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连几天,老芋头都没开心过。他准备去找那两个作家,让他们把故事结尾改 一改。儿子媳妇说,电视剧都演了,而且演完了,你叫人家咋改?改了有用么?儿 子媳妇的本意是让老芋头别胡思乱想,这话却让老芋头绝望。 老芋头满脑子整天不是木箱子就是树,整个人病恹恹的,折腾了半个多月。有 一天傍晚,儿子回家的时候,看见老芋头正从树下的躺椅上起来,收拾茶具准备往 家里走,儿子又打量了一眼遮阴蔽日的树。儿子的这个眼神一毫不差地被老芋头看 在眼里。老芋头明白儿子的意思。混沌多日的老芋头这会儿有些清醒了。他想,我 也没多少岁月了。我活着的时候,能保证这树枝丫不被剔,我去了就难保了。与其 让孩子在我死后背叛我,不如我主动提出来……什么风水树,不就一棵树嘛,哪怕 每一片叶子都是祖先的目光又能怎样?何况,这儿都快成空村了! 吃晚饭的时候,老芋头对儿子说:“你说得没错,门口那棵树的确该剔了。” 孙女吃完饭,回自己房间里做作业。这话对她来说,引不起任何反应。爷爷的 电视剧看完了,吃完晚饭,她的首要任务就是做作业。 儿子搁下碗,感觉有些意外。父亲的态度变化一点过渡都没有。他知道,父亲 坚持不让剔树,实际上在跟某种力量较劲呢,是在告诉那个谁,我的一草一木你都 动不得,摸不得。而他呢,一心考虑着如何得寸进尺,先剔树丫枝,再砍树拆房子。 他去年已经在镇上买好了房子,随时等待老芋头改变主意,就搬过去住。 老芋头说:“你明天找几个人帮忙,把门口的树枝剔一剔。”说这些话的时候, 老芋头显得很平静,就像当年吩咐儿子扫地、叠被子一样。儿子不及多想,爽快地 应道:“爸爸万岁!” 第二天早上,太阳刚从山头上露脸,儿子请来帮忙的村民就来了。村民感到奇 怪,老芋头不是说不剔吗,怎么想起要剔树了?老芋头说:请你们来剔树就剔树吧, 问这问那,烦!村民也就不问了,相互做鬼脸,吐舌头,递个眼神什么的,最多也 就这样。大家都知道老芋头的脾气谁也不会见他生气。 照老规矩,他们给树上香,念叨:风水树呀风水树,不剔枝丫不壮本,剔掉枝 丫寿延长……这些词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对这样一个即将成为空村的村落,被开发 成旅游景点也许算得幸运。老芋头认为,无论建筑物怎么仿古都还说得过去,但决 不可以在风俗和歌谣上造假。那份规划报告上所罗列的德天湾民歌,全是假的。他 们的老祖宗,绝对唱不出“新打牙床撑子稀,口叫情郎慢慢的。小奴今年方十四, 比不得你那十六七,再过两年不怕你”那样风流露骨的情歌。听都没有听说过。眼 下这《剔树谣》才是货真价实的古董,其他还有《放树谣》《开镰谣》《归仓谣》 《安鼠谣》《女婿谣》《女儿谣》《洞房谣》《鹤天谣》等等,唱词朴实,明白如 话,干净实在。那《鹤天谣》是唱给死者的,驾鹤西游,舞鹤游天嘛。这里的歌, 都叫谣。稍微整理一下,能整出厚厚一本。可人家一首也看不起,说太土了。老百 姓口口相传的歌谣,能不土吗?既然仿古,就应该土,不土能古吗?放着现成的不 要,花精力费钞票胡编乱造,神经病! 村民念叨完毕就上树。树枝丫一根一根被砍下来,一直剔到树腰以上。老芋头 仔细地端详砍下来的枝丫,切口新鲜洁白,散发出树的体香。老芋头心想,这棵树 如果真是风水树,就应该像传说中的神树那样,从切口上流出血来。可是树的周围, 没有一丝红色或者带颜色的东西,除了木屑,新鲜、干净、散发着树的气味儿的木 屑。 