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此后,阿弟就在各种各样的公司之间徘徊,其过程无非是面试、实习、混几个 月、回家。起初几家公司,仍然是我介绍给他的,一来二去我也烦了他,懒得再去 管他的事,由他自己去瞎撞吧。他终于也体会到了,买卫生巾其实是个肥差,但他 已经没有这份运气了。家里对他本来就不抱什么希望,经过了这一年则迅速地绝望 了。 有一天我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工作呢?”阿弟想了想说:“最好是不要坐 办公室的,不要对着电脑,最好每天在街上走来走去。我最烦对着电脑。”我听得 目瞪口呆,只能说:“双峰,像你说的这份工作,要么去做快递员。”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认为阿弟是个平庸无能的孩子,其理想也好,行为举止 也好,都应该是随大流的。我哪能想得到,他身上居然也有一种怪咖的气质呢? 阿弟说:“我想去考警校,将来是公务员。”我说:“考警察很难的吧?要通 关系走后门吗?”阿弟说:“上海的情况好一点,我们以前的足球队长就考取了警 校,完全靠自己的本事。”我说:“那你就试试看吧。”说实话,我完全没把这件 事当真,因为阿弟的人生非常可怕,任何理想和目标,只要他说出来,就必然会落 空,简直像是挨了诅咒一样。 与阿弟相比,卢勤勤是个非常上进的女孩。她毕业后曾提出,想住到我们家的 老房子里,被我爸妈拒绝了。这主要牵涉房租金的问题,也意味着我爸妈对她根本 不予承认。这个四川女孩和同学合租在一个煤卫合用的小房子里,日子过得相当艰 苦,不过她很快就在公司里站稳了脚跟,工资也涨了。女孩颇有些远见,在读大学 的时候曾经去一个培训班学过瑜伽,恰逢那几年瑜伽在上海盛行,她便去了一家健 身房做起了兼职教练,这样一个月的收入加起来竟有七八千,很快就租了一个两室 户的老公寓。那阵子她到我家来吃饭,身上穿的已经是H 我妈仍是那个不冷不热的 态度,私下里对我说:“那么贵的化妆品,给小卢干吗?惯坏了她,天天跟着双峰 使钱吧。”我笑着说:“你也太小看人家了,小姑娘比阿弟能干多了,用不了几年 她就能在上海立足的。”我妈叹道:“等她立足了,就看不上双峰喽。”我说: “你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儿子不成器。我看这个小姑娘挺好的,你对她有什 么成见呢?”我妈说:“毕竟是穷人家的女孩,到上海来,没有根基的,再能挣钱 也不过是表面风光,来一个有钞票的男人,立刻打倒她。我是觉得她心很大,你弟 弟根本撑不住她的。”我说:“你这个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再看一阵子吧。” 卢勤勤租了房子,阿弟的好日子来了,白天不去上班,喝醉了躺在女孩家里大 睡,我们都以为他在某个公司实习。直到他大学毕业,我爸爸问他转正了没有,他 才说:“我早就没工作了,白天我就呆在卢勤勤家里。”我爸一时胸闷,便把责任 都怪到了卢勤勤头上,说这个女孩勾引得阿弟不思进取。我说:“爸爸,你还是怪 自己儿子不争气吧。出去做苦力,你说是人家女孩逼的,在家睡大觉,你又说是人 家女孩勾引的。那女孩再坏也坏不到这个地步吧?”那一阵子我换了个男朋友,是 外地来沪人员,我妈正一肚子气,便插嘴说:“你们都去找那些外地人吧!”我说 :“外地有什么不好的,上海人死了还要埋到外地去呢。” 