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是一个明确的方向,她想去看看毛姐,一个叫毛婕如的女人。 毛姐也是她的一个客户。如果说一个保险小姐也可以和一个客户建立起一种很 纯粹的友谊,她和毛姐,应该是。这对于她是一种意想不到的幸福,只要有空,她 就会去毛姐那里坐坐,坐在那里,才觉得这个世界还没有将自己彻底丢下。两个女 人,就像亲姊妹,就像闺中密友,在一起说说只有女人才有的莫名其妙的心事和一 些很私密、很体己的话题。说到微妙处,情深处,毛姐会情不自禁地拉着她的一只 手。她看得出来,毛姐看她的眼神是喜爱的,或者说,毛姐是真的很需要她这样一 个像小妹一样的倾听或倾诉的对象。 毛姐住在蓝色海岸边的一个花园小区里,这里被称为南中国海岸的生活典范, 一幢幢具有浓郁的欧陆风情的楼宇就坐落在这长满了香樟、松柏、木棉和椰树的真 山真水中,这又暗合着东方园林的古典情调。但她一进门就发现有些不对头,门是 虚掩着,好像有什么人刚出去过,她看见毛姐坐在餐桌边一把镶石的红木椅子上, 脸色苍白,妆束十分凌乱。魏佳幸还从来没见过毛姐这么颓废的样子,一下惊骇地 在玄关处站住了,不知是该朝屋里走,还是退回去。毛姐点头叫她过去。她很勤快, 也很灵泛、乖巧,每次来她都会给毛姐干点什么,洗碗刷盘子,打扫打扫房间。她 刚要动手,毛姐就拉了她一下,她就挨着毛姐坐下了。很浓的酒气,从毛姐身上散 发出来。毛姐不知喝了多少酒,眼珠通红的。她这样看着毛姐时,一滴眼泪正从她 光洁的脸上滑落,但毛姐没有揩拭,却点燃了一支烟。屋里还放着音乐,毛姐示意 她关掉。她去关音响时,毛姐进了洗手间。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坐在那里, 一下更觉着了这屋子的阔大。这屋里的摆设处处充满了一个女人美妙的梦幻,从古 典的红木家什,到现代的真皮大沙发,无一不营造出一种只有在财富中才能产生的 奢华,也填补了一个孤独女人形单影只的生活。魏佳幸不禁想到了五年之后,再过 五年她恰好和毛姐现在一样大,她能够住进这样的一套大房子、坐在这样的红木椅 上或懒洋洋地躺在这样的真皮沙发上看电视听音乐吗?她总觉得自己对财富还没有 那么强烈的欲望,却又按捺不住浮想联翩,一个人,一个女人,如果能在这样的房 子里过一辈子,死也不枉一世人了。 她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毛姐在洗手间里尖声喊叫,……死脑筋,猪脑子! 毛姐在洗手间里打电话,她这是在骂谁呢?接下来是一阵汹涌的冲水声,毛姐 出来了。铅华洗净,便露出了一个女人三十岁的真相,三十岁,该已阅尽多少人间 沧桑,如果不一遍一遍地粉饰涂抹,已经难以掩盖一个女人岁月的苍凉。毛姐唯一 可以以真实的面目面对的,兴许只有魏佳幸这样一个小妹了。看上去,她比刚才冷 静了一些,但走路还有些飘飘悠悠的醉态。魏佳幸赶紧上去扶着她,毛姐摆了一下 手。她没有松开手,但她立刻就明白了,毛姐需要的不是她的搀扶,而是一双可以 把她揽入怀抱的男人的手臂。 毛姐在大沙发上舒服地躺下了,她掏出了手机,但没拨号码,半躺着翻开手机 里储存的照片:五岁的毛婕如,十五岁的毛婕如,二十岁的毛婕如,二十五岁的毛 婕如,三十岁……她开始叹息,她的叹息很轻,但魏佳幸仍然听得到。毛姐关了手 机,又满腹惆怅地感叹起来,男人啊,十二年一个轮回,女人啊,五年一轮。妹妹, 你也二十五岁了吧,眼睛一眨就三十了啊!魏佳幸听着,毛姐说什么,她都会用心 听,关于男人,关于女人,关于婚姻,毛姐总是有很多的人生感慨,很多古怪的高 见。毛姐说,男人最理想的结婚年龄是三十岁左右,女人呢,最好是在二十五岁之 前把自己嫁出去,一过二十五,女人的本钱就要逐年递减了,过了三十就是直线下 降,剩下的女人,剩女!毛姐忍不住笑了起来骂了起来,他妈的这屁词儿还说得真 好,剩女!