了。”他跟三表弟开玩笑说。三表弟当即 照准执行。吃了大半年,满嘴巴此消彼长,长了七八回火泡,烂得都没个样子了, 终于在秋天的时候从额头上长出一个青春痘。三表弟高兴得连夜翻山过来给他报信。 那天老芋头刚刚梦遗完毕,见表弟来了,得意地提着内容丰富的裤头假装叹气说: “娃娃们,不是阿爸不要你们啊,是阿爸还没找到合适的人来给你们做阿妈呢!” 三表弟羡慕得嘴巴张起半天,闭不回去,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这本事都有啦?” 他晃了几下裤头,摆出“过来人”的口气说:“已经是第九次了!”三表弟又陷入 新的焦虑中…… 后来,战争说打就打起来了。为什么打?要打到什么程度?是不是谁打赢了就 把对方的土地和人民占领了?谁都说不清。没个询问的地方,也没办法推测。反正 两边都在抢修工事,边境上的老百姓也武装起来了,号称民兵,成排建制,枪支弹 药配备俱全。 两边的亲人从此断了音讯。 511 高地就在德厚山上,村子的南头,主体在界碑这面。这里像喉结一样,可 攻可防,能进能退,前后都比较开阔,是个绝对理想的防守要地。山上有泉水,地 形便于构筑工事。在上面设一个炮连,方圆十公里范围尽在掌握之中。对方打了近 百年仗,我们在战斗的时候,他们在战斗;我们消停了几十年,他们还在战斗。那 边的孩子,冲锋枪当打击乐,爆炸声当定音鼓,胎教就是枪炮声,一落地就能打仗。 所以,他们能熟稔地运用各大洲、各势力团体经过战斗检验的行之有效的战略战术。 跟这样的对手交手,一上来,免不了要吃亏。为缩短最终取得决定性胜利的时间, 夺取511 高地非常必要。老芋头这边的军队也知道511 高地的重要战略意义。但行 动上慢了半拍,对方早在山上遍设暗堡。 冲锋发起后,山上静悄悄的。有人以为侦察兵误探了情报,甚至认为山上的暗 堡不过是对方在虚张声势——打退不如吓退嘛!战士们起初还匍匐前进,后来干脆 直起身子往山上冲,呐喊着,跑得很欢。指挥官大概在军校呆的时间比在营房里呆 的时间长,没有及时调整进攻速度,也随着战士们往上冲。 山上的暗堡没有给进攻者留任何侥幸逃脱的死角。每一个进攻的战士,早被黑 洞洞的枪管瞄准了,只待一声令下。 进攻部队却浑然不觉,还在继续猛冲,直到他们的指挥官也觉得,这样就把一 个山头拿下,简直太不可思议,命令部下匍匐前进。 就在战士们俯身的时候,长得好好的草,从根部像门一样啪一下打开;好好的 岩石,也啪一声开出射击口。疯狂的子弹倾泻而出,火力交叉,漫山遍野。许多战 士只差一尺就匍匐到地面上,却成了永远也不需要再完成的动作。子弹无情地夺走 了一个又一个年轻的生命。 攻击部队未发一枪一弹,就已经伤亡过半。 老芋头先前是生产队长,这会儿被任命为民兵排长。老芋头的任务,是带领手 下的29个民兵,向阵地输送弹药和给养,再把受伤和阵亡的战士抬下山来,由军车 送往野战医院。 第一天,上去了两个连,下来的人,凑不齐两个班。 第二天,上去三个连,下来一个连。 第三天,后方的炮兵用重炮把山头地毯式地轰了一遍,上去三个连,下来两个 连。 战争残酷的场面,让每一个参与者都魂飞魄散。战争的残酷还不仅仅在这上边。 战争的残酷还在于,面对坚硬的骨头,只要目标确定,志在必得,啃得下也得啃, 啃不下也得啃,付出多大代价不谈,直到彻底啃下来。 这边部队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子弹根本喂不进人家的暗堡。重炮也不行,只能 啃下山的一点皮,不能命中要害。 第四天,不敢贸然派部队上去攻击了。 第五天,还是不敢贸然派部队上去。 战士们的情绪低落得很,有仇不能报,窝囊。战友说没就没了,眼珠子红得都 快爆出来,恨不得冲上去抽筋剥皮。但他们知道,现在冲上去,什么目的都达不到, 只可能做炮灰。 指挥官更苦恼。命令拿下山头的时间已经过了两天,这时候他才知道,军事本 领不是靠教科书获得的。他甚至想,如果真有九天玄女就好了,托个梦来,僵局也 许就能打破。 此时,正是南国暮春,如果在和平年代,正是杂花生树、鹞鹰乱飞的美好时节。 村前的田野落过炮弹,但总体上不影响收成。冬小麦开镰之前,不少村民利用战斗 间歇在田埂上熏老鼠。老鼠是当地一大害,每年收割前都要疯狂糟害庄稼。一年要 糟害三次。熏一个老鼠洞,不但可以收获好几只大老鼠,还可以使两三斤粮食免遭 被盘进老鼠洞的命运。这是收获之前的收获。年复一年,德天湾的村民都有一套熏 老鼠的本领,熏料也配备得非常讲究,其中一种山辣椒,点着了,只需一二两,就 能要了一头壮牯牛的老命。 老芋头把这法子告诉了指挥官,说:“关键要找到换气孔。” “这不难,只要不射子弹的孔,通通燃放熏料。”