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世界从五光十色归于黑白。我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但心中仍不免抱有希望。 现在我知道,这个黑白的世界,用不了多久也将坍塌了。卢勤勤和阿弟之间是不会 长久的。 是阿弟伤害了卢勤勤。有一天他们在一起,为了一件小事争吵起来,阿弟大吼 道:“你去找那个销售主管吧!”女孩当街甩了阿弟一个耳光,跳上了一辆出租车 消失了。 阿弟有一帮大学时代足球队的狐朋狗友,基本上都是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东 西。这些人给阿弟出馊主意:你发条短信给卢勤勤,说自己有新女朋友了,如果她 求你回头,就说明她爱你,如果她不回头,就说明她和销售主管好上了。阿弟这个 笨蛋,完全不了解女孩的心思,照着他们说的把短信发过去。半晌,女孩回了一条 :那我们分手吧。 分手那天,卢勤勤要求阿弟把新女朋友带给她看看。阿弟没辙,只能把我叫上 了一起去。分手的舞台是一处小小的街心公园,高架桥上飞驶着各种车辆,公园里 的树叶上沾着灰尘,什么人都没有。卢勤勤的身边站着一个穿运动服的高个子男人, 长相甚为平庸,但是看他的表情,俨然自认为是强尼·戴普。我偷偷问阿弟,是不 是那个销售主管。阿弟挠头说:“我也忘记那个人长什么样了。” 卢勤勤说:“吴双峰,你怎么没把新女朋友带过来。”阿弟说:“我没有新女 朋友,我骗你的。”我心里一凉,知道阿弟又在冒傻气,这种时候怎么可以承认自 己说谎呢。果然,卢勤勤做出了失望的表情,说:“那我们今天来干什么呢?”阿 弟说:“把话说说清楚,是你先找了别的男人。”卢勤勤说:“吴双峰,你现在让 我觉得有点讨厌了。” 阿弟也开始反击,说:“这就是你的新男朋友?也不过如此嘛。”这个男人把 头扭过去,看着高架上的汽车笑了笑。卢勤勤说:“我们还是不要相互伤害了,吴 双峰,到此为止吧,就当你从来没有认识我。好吗?”阿弟说:“好。” 居然就这么平淡地,阿弟让卢勤勤走了。那两个人走到花园的出口,阿弟忽然 说:“喂,那个男的,要不要打一架?”男的回过头来,看看卢勤勤,又看看我, 慢条斯理地说:“有女士在这里,打架很没有教养的。”我摆摆手说:“我无所谓 的,你要是可以打架,就过来打呗。”男的说:“那我也不想打,蛮疼的。对了, 你不是要考警察吗?如果因为打架被拘留了,你还怎么考?”阿弟说:“我没考上。” 男的说:“算了,小朋友,靠打架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以后你就会知道。”我 嘲笑道:“他又不是来解决问题的,打过了才知道有没有问题需要解决。”这个男 人看了我一眼,到底还是没有被我激起来,揽着卢勤勤走了。 回家的路上,阿弟说:“姐姐,我以为你会劝架呢。”我恶狠狠地说:“我盼 着你被跆拳道踢死。” 这一天晚上阿弟忽然大哭起来。全家惊醒,爬起来劝他。劝到最后,家里二老 全都撑不住了,打电话叫我回家。我来了,阿弟说要找我单独谈心。我以为他要反 省人生,不料他说:“姐姐,我心里难过死了。分手前的一个礼拜,我去了卢勤勤 家里,那天我们做了六次。”我吓了一跳,说:“真的有六次?”阿弟说:“她抱 住我说,要和我做到把这辈子的都做完。”我叹息道:“你究竟知不知道卢勤勤心 里在想什么呢?”阿弟说:“不知道。”过了一会儿,我还是忍不住问:“妈的, 你真的一天做了六次?没吃药?”阿弟说:“我干吗要吃药啊,我身体好得很。” 我骂道:“真的会做死的!”心想到底是从小割过包皮的,天赋异禀啊,以后不愁 找不到女人。 阿弟说,卢勤勤把她的第一次给了他,至今想来,都觉得她肯定会嫁给他,不 料中途生变,内心非常难过。我劝他:“其实也没什么,你的第一次也是给了她, 彼此并不亏欠什么。”阿弟说:“我的第一次,给的不是她,是高中时的那个大眼 睛女生。”我差点又被他气昏过去,问他:“那是什么时候?”阿弟说:“高一的 暑假。”我在心里算了一下,那一年我读大二,也是在暑假里有了第一次,我比阿 弟大五岁,竟然在同一年里有了第一次。我越想越气,骂道:“你怎么小小年纪就 干这个?你活该!哭死你这个笨蛋吧。” 和卢勤勤分手后,阿弟被几个足球队的撺掇了,打算开个小店。那几个男孩也 没找到正经工作,天天在一起鬼混。其中有一个人,认识一个开奶茶店的,所谓的 加盟连锁店,店主要去外地发展,想把奶茶店盘出去,这伙人就去接盘了。 阿弟和家里商量了一下。我爸爸觉得,再这么混下去,这孩子就废了,出了血 本让阿弟做大股东,投资了八万块钱,盘下了一个宽度不足一米的小门面。原先的 店主走了,阿弟他们去进货才发现,这店主还欠着总店好几万的货款,这钱必须由 阿弟来还,否则就取消他的加盟权。我爸妈再次吐血,生意还没做呢,就赔进去了 几万块钱。 奶茶是阿弟的绰号,如今奶茶卖奶茶,大家都觉得很般配。开张以后我去了一 次,阿弟的小店有声有色,正对面是个公共汽车站,客流量不成问题,阿弟亲手给 我做的奶茶也比街上的好喝。