可男人呢,八十多了还有小姑娘愿意嫁给他呢…… 毛姐的理论有时候惹得魏佳幸直想笑,她也能感觉一个三十岁女人满腹的悲愤, 但她知道,毛姐现在还不是什么剩女,至少还有一个男人一直死心塌地爱着她,爱 得那样苦,那样执着和悲惨。但每次一提到这个男人,毛姐就火冒三丈,别提他了, 死脑筋,猪脑子!我这辈子就叫他给毁了啊。每次骂过了,毛姐心又软了,神情里 又露出一丝温柔来,要说呢,人是好人,可……没钱,你怎么说他,他偏偏就要开 那个破书店,哎,也不能全怪他,我的心太高了! 这话的确切含义魏佳幸后来才明白,毛姐现在特别需要钱,她按揭下了这套房 子,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才付了首付,她搬进来了,装修了,舒舒服服地住着了, 然而这房子昂贵的月供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偿还能力。毛姐是个能干的女人,她曾 经发誓一辈子决不会依附任何一个男人,她要靠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而且要活得 不比哪个男人差。现在她每天还打着两份工,白天在一家宾馆当客房部经理,夜里 还在一家洗脚城当领班,她挣钱也实在不少了,但却永远也填不满房贷这个巨大的 窟窿。就是这套又阔气又漂亮的房子,把一个自强的女人变成了现在这个一心想依 附男人的女人。 魏佳幸也开始叹气了,如果这世间有一个又体面又有钱的男人,又有哪个女人 不想像小鸟依人一样地去依附他呢?她这样想着时,那种无法形容的忧郁情绪一下 又笼罩了她。现在她才明白了,她来这里好像就是想跟毛姐说点什么。可到底又是 什么呢?是那个还在隐隐作痛的指头,还是那个她一下就挣脱了的男人?直到现在, 一天到晚,她还有点神经兮兮的,连她自己都感到奇怪,活到二十五岁了,她还从 来没有这样魂不守舍过。 她一说,毛姐便指着她笑个不停,傻妹妹啊! 她迷迷瞪瞪地看着毛姐时,毛姐问,你给他留电话了? 她点头,这是肯定的,她清楚地记得事情发生时她正在他门上插着资料和卡片。 好!毛姐叫过好,又扑地一笑说,好,你跑得好! 魏佳幸被毛姐说得一愣一愣的。魏佳幸的吃惊让毛姐笑得更加痛快了,这沙哑 的笑声竟然让她又恢复了一些生机,她从有气无力的半躺着的姿态忽然一下挺起了 身子,就这样直直地看了魏佳幸一阵,那红肿的眼睛里竟有一种很热切的光亮,她 说,他会给你打电话的,一定会!毛姐越是这样说,她却越是惊疑,这,怎么可能 呢,看来毛姐是真的喝醉了。但毛姐却显得异常清醒,妹妹,在这年月,你还觉得 有什么不可能的吗?毛姐这样说着,竟然打了个非常凌厉的手势,就在她眼皮底下, 妹妹,你也不小了,瞅上了中意的,别松手! 魏佳幸又吓了一跳,毛姐真是说得越来越不靠谱了,但她又从未怀疑过毛姐的 感觉,在很多事上,这个女人好像根本不是靠脑子生活,她有一种惊人的直觉,在 一件什么事情发生之前,她总能比别人先嗅出空气中一丝异样的味道。这也是魏佳 幸特别崇拜她信任她的一个原因。这让她的心绪更乱了,有些莫名的紧张,还有些 莫名的兴奋和期待。女人总是天性好奇的,她倒真想看看,那个男人会不会给她打 电话?直到她起身要走了,毛姐才想起了什么,哎呀妹妹,你还没有吃晚饭吧?你 看我……真的是喝醉了! 她连忙说自己来之前就吃过了,吃得还挺饱,她也很少到毛姐这里来蹭饭吃, 她觉得两人的关系保持得越纯粹越好。毛姐看她执意要走,很快又抱了一堆书来, 说,这些破书都是他拿给我看的,真是活见鬼了,我哪里还有心情看书啊,你要, 就拿去看吧。毛姐知道她爱看书,她也一把接过了。这些书,绝对不是什么破书, 每一本都是崭新的,有的还根本没人翻开过,连上面覆着的一层薄膜也没有撕开过。 这是南中国海滨一个如梦境般朦胧的夜晚,一个女子抱着书的侧影,像这个季 节月光一样有些缥缈,还有几分圣洁。她把这些书抱在胸口,但她真实地感觉自己 饿了,很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