指挥官说,“同时使鼓风机 吹!” 不需要浪费文字描述,只两天的工夫,战斗就以老芋头他们这方的彻底胜利, 宣告结束。 老芋头记得,那是个早上。太阳那老东西并没有因为地上发生的血战而生出一 丝阴霾,亮灿灿地,豪爽洒脱地把阳光泼下来。战火燃烧,硝烟弥漫。在被缴械的 敌人当中,老芋头发现了三表弟。这个曾经为青春痘和梦遗苦恼的兄弟,已经是两 个孩子的父亲。去年春节老芋头去给外婆拜年,对他说:“你悠着点哦,小心肾亏!” 三表弟得意地说:“我播的种又发芽了,第三个!” 三表弟屁股上中弹,动弹不得,本来该趴着的,他偏坚持躺着。老芋头想跟他 开个玩笑,毕竟好久没见了,而且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吃了枪子儿并不会送命。抬 到后方接受治疗,调养一阵,再到战俘营呆一段时间,关系缓和了,就可以回家。 老芋头刚亮出表情,三表弟冲着他吐了泡口水,他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可他还是不 心甘,毕竟是在一起探讨过青春痘和梦遗的好兄弟。老芋头用眼睛跟他打招呼。三 表弟还想吐口水,腮帮动了几下,没挤出口水来,于是停止蠕动腮帮,咬牙切齿, 对他报以仇恨的目光。 这束目光好冷好陌生呀,让热气腾腾的老芋头一连打了几个寒战。 俘虏正被编队,完毕将被押解下山。俘虏中的伤员被先行抬下山来。 三表弟拒绝上担架。不上担架怎么把他运下山去呢?二狗子说他来背。二狗子 身材魁梧,体力好,两个人一副担架让他抬一头,委屈他了。让他背伤员,一对一 不浪费。老芋头同意了。三表弟得了舒服还卖乖,一路上就数他呻吟得最响。走到 山腰的时候,二狗子突然往前仆倒了,三表弟被摔倒在一边。三表弟古怪地哈哈大 笑,二狗子却像睡着了,安静地趴在地上。老芋头上去,看见鲜血正从二狗子身下 流出来,把二狗子翻过身来,二狗子胸口上插着把军用匕首。 二狗子是老芋头的连襟。死了那么多战士,老芋头眼睛红得见了对方带枪的就 只差要爆炸。死了连襟,意味着自己的妻妹失去丈夫,外甥外甥女失去了父亲。他 痛苦地大喊一声,拔出枪来对准了三表弟。三表弟惨淡地对他笑笑,指着胸口说: “表哥,你有种,开枪!瞄准了,让表弟我痛快痛快!” 痛苦和愤怒一齐汇聚到老芋头嘴边。老芋头吼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三表弟轻蔑地说:“我是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 军人?三表弟原来并没有参军。枪声一响,让平民也成士兵。 老芋头说:“现在,你连自救的机会都没有。” 三表弟冷笑一声说:“别忘了这是战争。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老芋头沉重地举起枪。 啪——伙伴手中的枪却先于老芋头的枪响了。三表弟的生命结束在急促的枪声 中。 这下,意味着三表弟媳永远失去丈夫,那三个孩子永远失去了父亲。 这叫扯平吗?这不关扯平不扯平的事情,这就是战争的残酷。 把伤员运到山下,救护车开不上来,他们把伤员直接运到战地医院。从战地医 院出来的时候,他们听到511 高地方向传来密集的重炮声,持续了20多分钟。老芋 头皱紧眉头,他估计出了大事情。 当老芋头带着他的29个民兵兄弟再次来到511 高地的时候,山头上静悄悄的, 满目焦土,跟关闭的屋子着火似的,硝烟堆满阵地,呛人,满含尘土和血腥。到处 都是三四米深的弹坑,到处是枪支的碎片。弹坑四周残存的松树枝头上,凌乱地挂 满衣服碎片和其他鲜红、惨白的碎片。一部幸存的电台还在交替闪着红灯和绿灯。 驻守高地的那三个连的士兵…… 29双眼睛都不晓得该怎么眨了。 就在这时候,一枚炮弹呼啸而来,老芋头一句“跳下弹坑”没喊完,炮弹就在 他们中间爆炸了。强大的推力把老芋头摔进身边的弹坑。碎石和泥块不晓得飞起了 多高,喷泉般发散开,冰雹那样砸下来。未等硝烟散尽,抖落身上的土坷垃和石块, 抬眼望去,一个人也看不见。费了好大劲,从弹坑和泥土底下把人刨出来,跟老芋 头一起上山来的29个兄弟,能喘气的,就剩22个。后来从战地医院里出来的只有15 个,还一半人缺胳膊少腿。老芋头身上的伤,有7 处归功于这枚炮弹。 儿媳妇怕吓着孩子,几次给丈夫递眼色,希望丈夫提醒公公一下。丈夫不作声, 听得专心致志。他也是第一次听说呢。儿媳妇终于忍不住说:“阿爸……” 孙女的脸红扑扑的。她问老芋头:“爷爷,这都是真的吗?” 老芋头说:“爷爷经历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