上树的村民只有一个,另外两个把剔下来的枝丫砍成两尺来长的短截,一堆一 堆地码起来,晾干当柴火。 还在往上剔。本来剔到树腰就可以不剔了,上树的是个愣头青,不喊他停,他 是不会停的。儿子在招呼帮忙的村民,不时倒水或者递烟,还吩咐人到镇上去买肉 和菜,中午办招待。等儿子感觉剔得差不多了,上树的村民早过了树腰。树腰之上, 枝丫平伸出去,仍旧像一把大伞。不过已经不再遮阴了。 这时候老芋头也感觉差不多了,招呼了一声,愣头青从树上下来。 望着更像一把大伞的树,老芋头突然想起了电视剧里的情节,尤其是那个结尾。 他知道,找作家修改电视剧结尾已经不可能。电视剧都演好了,都给电视台播放了, 哪还能改呢?听说如今拍电视的跟电视台本身就是两家人,拍的只管拍,拍完了卖 给电视台就了账。老芋头还听说,如今的剧组都是临时组合的,拍完了把钱拿出来 分了,就各奔东西,作鸟兽散。他老芋头即使找到两个作家,作家又能去找谁?电 视台还是剧组? 作家是没必要找了,剧组和电视台也没必要找了。眼下,看看树根底下到底有 没有箱子,箱子里到底有没有跟战争有关的东西,倒是很急切也很现实的,只要他 说一句话。 要刨树根就得砍树。砍,还是不砍?老芋头想了半天,最后决定:砍。与其给 开发商砍,不如自己砍。反正迟早要被砍掉的。什么“饮水思源”,“源”都被从 根子拔除了,还假模假式地“思”什么!老芋头的拗性子上来了。 老芋头说:“把树……也砍了吧!”这话一出口,老芋头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 跑掉了,皮囊空空,仿佛连空气都稀缺,得赶紧吸上几口才找得到喘气的感觉。这 感觉很重要,说明自己还活着。 儿子和村民奇怪:“啥?”一个村民说:“还嫌不够烧呀?”刚才上树那个愣 头小子说:“把芋头爷爷拿来烧三遍的柴火都够了,还砍啊!” 村民们都以为老芋头是在说气话呢。儿子却看出端倪,他说:“爹?”老芋头 满脸严肃地说:“砍树!砍树你们不懂吗?”右手连续做着砍的动作,“就是这样, 砍!把树砍了。” 儿子神情复杂地说:“爹,不是说剔树吗?” “现在我决定砍!”老芋头不耐烦地说,“我说砍就得砍!” 儿子感觉进展太快,不敢随便开口,怕说得不对,老芋头改变主意。 帮忙的村民这时候才觉得老芋头不是在说气话。因此,都不说话,拿眼睛看一 眼老芋头,再看一眼老芋头的儿子,都不动手,等待老芋头父子拿主意。 老芋头见大家不动手,犟脾气上来了。他捡起一把斧头,自己上前砍起来。上 了年纪了,斧头不听使唤,划出的不是美丽的弧线,明显是颠簸的曲线。落在树身 上的,不是刀口,多半是刀身。连砍了十几刀,树身上只有几道不规则的浅槽,震 得老芋头的虎口发麻。老芋头气喘吁吁,放下斧头,抹一把汗说:“砍,就这样砍! 叫你们砍,你们就砍!” 老芋头向来说一不二。几个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作声。年轻的后生 都知道老芋头参加过十多年战争,经历九死一生,到现在还活得健健康康的,命大, 谁都怕他。哄爱哭的孩子,只要说一句“你要是再哭,我们把老芋头请来劝你”, 孩子就不敢出声了。 愣头青说:“芋头爷爷,祖宗栽的树呢。”意思是说,祖宗栽的树,让别人砍 了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后人咋好自己砍呢。其他村民也跟着说:“就是就是。” 望了望村民,老芋头有些痛苦。刚才他也犹豫了一下,是不是就别砍了。