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一场冬雨落了一整夜。出租屋在一楼,每次一下雨就会从下水道里弥漫出一 股臭烘烘的经久不散的味道,无论你把窗户关得怎样紧,这气味都会从年深月久的 裂缝里钻进来。一盏三十瓦的节能灯半明半暗地照着五平方的房间,一整夜她都没 敢关灯。她把被子拉到胸口。她把枕头一次次垫高,枕头下塞的是书,手里拿着书, 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书是唯一可以让她安静下来的东西,但它无法抵挡下水道里 汹涌而来的气味。 整整一夜,魏佳幸几乎是在一种即将被淹没的危机中度过的。 绝对不是担心,是真实地发生了,就在魏佳幸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时,一声尖 叫在她隔壁的房间里遽然响起,那房里住着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广西妹,她刚来这 里不久,她一边尖声喊叫着,一边疯也似的打开了自己的房门。广西妹的尖叫声让 这出租屋里的几个女子同时听见了,又几乎在同时尖叫着打开了自己的房门,而每 扇门一开,就像闸门被抽开了,顷刻间污水就从广西妹的房间里漫涌到每个人的房 间里,这是从下水道里翻涌起来的污水,腐臭而发黑,漂浮着粪汤里才有的各种杂 物。 魏佳幸迷迷糊糊的,一开始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的脚探了一下又缩了 回来,她是从床上直接跳下来的,一双脚还光着,在污水汹涌而入时她还算比较冷 静,一下站到了房间里的一把凳子上,她就站在那只凳子上给出租屋的老板娘飞快 地打了电话,让她赶紧过来,发洪水了,山洪暴发了,她不这样说那个老板娘不会 那么快就从楼上跑下来。老板娘踮着脚睁大了两个眼屎糊糊的眼睛在门外看了看, 她把睡衣的袖子一下捂在了鼻子上,骂了一声,该死的,活该! 等到老板娘把几个民工叫来时,天就亮了。但他们在污水中鼓捣了很久,怎么 也无法把下水道疏通,也不知到底是堵在哪儿了。最后,只好挖,先把厕所挖开了, 还是不成,他们又把广西妹房间里的地板挖开了,几个汉子一下像呕吐般地咕噜着 喊叫起来,在他们挖开的大坑里露出来的是血糊糊的卫生巾、残留着粪便的手纸和 一团团纠缠在一起的头发,全堵住那儿,从下水道一直堵到了化粪池。这就是一个 女子生活的另一部分真相,一个原本还算漂亮光鲜的女孩儿,她的生活真相突然被 残忍地撕开了,她再也无法抵赖,无法掩盖,她把一个女人最肮脏的生活全都直接 扔到了便池里,她可能以为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全被干净的自来水冲走了,却没有 冲走,全堵在这儿,又在黑暗的时间中被污水浸泡发涨,这是比任何欲望更强烈更 龌龊更令人作呕的膨胀,要不是这些污血斑斑的卫生巾变得那样膨胀,下水道也不 会堵塞得这样厉害。 该死的,活该!老板娘又骂了一声,也活该这女人诅咒的。可她再诅咒也无济 于事,那几个粗壮的、干苦力的农民工神情异常兴奋,眼珠赤红,背上散发出扑鼻 的汗臭,但是他们突然不干了。老板娘不得不开出高出几倍的工钱,以为重赏之下 必有勇夫,但他们还是坚决不肯去弄那些堵塞在下水道里的东西——女人的不洁之 物。倒霉,他们直吐唾沫,倒血霉了!他们连看也不想看,他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 着站在污水里的广西妹。十八九岁的小姑娘长得可真是水灵灵的,哪怕脸色惨白得 没有了一丝血色,也是水灵灵的。她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污水泡着她两条白白的 小腿,她的颤抖让水浪簌簌作响。他们都看着她,用的是一种最蔑视的眼神。如果 换了一个地方,他们不知道会用怎样贪婪的眼光色眯眯地打量这样一个女孩呢,可 现在,这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在他们眼里就像下水道里堵着的一团垃圾。 汉子们不肯干,就只有这个小姑娘自己动手了。老板娘说,你要不想在这臭烘 烘的水里站一辈子,你就把你的屁股揩干净。她这并不是难为她,她这样说有非常 充分的理由。没有任何人同情她,绝对没有。几个同租一屋的姊妹对她都没有丝毫 的同情,她们此时都退缩在属于自己的一个墙角里,她们都感觉自己的清白和干净 的生活全都被这个广西妹玷污了,污染得不成样子了。