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果世间真有过或存在过这样一个女子,你也许会在某时某处看见过她。 她的出现与门有关。在门廊的暗影里呈现出来的是一个异常清晰的身影,她的 衣着光鲜闪亮,一双正在这个季节的女人中广为流行的鹿皮长靴,恰到好处地衬托 出一个年轻女性的高挑和身体的美妙曲线。她有一点紧张,还有一点矜持。就是她, 忽然按响了你家的门铃。然后,她就等待着,坦然而又紧张,对于她,来自门后的 最细微的声响都敏感异常。 在人的面孔出现之前有时会从门背后传来一声很凶的、愤怒的狗叫,但它们已 经没有多少想要吓阻谁的意思,它们只是人类豢养的宠物,它们的吼叫就像撒娇。 很多狗的价格已经高于人命,据说,这表明了一个社会文明指数已经上升到了相当 的高度。不过,她暂时还不知道哪一种狗的生命最昂贵,但她知道一条人命的价格, 比谁都清楚,这是她的职业。当一个人真的出现后,一般的情况是,一个陌生人和 另一个陌生人,隔着一道彼此可以看见对方的防盗门,会有一次如同短兵相接的毅 力的较量,这段时间很短,一般不会超过三秒钟。作为一个旁观者,你会发现这两 个人之间有着明显的差别:站在门背后的那个人,几近凝固的姿势,但他或她的目 光会在三秒钟之内变得异常犀利,阴沉,警觉,怀疑,冷漠,甚至不怀好意,直到 最终采取一种决定性的方式,是把门再打开一点,还是彻底关上;而站在门口的那 个人,她一直在微笑,在微笑中始终保持着一种带着祈求和希望的眼光,哪怕遭到 了呵斥或挨骂,这时她可爱的嘴角上都会露出一丝惹人怜爱的笑意,但她自己不知 道,她对自己的微笑都没有太多的感觉了。哦,请不要轻蔑地摇头,这就是她的职 业,也是伟大的卡夫卡从事过的职业。她身上的一切,从精心打扮到每一个神情都 属于她的职业。她敬业。 如果有人愿意把一扇门开放的时间保持得稍微长一些,她会抓紧时间说几句什 么,她会告诉她正在做着的这一切如何神圣。她显然有着很好的经过严格专业训练 的口才,还有一种女性天生的甜美声音,娓娓的,细声细气的,一直伴随着莞尔的 笑意。在这座南中国海滨的现代大都市里,她可以用纯正的普通话、流利的粤语和 客家话跟你交谈,在这种没有任何语言障碍的交流中,很多原本并不具备讲述性的 东西通过她也变得具有了讲述的可能,她这样一讲,你就会发现,她极力地向你推 销的人寿保险,一下便具有了神圣而崇高的意义,甚至定义了人类的生命。 但,但是,在一扇门背后已经很少有人愿意听她这一堆废话,有些门刚一打开 就猛地关上了,一扇门关闭的力量永远都要比打开要果断、强烈得多,啪——!很 坚决。她嘴角还挂着一丝笑容,面对的却已是一扇门坚硬的拒绝。不过,你放心, 她绝对不会就这样轻易走掉,她的工作从来不会因为一扇门的关闭而猝然终止,而 是坚持和继续,当然,她不会第二次去按你的门铃,但她会以一种对生命高度负责 的态度在你紧闭的门上插上一些漂亮精美的印刷品。很多年了,她一直在这座城市 里的很多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的防盗门上坚持不懈地作出这样的努力。当然,她还 会留下一张散发着持久香气的名片,她希望你能记住她,她的电话号码,电子邮箱, QQ,她的名字就是以这种方式第一次醒目地出现——魏佳幸。 她知道,她很仔细地留下的这一切,可能在她刚一转身时,就会连同那些啃干 净的排骨、吃剩下的鱼刺、用过的避孕套和婴儿的尿不湿一起扔进垃圾桶里,但她 已经尽人事了,然后就只能听天命了。如果有人万一会把她的资料留下来,在翻过 之后还会给她打来电话,一单业务十有八九就会做成,当然,这绝对是碰运气,非 常渺茫的运气,但她能够一直坚持下来,而且做得还不错,又证明了这种运气确实 存在而且是确实可以碰到的。 除了运气,偶尔也会发生一些意外。关于她的故事,事实上就是从一次意外开 始,她之所以对一个男人保持了那么深刻的印象,从一开始也是一场意外。不但是 一场意外,而且,从一开始就与疼痛有关。 后来回想起来,她感觉就像一次袭击。 要说呢,其实很简单,一个男人在关门时,不知怎么轧伤了她的手指。她的一 声尖锐惊叫,让那个男人把一扇已经对她紧紧关闭的门终于打开了,完全向着她打 开了。男人从门后走出来时,她捂着那个轧伤了的手指已经疼得额头冒汗。这绝对 不是她故意设计的一个小小的阴谋,她决不是想讹他。她心里十分清楚,可越是清 楚她越是想撇清一些嫌疑,她低头看着自己一阵阵痉挛的手指头,有点不敢抬头看 那个男人。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靠近了,男人弯腰看着她,低声问着她,但她说没 事,没事,真的没事……她这样低着头喃喃地说着时,有些东西正从她脸上掉下来, 不知是泪水,还是疼得额头上滴下的汗水。这时男人又转身去关门了,他把门关上, 打开,打开,关上,像做一个什么游戏,这样试验了好几次,他好像才真的相信了 这是一次意外,一次意外的伤害。然后,他钻进屋里去迅速拿了钥匙出来,车门钥 匙,这是事情的逻辑发展结果,他要送她去医院。然而,就是在这时,男人忽然说 了一句让她非常震惊的话,碰上我,你算是倒霉了! 不,是你碰上了我!她终于忍无可忍地喊叫起来。 