可老 芋头就是老芋头,活了一辈子,从来是一言既出,从不反悔。这会儿后生说不砍, 他偏砍,不砍他就不是老芋头。老芋头说:“风水树,风水树,不都是我们这些做 后辈封给它的么?”老芋头对愣头青说:“它要真是棵神树,就该流血,就该哭, 就该留得住村子里的人。拿你来说,高中毕业,好好儿的,正该给家乡作点贡献, 不是下个月也要上广东么。冷不丁走了一家,冷不丁又走了一家,走掉的人比老掉 的还多。看看我们这村子,人越来越少,阴森森的,到处都是鬼气……” “也不怪你们要离开。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树挪死,人挪活。”老芋头 缓一口气说,“他们不是要开发成旅游景点么?我们今天不砍,将来给人家砍?” 大家觉得有道理。愣头青把斧头递给老芋头的儿子,说:“你来起个头吧!” 老芋头的儿子说:“我不会砍树。”愣头青说:“你们家门口的树,你们父子俩都 砍了,将来老天爷怪罪下来,也只能算在你们父子身上。我们都是帮忙的。” “说得有道理。”老芋头对儿子说,“你要不动手,我就动手了。” 儿子象征性地砍了几刀,脸上表情更加复杂了。村民接过斧子。 空——空!空——空!空——空! 两把斧子轮番坚定地落到树干上。 接近正午的时候,树被放倒。远近闲着没事的村民都围上来看热闹。愣头青突 然冒出一句:“刚才好像没有念《放树谣》呢?”村民感觉有点不对劲说:“确实 没有念!”老芋头说:“刚才放树有没有出状况?”大家说没有。老芋头说:“没 有就对了。《放树谣》就是唱来安抚树神的,保证放树不出状况。看,不是没出状 况么!没出状况,念不念《放树谣》,无关紧要。”几句话,把大家说服帖了。 树身像巨人,起初慢慢地倾斜,接着侧倒的速度开始加快,越来越快,很快 “轰”一声砸到地上。剔了枝丫的树干好似不甘,从地上反弹了好几米高,最终还 是回到地上。大地轻轻地震颤,灰尘腾空而起,遮蔽众人的视线。待尘埃落定,人 们突然发现,没了这棵树,站在村头视野突然开阔得有些信马由缰,有些放纵,令 人惊喜,也令人找不到方向。好像这世间一下子什么约束都没有了,从此可以为所 欲为。 这一出乎预料的发现,让大家兴奋,也迷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树桩没有流血,树干也没有。树桩上的年轮一圈一圈的,老芋头开始数年轮, 一,二,三,四,五……数着数着老芋头就数乱了,只好从头再来,一,二,三, 四,五……数着数着又数乱了。老芋头伤心起来,看来自己真的老了,眼睛不好使 了。那些年轮,有的宽一点,有的窄一点,最窄的,两根年轮似乎要合在一起。再 数的时候,老芋头逢十作一个记号,费了些力气,终于得出大概数字,在30到38年 之间。老芋头又数了一遍,确实在30到37年之间。老芋头狐疑了。那么大的树,怎 么才活了30来年呢?老芋头清楚记得,在他十七八岁的时候,一天夜里,原来祖宗 栽的那棵遭了雷击,当时就烧得干干净净。第二天却在老树原来的位置上长出了一 株一丈多高的树来。老芋头在心里拿自己的年龄来比对了一下,从那时候到现在, 至少应该有50年。“这怎么可能呢?就是我门前发生的事情呢?”老芋头心里说, “难道,我的记忆出了差错?”这样想,就更加坚定他把树根刨了,看看树根底下 到底有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决心。 “树都砍了,干脆连树根也刨了。”