阿弟大叫:“你们不要再逼我了好不好!” 我大怒,指着他鼻子骂:“一天到晚就是喝酒,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饭桶了吗? 家里条件不算差,比你穷的孩子都在外面做牛做马,你就躺在爸妈身上啃老吧。白 练了你这一身肌肉,没出息的东西!” 阿弟继续大叫:“我一辈子就是活在你们的阴影里!” 我还没来得及讥讽他,我爸爸跳了起来,在一片尖叫中抡起椅子照着阿弟扔了 过去。阿弟左支右绌,挡着我爸爸的拳头。爸爸年轻时候在西藏当过兵,虽然五十 多岁了,打起阿弟来毫不手软——但这的确是他第一次动手打阿弟。五十岁的爸爸 还要靠拳头来教育儿子,看到这幕情景,我眼泪都流了下来。 第二天阿弟肿着脸去一家公司面试,没两句话就被请出去了。 卢勤勤的父母来到了上海。那天卢勤勤要上班,为了面子,阿弟让我开着车, 带着他去火车站接人。吃饭的时候聊了聊家常,知道他们都是四川的下岗职工,家 境很差,为了供女儿在上海读大学,不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欠了好几万的债。 老夫妻在城里开了一家小吃摊,一个月前被城管踏平,只能来上海投靠卢勤勤。 卢师傅是个木讷的中年人,几乎不说话,只和阿弟对干白酒。卢师母比较健谈, 说一会儿话,就笑眯眯地看一眼阿弟,显然是很喜欢他。卢师母说:“小吴,爱吃 川菜吗?”阿弟点点头,卢师母说:“那阿姨以后就给你做菜,你常来吃。你放心, 阿姨不会白住在家里的,我马上就去超市里找份工作。”我赶紧说:“卢师母您别 这么说,这毕竟是卢勤勤的家,和吴双峰没什么关系的,他有什么资格来管你们?” 卢师母说:“我很喜欢小吴,很忠厚的,来上海之前我还有点担心呢。”我和阿弟 一起讪笑起来。 卢家夫妻来上海时,恰逢我爸爸出国考察,双方也就没能凑在一起吃饭。阿弟 一直谋划着这顿饭,我妈保持着足够的警惕。阿弟没办法,把外公外婆骗出来和对 方见了一次面,外公已经八十岁了,年纪大的人不会把事情往坏处想,自然是万般 皆好。阿弟趁势提出:他要和卢勤勤结婚。外公听了也有点犯难,说:“你才二十 三岁就要结婚?”阿弟说:“以前十八岁就可以结婚了嘛。”外公眼珠一转,说: “以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不你还是回家和你爸妈商量吧。”阿弟的如意算 盘又落空了。外婆忧郁地说:“双峰,你连工作都没有就要娶老婆,在乡下都行不 通的啊。” 那一阵子阿弟开始把家里的东西往卢家搬,起初是用不上的钢丝床,然后是柜 子里多余的被子枕头,接着是一应油盐酱醋,甚至连自行车都送给了卢勤勤的爸爸, 谎称被偷走。有一天我妈做饭找不到菜刀了,问了才知道是阿弟给顺走了。我妈大 骂:“要是那把菜刀还在,我抬手就劈了你!” 我看着事态的发展,估计阿弟的婚期不远了,木已成舟了嘛。阿弟是一个擅长 把生米煮成夹生饭的人。 没过几天,阿弟灰头土脸出现在我眼前,说:“卢勤勤有别的男人了。”我有 点吃惊,同时也觉得没什么好吃惊的,为了安慰阿弟,我就做出很吃惊的样子,问 他到底怎么回事。 阿弟说,卢勤勤做得非常隐蔽,他根本没发现。这一点我也承认,以阿弟的情 商,要觉察出第三者的难度确实很高。事情是卢师母说出来的,卢师母看来是真心 地喜欢阿弟,偷偷告诉他,最近有个男的经常送卢勤勤回家,她晚上在瑜伽馆做兼 职,可能是在那儿认识的。阿弟一时气苦,跑到瑜伽馆门口去打埋伏,果然看见一 个男的陪着卢勤勤出来。 