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仿佛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他们就有了一种隐秘的契约,这其中的许多难以言 说的东西,又有多少复杂的滋味儿。在后来,在自己冷静下来后,她也不止一次地 想过,但无论怎么想,她也觉得这就是一个男人最真诚也最奇妙的表白,他把她当 作自己唯一的受益人,也就是他唯一的亲人,他是个孤儿,没有亲人,她就是他的 亲人,她也实在没有理由怀疑这个男人对自己的真诚,尽管他嘴皮子很坏,尽管他 在一直强调自己很坏,非常坏,可又有哪个真正的坏男人会说自己坏呢?这或许正 是他善良和真诚天性的流露。自然,这份保险也多少让她感觉有些突兀,有些奇特, 但仔细一想这也符合这个男人的性格,他就是这样一个怪人,常常突发奇想,搞得 你猝不及防,又无论这份保险多么奇怪,她也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一个投保者的主观 意志,对此,你只能尊重和接受。内心里,她当然不希望这份合同会以另一种方式 兑现,她已经下意识地把这个男人和自己未来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了。 应该说,她和这个男人的交往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了,唯一的障碍来自自身。 其实,凭她的长相,她的气质,还有一身穿着打扮,和这个男人走在一起时,绝对 是般配的。邓志刚也说,你看出来没有,我俩是绝配啊,多么奇妙的组合!他说这 句话时,转动着眼珠子,色眯眯地看着她,她知道,他又在使坏,他那眼神看起来 不知有多坏。但她绝对不会像刚开始那样一惊一乍了,或许,她还真的有了一点免 疫力,当男人的手一次次深入,开始触及她生命中最敏感的部位,她的命门,她也 会发出那种小女孩一样惊喜的尖叫和性感的战栗,她感觉到了一个健康生命的需要 和渴望,感觉到自己的整个生命都被激活了。只有一步了,她知道,只有最后一步 了。男人打开了他的门,防盗门,实木门,男人抱着她,走向玄关,总是在这一刻, 她又开始了自己的挣扎,她过得了一道门,却过不了这道关…… 男人又一次把她放下了。然而,只要转过身来,她就必须面对现实,只有一触 及现实,她就表现得多么虚弱。很简单的一件事,每次邓志刚要开车送她回家,她 一下就不知所措了。她的家在哪儿?那间她和几个打工妹合租的又脏又黑暗的出租 屋,就是她的家吗?她不能让他把自己送到那样一个地方去,绝对不能,如果他一 定要送,她只能说,一次又一次地撒谎说,你把我送到我姐那儿吧。 这时候,她才更深刻地理解毛姐在这里买房的另一种深意,她可能从一开始就 不是为了摆阔,也不仅仅是为了贪图舒适的享受,一个在宾馆客房部和洗脚城拼命 挣钱的女人,在很多人眼里也是贱业,或许毛姐也遭受过比她更深的伤害和屈辱, 要不是这样,毛姐多么清醒的一个女人,怎么会以完全超出自己能力的方式在这里 按揭一套房子?毛姐显然比她更早就明白,只要你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住在这样一 个人人羡慕的高尚住宅区,就没有谁会看轻你,而一个女人想要不被男人看轻,先 就要让自己羽翼丰满,中国人自古就长着一双笑贫不笑娼的势利眼,没有哪个王子 会真的爱上什么灰姑娘,那只能是另一个遥远世界的童话。 魏佳幸已经在心里盘算着要给自己挪挪窝了,她在那个五平米的出租屋整整住 了五年,也该租一套像模像样像人住的房子了,一套可以让那个男人把车一直开到 楼底下的房子。这可以成为她来找毛姐的一个借口,她想跟她商量商量,也有一肚 子的话想跟毛姐说说,说说那个男人,听听她的感觉。但一连来了几次,她都没有 看毛姐家里亮着的灯光,她看了看手机,还不到十点呢,难道毛姐这么早就睡了? 她仰望着,她熟悉的每一扇窗户此时都深陷在黑暗中,她的心也一截截地暗了下来, 在这个灯火灿烂的城市里,如果没有毛姐,她还真是看不到任何光亮,那万千灯火 都与自己无关。夜凉如水,她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悲凉。就在她转身要走时,她忽 然发现身边站着一个男人的身影,也和她一样仰望着同一扇窗户。 尽管在夜色中看起来有些恍惚,她还是一下认出了这个男人,方之舟,这个名 字她是从毛姐的骂声中熟悉起来的,她看见了他手里拎着几本书,除了他,还会是 谁呢。