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年秋天,老芋头跟他的民兵战友在往高地上运送物资的途中,意外地打到一 头野猪。 那是头该死的野猪。战争打到这时候,漫山遍野的野禽野畜,即使不受枪炮伤 害,早烦了枪炮声,搬到清静的地方去了。唯一不见减少的是蛇,麻蛇、花蛇、蟒 蛇、竹叶青,等等。还有飞蛇,指头那么粗,躲在树上,乘你不备,倏一下飞下来, 项链一样,冰凉冰凉地缠到脖子上。士兵经常遭受侵扰。大概是因为蛇没有耳朵, 听不到枪炮声;或者没有脚也没有翅膀,既不能跑也不能飞。士兵都有防蛇的药, 时间长了,还积累了不少防蛇的经验。最简便的办法是抽烟。纸烟没用,得抽旱烟, 旱烟劲大。年轻的兵哥还没修炼出吞旱烟的本事,只管吸,只管吐,等旱烟的味道 充分布满猫耳洞,蛇就不敢来了。野猪本来也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可这是头刚刚成 熟的公猪,体格健壮,身体修长,脑门粗大,嘴筒子长而尖,獠牙锋利。大概是发 情了,满脑子只想一件事情,就撞到这山上来了。打过猎的人都知道,狼好打,豹 好打,野猪不好打,这家伙不按规矩出牌。比如你是猎人,你跟它面对面,你提枪 就打,它一弓身子,箭一样向你射来。你要是打不中,必被它撞死;即使打中了, 野猪凭惯性,也能把你撞个五劳七伤。要是你在树上,它就用头撞树,不断地撞, 如果树不够粗的话,你会被晃下来。即使晃不下来,树不断摇晃,你根本没办法把 枪端稳,更别说瞄准射击。野猪隔他们50多米。老芋头跟队友们商量,它要是不出 状况,大家各走各的路,毕竟还要完成任务。话虽这样说,老芋头还是把手里的自 动步枪上了膛。大家开始继续赶路。那头野猪却不领情,或许是被情欲烧昏了头脑, 或许是想跟人一试高下,或者是它根本不容许人在它前面从容不迫地走路,一弓身 子,就向老芋头撞过来。老芋头立即对着野猪的脑心连放两枪。距离足够,加上步 枪劲大,野猪才跑出十几米就轰然倒地,抽搐了几下,老芋头上去又补了一刀,就 毙命了。 老芋头他们把野猪抬到阵地上,战士们欢呼起来,把老芋头抛得老高。平日里, 他们的主食是压缩饼干、猪肉罐头、水果罐头。这些东西偶尔吃一两顿新鲜,吃几 天也还将就,要是年对年、月对月地吃,不但把胃口倒得干干净净,还脱皮。起初 是手上脱,跟皮炎患者一样,后来全身都脱。这会儿撞上野味,哪怕是公猪,发情 期的,臊得很,也高兴得跟过年似的。 怎么吃呢?当然不可能煮来吃,味儿大,而且阵地上条件不允许。最简单且能 起到除腥效果的方法是放在火上烧烤。战士们架起篝火就要烤。老芋头说野猪身上 脏,连毛带皮地烤,味太大,只怕烤出来也不敢吃。他在猪肚子上开了口,掏出内 脏,再把口子缝上。然后把阵地上最黏稠的泥浆均匀地糊在野猪身上,让泥浆充分 渗透到猪毛里,跟猪毛混在一起。放在风中稍微晾干一点,又糊了一层泥浆,才架 到火上烤。烤了三个多小时,再把野猪取下来,泥浆已经烤得坚硬无比。用枪托敲 碎,猪毛和猪皮上的污物被整块整块掰下来。里面的猪肉光光生生的,不留一根猪 毛。老芋头再在热腾腾的猪肉上抹盐,里外都抹均匀,洒上些烧酒,又架到火上烤 了几个小时。猪肉先是被烤干,变成黑色,接着猪皮被烤胀起来,再浇上些烧酒, 腥臊味渐渐变少,油就出来了,皮也开始泛黄了。 