她自己闯的祸只能让她自己 来负责,她只能自己干,她必须一点一点地清除自己的全部肮脏。要说在平时,魏 佳幸还是很关照这个广西小妹的,可这次她没有。她还蹲在自己房间的凳子上,一 直在那儿蹲着,她以一种冷眼旁观的方式目睹了一个女人被撕开了真相之后会悲惨 到怎样的程度。太丢人了!那个广西妹弯着腰,撅着屁股,在污水里伸出手,咬着 牙抠出一团团脏物,为了把手伸到更深的地方,她几乎是跪在那儿了。她的手一阵 阵发抖,那么白,那么纤细,那么柔弱,柔弱原本是属于女人的一种难以言说的美 感,如果能换一个地方,换一种活法,这纤细柔弱的手指无疑更适合抚摸,无疑也 会有男人性感的嘴唇去靠拢她,去亲吻她的指尖,但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那就 是不能让这个男人看见眼前的这一幕,不能看到一个女人残酷的真相,否则他也会 感到恶心,连她自己也会感到恶心,在她未来的漫长一生中,她正在经历的这一切, 无疑将会成为她一生的噩梦。但无论如何,眼下她必须咬着牙干完这一切。她没有 哭,她的嘴唇已被自己的牙齿咬出了血。她的牙缝里在滴血。但她一直没有哭。她 干完了,她的指尖也在滴血,但她根本没看见。她开始洗手,她用清水一遍一遍地 洗涮自己,但一辈子可能也洗不干净。她完了。而她的下场已经注定,她的租房押 金将全部被扣掉,这甚至还不能抵偿她给房子带来的损失,但老板娘还是善良的, 她最后决定放她一马,只让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马上滚蛋,该死的,活该! 眼看着这个广西妹就要出门了,魏佳幸还是站在一边木木地看着,她从来没有 希望一个人彻底消失,但这次,她是真的这样希望,她再也不想见到这个广西妹, 这不是她太残忍,而是这样的再见对这个广西妹太残忍。她知道,这个广西妹决不 想再见到这里的每一个人。就在迈过门槛的一刹那,那个广西妹突然回过头,竟意 外地对魏佳幸笑了一下。这是让她非常吃惊的一件事,魏佳幸一边收拾自己的屋子 还在一边琢磨着。很快,她就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干净了,又一遍一遍地洒上了香水, 但无论她怎样掩盖,有一种糜烂的腐臭气味还是在屋子里弥漫。一夜没有合眼,她 原本还想躺一会儿,但这种气味让她不得不一次次从床上爬起来,每次都要把厕所、 下水道和房间的每个角落都仔细检查一遍,她把唯一的门和唯一的窗户都敞开了, 恨不得把所有的新鲜空气都放进来,但那种气味还是阴魂不散。 这房子不能住了!一件事仿佛就这样决定了下来,直到此时她才猛地发现,在 一场污水横流的背后还有多少难以言说的东西,她可能一直就在下决心要把自己从 那间五平米的出租屋里搬走,只是一夜风雨和一场像灾难一样的污水让她把这个时 间提前了。她觉得,这就是她决心把自己从一间住了五年的、五平米的出租屋里搬 走的全部原因,这其实与一个叫邓志刚的男人没有直接关系,也与后来发生的一切 也没有什么关系。当她作出这样一个决定时,她很激动,奇怪的激动,就像她时常 会出现的悲伤一样,莫名的悲伤。她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两个小时之后,她就同 老板娘办完了所有的交割。老板娘对一个在这里住了五年的女子突然要从这里搬走 也没有显得太吃惊,老板娘心平气和地说,魏小姐啊,你住在这儿我都觉得委屈了, 你不该住这三百块一间的房子,你最少也得住在三千块一间的房子,那才是人住的 地方。不过,她又说,你可想好了魏小姐,这可不是我撵你走,这可是你自己要走, 押金我是不退的,还有两个月的房租我也是不退的。 魏佳幸没吭声,她没吭声就是默认了。她其实是一个非常现实的女人,如果她 稍微冷静一点,她完全可以在这里继续住两个月,这样她就可以把自己的损失减少 到最低的程度,五年都住过来了,难道还在乎这两个月,可现在,不说两个月,两 个小时她也挨不过去了。 她拖着一只带滑轮的箱子走过一条狭长的、有些灰暗也有些潮湿的巷子时,感 觉突然回到了西南她异常熟悉的某个山城。这时候她会想起父亲,一个五十多岁头 发花白的小地方的党报编辑,他在这样的一条小巷子里走了大半辈子,好像从未厌 倦过,他竟然有那么好心情,每当雨过天晴,他就会牵着女儿去看屋檐上的雨滴, 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父亲牵着手在那条巷子里这样慢慢走着慢慢长大的,一直长到 二十岁,又是在一场雨后,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二十岁了。