老芋头看了儿子一眼说,“免得以后给打 ‘饮水思源’井的人添麻烦!”儿子听了这话,知道这话是有目标的,满肚子委屈, 却没个说处。 刨树根不像砍树那么简单。以距离树桩两米为半径,挖开一个大坑,坑中央是 树桩。刨下去了人们才发现,如此高大的树,主根还不到一米深,旁根伸向四面八 方。把七八根碗口粗的旁根砍断,树根就彻底被刨掉了。 树桩被吊上来,挪到大坑边上。 老芋头拿了把铁铲跳到大坑里去,铲起土来。大坑边上的村民不明白老芋头要 做什么。 铲下去一尺土,什么也没有发现。老芋头想,那两个作家为什么要这样设计结 尾呢。现在不是重开边贸了么,为什么不用新闻节目习惯用的镜头,用写实的镜头, 报道两国人民和好如初,从此各在各的土地上生息繁衍,相安无事,快快乐乐地生 活呢?老芋头很怪作家力气没有用在点子上,费力不讨好,设计了个莫名其妙的结 尾。再说,他老芋头从来不记得自己曾经埋过什么与战争有关的东西。战争结束以 后他从民兵排长干到乡武装部长,一直干到县人武部长,直到退休。在过去的日子 里,除非迫不得已,老芋头一般不去回想那段每天脑海里都是殷红的血的日子。 是继续挖下去,还是就此罢休?望着大坑,老芋头一时拿不定主意。他把铲子 插到坑里,掀起衣襟来扇风,歇口气,再做打算。铲子下面却发出“当”的一声。 老芋头知道,这是触到石头了。顾不得休息,老芋头拿起铲子,连铲了几铲,每一 铲都感觉下面有石头。老芋头仰起头来喊:“儿子,下来帮帮阿爸!” 儿子早就想下来了。儿子知道老芋头一定是在找什么东西,但儿子没有跟那个 电视剧的结尾联系起来。他女儿也许能,但女儿在学堂里读书,还没有放学。 儿子开始铲土。儿子健壮有力,像当年的老芋头。 老芋头靠在大坑边上,歇了一阵气。 很快,土层下面露出一块石板。坎上的村民交头接耳。老芋头心想,这莫不是 老祖宗当年埋下的什么宝贝? 老芋头让儿子揭开石板。石板沉,抬不动。又招呼了两个村民,三个人合力, 才把石板挪开。原来是个四四方方的石板盒子。长宽高各约两尺。石盒子里有大量 木炭,木炭中央有个楠木盒子。从木炭中取出盒子,盒子是个朴素的锦盒,一百多 年前,村里常见这种木盒子,用于存放重要的书契凭证。盖子是抽拉式的。轻轻一 抽,里面的东西就露出来了,是一包棉布包裹的东西。老芋头脸上升起神圣的表情。 他现在脑子里已经没有那部电视剧,只有神圣。他以迎接祖宗馈赠的心情对儿子和 两个村民说:“你们上去,让我来。”儿子和两个村民都上去了。 大坑边上围满村民,都不说话。他们的心情也许跟老芋头差不多:这包裹里大 概是祖宗留下的什么宝贝。脑子闪得快的,已经开始盘算宝贝的分配方案了。 包裹有些沉。棉布在木炭的保护下,没有受潮,颜色变成褐黄。时间长了,已 经开始炭化。打开棉布,里面是个用绳子捆扎好的油布包裹。看到油布包裹,老芋 头的手突然像被蝎子蜇了一下,停下来,开始颤抖。这怎么可能是祖宗留下的东西 呢?祖宗那会儿,还不可能有这样的油布,军用油布。 缓缓神,老芋头揭开包裹的绳子,慢慢展开油布,就像展开一份久远的心情, 或者一份珍贵的嘱托。老芋头的动作很慢,手颤抖着,影响他的动作的流畅。 有风吹下来,在老芋头身上打了个旋,又吹走了。有白云从远处飘过来,飘过 老芋头的头顶,盹也没打一个,飘走了。正午的阳光跟往天此时的阳光没什么两样, 旺旺的,辣辣的,明晃晃的,从天堂大门口泼下来。 但油布里包裹的东西却似乎有寒气。这寒气先是让老芋头打了个寒噤。接着, 站在坎上的所有人都打了寒噤。有几个胆小的,还转过头去看看,看身后有没有人 打他们冷拳。