看着他在柜台后面娴熟地操作着,收款,找钱,我终 于有了一丝安慰,阿弟啊阿弟,但愿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吧。我开着车回家,很自然 地观察了一下,发现在一公里的街面上至少有十家奶茶店,我的心轰的一声又掉进 了海底。 毫无疑问,店亏本了,每个月不多不少亏五千。尽管阿弟认真地工作,尽管他 在大雨滂沱的日子送奶茶摔烂了自行车,尽管他不惜成本用最好的原料,尽管他每 天早上九点到晚上十点都守在店里,但是,在一个竞争的世界里(或者仅仅是街面 上),这一切都不足以让他获得成功。成功的因素并不取决于你是否努力。那阵子 股票大涨,我妈往股市砸钱还来不及,每个月倒要倒贴给阿弟五千,已然没有了脾 气。 有一天阿弟独自坐在店里,黄昏的阳光照着街道,他看到卢勤勤出现在眼前。 卢勤勤说:“一杯奶茶,不要加珍珠。”她也认出了他。卢勤勤说:“吴双峰,你 现在在奶茶店打工吗?”阿弟说:“我自己是老板。”他看到卢勤勤穿着一件紫色 的防辐射服。 卢勤勤说:“我怀孕啦。” 阿弟说:“你和销售主管结婚了吗?” 卢勤勤说:“没有啦,我已经辞职了,和一个台湾人在一起。我就住在这附近, 居然不知道你也在这里。” 阿弟说:“你怀孕了,不要喝奶茶,对身体不好的。” 那天阿弟骑着自行车把卢勤勤送回了家,确实不远,以后卢勤勤可以常来看他。 临分手时,卢勤勤说:“双峰,我在你人生最错误的时候认识了你,真是运气坏透 了。”阿弟沉默,卢勤勤伤感地说:“你记住了,我是你遇到的最好的女孩,你是 我遇到的最糟糕的男人。”就这样,阿弟惘然地看着她缓缓走进了楼里。他骑着自 行车回到奶茶店,想了想,拔掉了所有的电源,拉下了卷帘门,宣告奶茶店破产。 阿弟再也没有见到过卢勤勤。 此后,家里托了关系,让阿弟在一个Loft做后勤保障,这份工作相对比较安逸, 也不用对着电脑,只需要对着主管的臭脸就可以了。有几个女孩子在追求阿弟,都 是上海本地的。我对阿弟说,适当的也可以找一个了,毕竟他也二十四岁了。阿弟 说:“等我考上了警校再说吧。”我奇怪,怎么还有警校可考,阿弟说世博会马上 就要举办,这次不仅招应届生,还招去年的毕业生。名额比较多,机会仅此一次。 吃饭时,外婆忧郁地说:“双峰,这次要把嘴巴并拢啊,上次你就是因为嘴巴没并 拢所以被淘汰的。” 为了这次考试,阿弟做了充分的准备,戒了酒,每天复习功课,跑步健身,并 且在眼科医院动了个手术,彻底解决了近视眼的问题。家里对他已然不抱希望,本 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由着他去。倒是我能感觉到,阿弟的霉运好像走到尽头了。 他顺利地通过了体检、文化考和面试,最后一关是跑步,依旧是五千米。以阿 弟当时的水平,五千米轻松达标,不成问题。 那天我陪着阿弟去了考场,他有点紧张,我说:“告诉你一件事,我刚和男朋 友分手。”阿弟说:“啊,你都快三十了,这样子下去就变成剩女了。”我说: “所以你看,这世界还是不公平,像我这么优秀的女人居然嫁不出去,你这个家伙 混得这么惨,还是有女孩子追求你。”阿弟说:“上海男人么就是吃香。” 在做准备的时候,阿弟从包里拿出了一双成色很旧的跑鞋。我说:“我送给你 这么多好鞋都不穿。”阿弟说:“这是卢勤勤以前送给我的,分手以后我一直都没 穿,以后也不会再穿了。”我说:“好吧,你好好跑,这次要是输了就没下回了, 你只能去考城管。”阿弟说:“我才不要做城管。我跑个第一名给你看。”我说: “你只要达标就够了,小心别摔了自己。” 在他走上起跑线的时候,又回过头来对我说:“我真的跑第一给你看。” 天上下起了细雨。二十个男的在跑道上移动。阿弟在人群中,有时看得见,有 时看不见。领跑的是一个细瘦个子的男孩,看身材明显是跑步的料子,比阿弟那臃 肿的肌肉匀称而轻捷。有一对中年夫妇站在我身边,是那男孩的家长,他们操着南 汇地区的上海乡下口音,非常兴奋地说:“建国这次要拿第一名了!” 南汇男孩跑得像一头羚羊,在细雨中,他逐渐甩开了后面的人,他的姿势非常 好看,跑过我们身边的时候,还不忘记朝他的父母挥挥手。而阿弟神情严肃,脸上 沾满了雨水,他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 半程以后,我发现阿弟跟在南汇男孩身后五米,而其余的人已经被甩出去小半 圈了。我忍不住喊道:“你要好好跑!加油!”阿弟的身影掠过了我的眼前。雨下 得有点大了。我看着他在雨中奔跑,好像是把人生中所有的遗憾都扔到了远处。我 对着他的背影喊道:“阿弟,你给我跑个第一出来!” 亲爱的弟弟,世界是很简单的,只要你跑得够快够远,对吗? 冲刺阶段,阿弟紧跟在南汇男孩的身后。我们等待着这最后的时刻。在距离终 点还有十米处,南汇男孩狂叫:“姆妈!伲考取了!伲考第一!”与此同时,阿弟 超过了他。 我已经看不清阿弟脸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