到傍晚,架上的野猪已被烤得通体金黄,油津津的,香味弥漫了整个阵地。士 兵们拿出酒、饭盒、刀叉,在阵地上找了个平坦的地方,铺上油布,铆足劲儿庆贺 一下,来一次篝火晚宴。 对面的士兵也闻到香味,陆续走出掩体,站在阵地前观看。对面士兵的生活并 不比这边士兵的生活好,也是压缩饼干和罐头猪肉、水果,也吃得全身脱皮。 有一个士兵举起一袋盐冲这边晃晃,这边的战士摆手,意思说有啦。对面的一 个军官拿出一箱子酒,打开一瓶,倒了一点出来,弄得漫山遍野都是诱人的香气。 这边战士跷起了大拇指走到边界线上,要了五瓶酒,都是第三国的洋酒。作为回报, 切了一腿烤猪肉给了他们。 于是,人类战争史上最有意思的一幕出现了。这边的士兵在这边联欢,那边的 士兵在那边娱乐,喝酒,吃肉,唱歌,跳舞。钢盔和饭盒就是乐器,钢盔是中音鼓, 饭盒是低音鼓。有了这两样,歌曲就有了节奏,显得整齐有劲。起初各搞各的,阵 地上歌声此起彼伏,犬牙参互,显得杂乱无章。很快,这两支聪明的军队就找到了 秩序,一个来了,另一个接着来。这边士兵唱歌,那边士兵静静地听,完了跟这边 的士兵一起鼓掌。接着那边的士兵唱歌,这边的士兵听,结束了鼓掌。各方用各方 的语言,各方有各方的拿手好戏。没有人主持,也没有人报幕,却比有人主持有人 报幕更加秩序井然。语言虽然不通,但乐趣是一样的。晚会就这样持续。酒喝干了, 肉吃光了,篝火灭了,山头上横七竖八倒满了沉醉的士兵,在甜美的鼾声中,曙光 悄悄来临…… 电视剧天天连着演。老芋头一集不落,一边看,一边回忆;一边回忆,一边看。 看一路,心潮起伏一路。想起昔日的村民和民兵战友,老芋头常常热泪盈眶。他是 幸运的。当年他手下剩下的15名民兵,如今就剩他一个了。当年的十多个寡妇,有 的改嫁了,有的守寡一生。战争打到老芋头的儿子16岁那年才结束。 《风水树》终于播放到大结局。看完了,老芋头非常不满。这一集的内容是, 战争结束了,主人公余伯万走进烈士陵园,眼前是密密麻麻的墓碑,一排排,一列 列,整整齐齐,仿佛只要一声号令,就可以再次开拔。他望着墓碑无所适从。当跟 自己一样都有资格活着,且说不定还会比他老芋头活得更精彩的人都走了,他却活 着,那感觉是孤独,无奈,甚至耻辱。他觉得自己此时最恰当的角色,是一块墓碑, 一块脉搏还在跳动的墓碑。这一集对白有限,更多的是场景,不需要对白。没有对 白比有对白传达的信息更多。余伯万走在回家路上,过去的经历一幕幕电影般在他 脑海里闪过:民间的交流、麦棵子样倒下的战士、倒下就永远不会再起来的民兵兄 弟、胸口上插着匕首的二狗子、边界线上的狂欢,等等,等等。余伯万回到家,把 家里所有跟战争有关的东西,包括民兵兄弟和三表弟的遗物、枪支和所有跟战争有 关的文件、宣传资料装进木箱子,挖了个大坑,埋到土里,又在上面种了一棵树。 电视剧的最后一个镜头,落在那棵蓬勃成长的树上,新鲜的树叶在阳光下翻飞,翻 飞。 老芋头没有学过艺术,可他知道什么样的结尾是大家都喜欢的。老芋头对这样 的结尾非常不满意。老芋头说,这是假的,是作家编的,哪有这样的事情?历史都 是要人记住的。埋了,谁还记得起那些伤痛?还有那棵树,那棵树是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