终于,油布被彻底展开,里面的东西全部展现出来:两支还有一些成 色的手枪,六发子弹,一枚纽扣和一沓写有字的纸。 坎上的村民发出各种各样的叹息声。有人在交谈,有人比划着,向别人表达自 己的意见。村子里的人都看过《风水树》,此时都联想到那个结尾。他们不知道老 芋头对那个结尾特别有意见,但他们此时特别佩服两个作家,说:“那两个作家真 神了!” 枪和子弹都是那样熟悉,老芋头认得它们。尤其是那枪,老芋头似乎还能从上 面找出自己的掌纹来。多少次短兵相接,老芋头靠这两把短枪捡回性命。这是老芋 头曾经的命根子。手枪上的编号显示,这两把枪,正是老芋头当年缴获、后来随身 携带的那两把。老芋头清楚地记得,当年战争结束的时候,他按照要求把长枪上缴 了。至于这两把手枪是怎么处理的,老芋头记不起来。可这手枪是自己当年用的手 枪,这一点他确信无疑。当然,现在尤其关键的是,这两支手枪是怎么跑到这里来 的?这是什么时候埋的?谁埋的?是他老芋头,还是别的什么人?一大堆问题,弄 得老芋头一点头绪也没有。 而且,那扣子又是怎么回事呢?扣子的背后应该有故事,这里面一定会牵扯到 一个不应该被忘记的人。是哪个民兵或者村民的? 甚至可能还是三表弟衣服上的? 所有隐秘的故事都汇聚到老芋头这里来,让他根本无法理出头绪。老芋头被往 事紧紧地包围起来。那段特殊时期的往事,让他禁不住老泪纵横。他摇头叹气,真 的老了,老到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无可奈何地抹着泪。 儿子见状,从坎上跳下来,想把他扶上去。他根本不理睬。他打开那沓纸。纸 是军用信笺纸,跟外层包裹的棉布一样,颜色变暗,发硬,开始炭化。纸上的字是 毛笔书写的,工工整整,庄重严肃。笔迹老芋头也认得,那是一个部队文书写的。 部队文书当时说他钢笔字写得比毛笔字好。他请文书一定要用毛笔,用墨汁。钢笔 那蓝黑墨水,要不了几年就啥都看不见。这一点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些年,他一直 保存着这沓纸。后来,做乡武装部长、县人武部长,家里生活改善,退休以后砌了 房子,辗转多个地方,搬来搬去,经历了不少世事。是什么时候丢了这沓纸的,甚 至就是他亲手埋的这沓纸,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儿子要帮他读,他不让。 第一张纸上写着:陈二狗,一九五六年农历五月初四生,一九七九年三月三日 午后四时死于德厚山战斗(511 高地),安厝于德厚山之阴,乾山艮向,膝下有一 儿一女。 第二张,边少文,一九六○年农历四月二十二生,一九七九年三月三日午后四 时死于德厚山战斗(511 高地),安厝于德厚山之阴,乾山艮向,膝下无子嗣。 第三张,余友南,一九五七年农历九月二十生第四张,余为成…… 第五张,安山云…… …… 老芋头一张一张地翻下去。每翻一张,熟悉的面孔就像老朋友那样,在他的面 前掠过。陈二狗的媳妇、老芋头的妻妹子,一生守寡;边少文是独子,出事的时候 还没结婚,他的双亲前些年才去世,连个端灵的人也没有;余友南的妻子在他出事 后突然失踪,一个女儿靠大伯抚养成人;余为成和安山云是两个不满18岁的孩子… … 老芋头翻到最后一张,惊呆了。他瞪大眼睛读上面的字:余三旺,一九四四年 农历二月十九生,卒于(空白),安厝于(空白),(空白)向,妻子早夭,膝下 一子。 余三旺,多么熟悉的名字!老芋头念叨着,这名字太熟悉了,可老芋头一时竟 想不起是谁。