二十岁,其实不小了, 一个中国女人可以嫁人的法定年龄,她却突然想走了。就是在那天,她二十岁的生 日,她开始收拾行李,把二十年里在一个山城里积攒下来的、值得带走又可以带走 的一切,塞进了一只箱子,身份证、毕业证、健康证、计划生育证,几件可以在南 方继续穿的衣服,还有父亲很早就给她买的、她自己也很喜欢的高尔基的人生三部 曲。在那个很简单的收拾过程中,她好像是第一次发现了这二十年来自己生活的单 薄,这所有的东西连一只箱子也没有塞满。她也说不出当时是怎样的心情,有点像 出嫁的感觉,甜蜜的期待,莫名的害怕。她收拾着自己的行李时,父亲就站在门口 入迷地看着屋檐上的雨滴,他是那样虔诚,保持着一种肃穆端庄的姿态,这可能就 是一个党报编辑保持了一生的姿态。就是他,几乎运动了一个老编辑的一切人脉, 调动了一切可以调动的关系,最终以自己的提前退休为代价,把女儿安排进报社当 了一名见习编辑。但他的女儿却把这一切轻易放弃了。女儿要走了,他没有拦着她, 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走,作为一个父亲他已经尽了自己的最大能力和职责,他完全可 以心安理得地看着一滴雨水从瓦檐上缓慢而寂静地掉下来的全部经过。这可能是他 的爱好,也是他的心情。至于她为什么要走,她自己会问自己的。她也没问自己, 她走得很平静。 当她拖着箱子出门时,母亲出现了,她哽咽着,喊了一声,佳幸! 她站在那儿,等着,毕竟是一次远行,她以为母亲会有对女儿的一次郑重的远 行之嘱,但母亲只把手扬了扬,走吧,走吧…… 就在同一时刻,不知有多少山城儿女走出了家门,朝着同一个方向,抵达同一 个终点站。她是来了之后才知道的,就在她所在的这座城市以及四周密集的工厂里, 和她同一个省的老乡就有几百万,这样的大迁徙是人类史上的奇迹。 魏佳幸还记得,她刚来时,保险公司还租在一个黑乎乎的地下仓库里,没有窗 户,昏暗的光亮下,地底下的墙壁赤裸而坚实,那种埋在城市的水泥钢筋里头的感 觉特别恐怖。每次从地底下钻出来,她都要从呛人的灰土中昂起头,才能调整一下 呼吸。世界一片狼藉,山被推平,田野里的庄稼被砍光,到处是灰尘飞扬,到处都 是堆放着水泥、钢筋、沙石的工地。在夏日暴烈的阳光下,她每天都会看见一群来 历不明、打着赤膊的农民工,看见他们在一片叫骂声中挤近一个冲砂浆的黑橡胶水 管,争抢着喝水管里的水。这些农民工有时候会突然扭打在一起,就是为了争一口 水,来补充他们大量流失的汗水。现代化的残酷无情就是从一开始就把人类逼到了 生存的底线,所有与生存无关的一切都被剥离了,他们只需要,水,食物,一个钻 进去就可以倒下来酣睡的简陋工棚,还有钱,养命的钱,养家糊口的钱,回家娶媳 妇盖房子的钱。 魏佳幸觉得自己不该是这样的人,她至少不完全为了钱而来到这里的,她来这 里好像还有一些模糊的理由模糊的意义,说出来很多人可能觉得好笑。在最初的一 段日子她内心的荒凉和这里的现实一样真实。她也不止一次地想过,要不要离开这 里,回到故乡的山城像父母亲那样过一辈子?但看了这些农民工,当她喝着农夫山 泉时,她突然发现自己没有了逃离的理由,而城市改变的速度之快也超过了她对现 实的反应,仿佛就在睁眼闭眼之间,一幢幢高楼大厦就伴随着泥土和海风呼呼地生 长出来了,一片又一片的城市新区奇迹般地崛起了。这个城市每天都在变化,但她 本人的生活其实没有太大的变化,每天还是揣着一张暂住证和遥远故乡的身份证, 随时准备应对那些有权力随时核查你身份的人。夜里,她还是睡在几个人合租的一 套廉租房里,一直睡到今天,她好像突然醒过来了。 她走得很快,箱子在她身后发出轻快的响声,她好像第一次发现,五年了,这 箱子里其实也没有增添什么,那些被褥、洗脸盆和塑料桶什么的,是她自己扔进垃 圾箱里去的,她不想留给别人,更不想留给自己,这不是抛弃,这是人生的减法, 每个人在经历了一个人生阶段后,都必须彻底地把自己清理一次,减少一些生命中 不必要的东西,然后轻装上阵,重新出发。这话是谁说的?邓志刚!她心中又是一 阵热跳,这个人真是鬼得很,魏佳幸在作出了一个决定而且付诸行动之后,才猛地 发现她在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下完全遵循着一个男人的意志,她感觉自己的精神已经 被他控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