崩溃的阿弟没能鼓起勇气冲上去,他骑着自行车回到家,说完这件事,把我爸 爸珍藏了十多年的特供茅台拆封,自斟自饮喝了个精光,还没醉,又把家里的料酒 喝了半瓶,倒在沙发上睡过去了。 那时夜深了,我妈早就睡了,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我对着阿弟烂醉的身体看 了半天,心想,等这个家伙醒过来,怕是要把家都给拆了。我决定去找卢勤勤。来 到她家门口,开门的是卢师母,她看见我这么晚来,自然也就明白了意思,非常歉 意地让我进门。卢勤勤正在打电话,我在屋子里看到了我们家的钢丝床、被褥、挂 历、闹钟、拖鞋、菜刀……卢勤勤挂了电话,让卢师母回去睡觉,给我泡了杯茶, 我们谈阿弟的事情。 卢勤勤说:“姐姐,那个男的只是我的一般朋友。”我说:“你不要误会,我 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卢勤勤向我解释,那个男的是她公司的同事,销售部门 的主管,平时在这家健身房练跆拳道,看到卢勤勤在教瑜伽,自然觉得奇怪,过来 和她搭讪。她不想让公司的人知道自己在做兼职,无可奈何,陪着这个人喝了两次 咖啡,接着他便提出送她回家,她也没反对。如此一来二去,两人也熟了。男的自 然也有点追求她的意思,只是还没有挑明。末了她说:“我觉得自己是做得有点过 分了。” 我说:“也不能这么说,这种事情谁都会遇到。我只是希望,如果有一天你放 弃了我弟弟,请你不要伤害他太厉害。”卢勤勤说:“我好喜欢双峰的,就是觉得 他太幼稚了,什么事情都靠不上。”我看了看她家里那些物件,叹息说:“他已经 很努力地让你依靠了。”卢勤勤摇头说:“我不是要这些。我压力真的很大,家里 欠了很多钱都得我来还,我希望他能有前途,而不是靠自己家里。女人希望自己男 人有前途、上进,总没有错吧?” 她一直在摇头,说:“他难以依靠,一直一直就像个孩子。也许他真的只适合 找一个上海的女孩子,家境也不错的,一辈子没什么艰难。”她又说,“可是奇怪, 我喜欢的就是他身上的孩子气。这怎么办呢,好矛盾啊。” 我问卢勤勤:“那么,你到底决定怎么办呢?” 卢勤勤说:“双峰说要去考警校,我想,无论如何都等他考试以后再作决定吧。” 阿弟和卢勤勤的关系,被这件事维系住了。卢勤勤说她不想因为感情的事情影 响阿弟考试,实际上也是想看看阿弟到底能不能够依靠,毕竟警员是公务员待遇, 能够做警察,对阿弟这样的人来说已然是前程似锦了。不过,以阿弟这样的情商, 我也很难相信他可以去抓坏人。他不要误伤了好人就谢天谢地了。 阿弟说:“我一定要考取警校!” 在他考高中、考大学、考四级的时候都有过类似的誓言,结局都不是很妙。我 爸妈倒是高兴起来,觉得这次儿子终于要争气了。我爸爸说:“你要是考取了警校, 我就把我珍藏十年的特供茅台拿出来喝!”打开柜子一看,“哎?茅台呢?” 那一年警校招生,有两百个名额,是历年来最高的,但只招应届生,也就是说 阿弟这一次要是考不取,以后就没有机会了。警校考试分为文化考、体能考和面试 三项,阿弟的任务就是努力复习功课,努力练身体,另外又给自己配了副隐形眼镜, 把脑袋剃成了板寸。阿弟的肌肉又暴胀起来,有几次和我一起出去,把我的闺蜜们 都看得有点眼馋。 可是他落榜了。 据说,落榜的原因是阿弟专注于无氧锻炼,浑身肌肉的人固然可以做俯卧撑拉 引体向上,但警校的体能考试偏偏是五千米长跑,比的是耐力。阿弟早就知道这一 点,奇怪的是他在准备阶段竟荒疏了跑步,莫名其妙地执着于肌肉训练。这确实是 他作为怪咖的又一个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