过了一阵儿,“妻子早夭”这几个字让他感觉,“余三旺”好像就是 自己的名字。儿子刚满五岁,一场莫名其妙的疾病从他身边永远带走了他的妻子。 老芋头抬起头。人们发现他苍老的脸上全是泪水,眼睛是那样浑浊,脸有些扭 曲。老芋头问:“你们谁知道,谁,叫余三旺?” 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晓得余三旺是谁。身边的儿子小声地说:“阿 爸,这是你的名字!” 声音虽然小,村民们还是听见了。村民惊讶地议论起来,“芋头叔叫余三旺?” “芋头叔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芋头叔不可能连自己的名字都会忘了吧!” 老芋头的身份证、医保卡、退休工资卡什么的,都由儿子保管。他好多年没有 过问这些东西。那些证和卡上的名字都是余三旺。儿子不会错的。 老芋头相信这一张纸上写的余三旺就是他自己。“卒于”“安厝于”等等后面 的空白是当年特意留的。他有些恍惚。“妻子早夭”这几个字,是他特意叮嘱部队 文书添上去的。部队文书当时好像说了一句类似“不简单,又当爹又当娘”之类的 话。 他相信,他的灵魂和记忆,那时候就埋掉了。 老芋头仔细辨认纸上的字,那每一个字好像都是自己眼睛盯着写出来的。老芋 头一辈子犟性,一辈子要强,可是这会儿,无论他怎么犟性,怎么要强,他都想不 起自己是什么时候、通过什么办法把这些东西放进来的。 村子里跟他们一起参加过战斗的那几个,身体原本不比他好到哪里去,而且都 已经永远地走了。再说,他们也不可能知道他的枪和那沓纸。至于那枚纽扣,更是 个谜团。 老芋头开始相信那个故事的结尾,也可以这样说,他接受了那个结尾。令老芋 头奇怪的是,那两个作家这样结尾,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真有鬼神暗示?他根本没有 讲过这样的故事。 老芋头开始号啕大哭。老芋头非常委屈:这不才刚刚过去几十年么,竟然什么 都想不起来了;历史的当事人都无法忆起过去的事情,后来者又怎么会把那段历史 当回事情呢? 老芋头大哭的另外一个原因是,风水树被砍掉了,时间留给他们的那一点仅有 的印记彻底没有了。将来村子也没有了,很快像他这样的历史当事人也会没有了, 那便一切都没有了。 还有,当年牺牲的兄弟,如果不因他砍树刨根,不可能再被后人提起,连他们 的后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前辈做过什么。当年活下来的兄弟,曾经流血流汗,留下伤 痕,却因为自然老死家中,而被人永远忽略和遗忘。至于他,被提前写在纸上,完 全是因为沾了面请部队文书的光。如今想来,这有“谋私”之嫌啊!好在他去日不 多。他知道,还不待他去,他也早已被忽略和遗忘了。这是宿命。 老芋头抹着脸上的泪水,哭得比刚才更加伤悲。儿子手足无措,喊了声“爹” 就不晓得该说啥了。老芋头知道儿子不明白他的内心,树坑周围所有人都不明白。 他凄凉地坐下来,圪蹴成一块树桩,抽出右手来,把颤抖的指头塞到颤抖的嘴巴边, 艰难地蘸一点口水,开始数那一沓纸,一张,两张,三张,四张……正数一遍,又 倒过来数一遍,一张,两张,三张,四张……反反复复数了好多遍,像刚才数树干 的年轮那样,老芋头怎么数也数不出一个准确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