在这一刻她感觉她是真实的,十指连心,她感觉到了自己真实的疼痛,她好像 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一个对疼痛有着深刻感觉的女人,疼得她忍不住要喊叫。但这个 男人却一下把她的喊叫控制住了,男人抓住了她的一条手臂,男人的这个动作其实 很轻,但却不怀好意,他是想看清楚她是不是真的受伤了,她顿时像吃了辣子一样 满脸通红,好在此时她已完全置身于男人的阴影里,她的表情男人可能没看出来。 就在她手足无措时,男人忽然又往她面前一蹲,这是一个背的动作,他要背她去医 院。就是这个动作一下把她的情绪控制住了,她一下清醒地意识到事情还没有严重 到这样的程度,她的手指还在一阵一阵地痉挛着,但在她反复地试着弯曲了几次后, 她已经确信手指的关节还没受伤,还没伤到骨头,只有指甲下面有一小片在挤压中 渗出的淤血,她不想为这一点小小的疼痛就真的讹上了人家,她心里十分清楚,这 对于她的职业是一种大忌。她把男人轻轻推开了,她说没事,没事,真的没事…… 这让那个男人好像不知怎么办才好,但她感觉到了,他正在靠近她的温度,越 来越近,气氛变得有些僵持,还有些诡谲。男人这次的动作是一种搀扶,他要扶她 进屋里去坐一会儿,这样可以看看她的伤情如何发展,既然她不肯上医院,那么他 们可以心平气和地谈谈如何补偿的问题。她不由自主地跟着男人进了门,然后是一 道玄关,这是很正常的,几乎每户人家都有的,然而就是这一道玄关让她突然紧张 起来,它有效地遮挡住了男人的客厅,同时也挡住了她的视线,这让她不知道那个 客厅里还暗藏着什么玄机。几乎是本能的,她开始挣扎,很轻松地,几乎没用什么 力气,她一下就挣脱了男人的那只手,男人显然没有提防她会这样挣扎一下,他把 松开的手一下握紧了,但她没再给他留下任何机会,她就像一只挣脱了夹子的惊慌 小兽快速地奔向了电梯。 她成功了!在钻进电梯的那一瞬间,她才发现心在狂跳。 不过,一走出电梯,魏佳幸又迅速变回了这个小插曲发生之前的自己。她确信 刚才的一幕只不过是她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随时都可能遇到的,一阵风就会吹过 去的。还真有一些风正对着她吹来,你看不见是什么,正以风的速度在推着她奔走, 阳光随着她头发的波动而荡漾开来。入冬了,但在南方你根本感觉不到季节的更替, 阳光里跳动着金色的火苗,物种还在继续繁衍,芒果和圣女果又开始第二次开花, 四季桂的香味扑朔迷离,这里的一切依然像春天或秋天一样,但着实,这已经是另 一个季节了。 三十年前这里还是一座根本不存在的城市,但它一旦在地球上神奇地出现,几 乎每天都在膨胀,放大。她每天都在眺望天空、大海和城市的远景,一条条黑色的 柏油马路和水泥大道在她眼前展开,她的路在不断地延伸,越走越远。对于她,每 一条新的路、每一个新出现的小区都是机会,每一扇刚刚装好的防盗门,她都会及 时去叩响。现代人越来越有情调了,很多门铃里飘溢而出的都是肖邦或安东尼·德 沃夏克的名曲,瞬间就让你从惴惴不安进入一种安宁的享受。一个人,只要把自己 的心情调整到了最佳的程度,不管即将发生什么,在等待的瞬间也是美妙的。这样, 你才会感觉你的每一天并不是在尴尬和屈辱中度过的,而是在一个一个连缀起来的 高尚音乐的片段中度过的。 当她从又一个花园小区里转出来时,这个城市的黄昏正在降临,她感到一身轻 松,她把一天的所有资料已经派送完,又撒出了整整一百张名片,现在只剩下她自 己了。夕阳下的草坪,一些善良的鸽子正在不断地飞翔或降落,有人给它们撒吃剩 下的面包屑,也有人在偷偷地打它们的主意。她站在这儿心情轻松地看着这些鸽子, 她并不急着回去,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任何人等她回家。然而,就在此时,她再次 感到了手指的疼痛,它已不像刚被轧伤时那样尖锐,它是模糊不清的,很钝的感觉, 但却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轻易缓解过去。 还真是十指连心啊,因为疼痛,她一下又想起了那个男人。她想了很久,却怎 么也想不起那个男人长得是什么样子,她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看清楚他是什么样子, 眼里反复浮现出来的只有一个男人的背影,她不知道扑在这个男人的背上会是怎样 的一种感觉,活到二十五岁了,好像还没有任何男人背过她,除了父亲。但她此时 却没有来自一个父亲背脊的宽厚而温热的记忆,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凶狠,她竟然就 这样把一个伤害过自己的男人白白放过了,这让她有一种谋杀未遂的感觉。可现在 就是想回去再找他,她也不记得他到底住在哪一个花园哪一幢大楼哪一扇门里了。 这让她忽然有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忧郁情绪,伴随着手指的疼痛越来越浓的夜色。 她不知道,这种很奇怪的心情到底是与疼痛有关,还是与那个男人有关? 或许就是在这种莫名的情绪和疼痛的驱使下,让她不知不觉朝着一个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