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时,方之舟开口了,你也是来找婕如吧?如 果我没猜错,你就是佳幸小妹,婕如时常提到你呢。这句话让她心里一阵感动,这 话里一下透露出了很多信息,一是毛姐和这个叫方之舟的男人还时常在一起,二是 毛姐还真是把她这个小妹时常放在嘴边的,在这样一个远离故乡的城市里,还有人 念起你,记挂你,是足以让你感动的。她也赶紧热乎乎地喊了声,方大哥,你是方 大哥吧?她这样一叫,方之舟也感激地连连点头,两人好像都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 的滋味。 听她说喜欢看书,方之舟简直有些喜出望外了,真的啊,太好了,你喜欢看书, 真是太好了,我可是又多了一个书友了,太好了,太好了!往后你要看书就去我书 店里拿啊!他显得特别兴奋,这兴奋无疑是一个读者给他带来的,一张刚才还笼罩 在阴影里的男人的脸,突然变得精神焕发起来,他还情不自禁地晃了晃手里的书说, 我和婕如的缘分就是书啊,我们就是通过书认识的,你不知道她多喜欢看书…… 她没有作声,心里却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难道这个男人还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他的婕如早已不看他这些破书了?她默然时,方之舟又一次抬起头来仰望了,但他 看见的依然是一扇黑暗的窗户,他自言自语,也不知她上哪儿去了,今晚她是不上 夜班的,打她手机也开着,可就是不接,唉。他唉了一声,一脑门的担心。 此时夜空正飘过一大片暗灰色的云,好像要下雨了。这座城市已经很长时间没 有下过雨了,空气干燥得嗓子眼里发痒,也该下一场雨了。魏佳幸觉得自己该走了, 她来这里原本只是一个借口,能见着毛姐当然好,没见着呢,下次又有了一个借口。 方大哥,那我先走了,见了毛姐就说我来看她了,我想她了。她嘴皮子很乖, 很甜。 方之舟又叮嘱了她一句,往后你要看书就去我书店里拿,一定去啊! 走到一个拐弯处,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是一个异常执着的男人的身影,他站 在那里,拎着几本书,依然在虔诚地等待着,被夜色勾勒得如同一尊雕塑。 她的身体开始倾斜,像树叶似的抖动。起风了,很多的树木都开始摇晃。她没 有原路返回,这小区很大,东南西北开了四扇大门,每一扇门她都走熟了。每次, 邓志刚送她过来,是北门,但要回她的租住屋,走南门是一条捷径。这条小路穿过 一片山坡上的树林,天黑了很久,这条路上走着的人还不少,但她不敢朝两边更幽 深的林子里走。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饥不择食的露水鸳鸯,在这儿做着廉价皮 肉生意的野鸡,一些开不起钟点房的打工仔打工妹也在这树林里偷欢,他们有的原 本就是夫妻,一年中却分隔在不同的工厂里打工,住在各自的集体宿舍里,只有这 片树林还能给他们制造一些快乐。当然,也还有一些在冲浪浴缸和席梦思床上玩腻 了的都市男女,在这里寻找野合的刺激。你很难发现他们,但他们又无所不在。这 里还有不少几个人才能合抱的参天大树,这给很多男人和女人增加了一种快乐的游 戏,听说,一男一女同时伸长了手臂去拥抱一棵大树,如果两双手还能够连在一起, 他们这一生就地久天长了。 魏佳幸突然想,什么时候把邓志刚也带到这里来,试一试他们的缘分。这个想 法让她一下兴奋起来,她的脚步加快了。在走过树林间的一个小亭子时,她突然听 见了一个女人的笑声,突然的感觉,只因为太耳熟,她看见了毛姐,毛姐抱着一棵 大树,正吃力地伸手去够大树背后一个男人的手尖,她没有看清楚那个男人,但她 知道那肯定是一个男人,男人的身影完全被粗壮的树干遮挡着,这棵树实在太大了, 两双使劲地伸长的手臂怎么也够不着,但毛姐的笑声却是那样欢快,清脆,脆生生 的,她好像突然变得年轻了,一点也听不出这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发出的笑声…… 魏佳幸一下奔跑起来,好像是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一口气跑出了几 十步,又回过头,一种强烈的按捺不住的欲望,让她想看清楚那个男人是谁,但她 看见的是一道划过山坡和树林的闪电,一场蕴积已久的大雨终于哗哗地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