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这座最适合富人居住最不适合穷人居住的城市里,其实并不难找到一间让你 舒适的房子,只要有钱。魏佳幸找到的还真是一套月租三千的两居,这差不多就是 她现在每月能够挣到手的钱,也就是说,她只有在不吃不喝的情况下才能供得起这 房子的月租。她简直是疯了,她心里十分清楚,这是重蹈毛姐的覆辙,但这个二十 五岁的女子的确又有自己头脑清醒的另一面,她算过,她五年的积蓄——在每个月 三百块的廉租屋里一点一点地攒下来的钱,至少可以保证她在这样一套月租三千的 两居里舒舒服服地住上一年。这房子的装修和家什、家电虽说远比不上毛姐那样奢 华,但足以让一个单身的白领小姐有了一种家的感觉。从五平米到五十平米,在这 座远离故乡的城市里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啊。当然,对于她更重要的还是,如果在 这一年内再有那个男人要开车送她,她绝对不会再说,你把我送到我姐那儿吧。她 再也不需要这样一个诚惶诚恐的借口,她只需要矜持地点点头,嗯,好哇。 她活到二十五岁才第一次开始布置自己的生活,她充分享受了一个小主妇那种 自作主宰的快乐,仿佛就是在这样的精心布置中,一个男人的身影渐渐变得越来越 清晰了,这不是一般的男人,这是她在自己的生活中布置的一个男人。这个家,不 仅是她一个人的家,心里有个人喜欢着、期望着,这个家就有了内容。但现在,还 说不定这个人就一定是谁,她只能等待时间来告诉她。 在搬进新居的那个夜晚,她一个人独自品尝着一小杯干红,她突然希望有个人 来分享一下自己的喜悦,她的手指开始按下一个个数字,她这是要打给谁呢,邓志 刚?还是,毛姐?当她听到手机中传来一个男人打着呵欠的疲倦声音时,连她自己 也吃惊了一下。但没错,她就是打给他的,何海洋。 何海洋显然也愣了一下,但一下就听出了她的声音,这是一个连做梦都神志清 醒的人,他问她是不是发神经了,深更半夜了还来骚扰他。魏佳幸看了一下墙上的 壁钟,还真是深更半夜了,她立刻就爆出了一阵恶作剧般的笑声。跟何海洋说话她 从不装矜持,她很干脆地说,现在她想好了,她想去他那儿干。何海洋说,妹妹你 就别糊弄哥哥了,哥哥知道你现在混得不错,每天都有人开着车送你回家了,哥哥 连猜也不用猜,就知道你现在搬家了,要不你怎么会这样兴奋呢。我第一次搬家时 比你还兴奋呢,但我第一个电话是打给俺爹的,俺说爹啊,你最没有出息的儿子在 南方安家了,再也用不着你打土坯烧煤窑给他盖房了,你就好生歇着吧。结果呢, 哈哈哈,我听俺爹在几千里外放了一个屁! 魏佳幸说,你别给我放屁了,你可别以为我现在真的是在求你。 何海洋说,你真的想来我这儿干?你就别拿哥哥开涮了,哥哥明天还要上法庭 呢。 魏佳幸说,你还在给我装混哪,我的意思你还不知道? 电话那头短暂地顿了一下,何海洋再次笑了起来,这下他好像真的明白了,好 哇,你愿意,我当然也巴不得,不过,哥哥可要提醒你,可别太贪心了,那会把你 累死的! 魏佳幸还想说什么,那边又开始打哈欠,挂了,挂了啊,再不挂我老婆可吃醋 了! 魏佳幸其实没有别的意思,她并不想离开金钻保险,但她想多打一份工,多挣 一份钱,在租下这套房子之前,她就想好了。可见这个二十五岁的女子是多么清醒。 除了何海洋,还有她自己,谁也不知道她每天都打着两份工,连邓志刚也不知 道。 那种疲于奔命之感是无法形容的,那种满足感也是无法形容的,她一个人干着 两个人的活,也挣着双倍的钱哪。 邓志刚还是那样,只要不出差,不出国,无论多忙,都不会忘了给她打个电话, 每次给她打电话,先问清楚她在哪儿,然后把车开过来,接上她,两人在一起吃了 晚饭,然后把她送回去,回家。每次见到他之前,魏佳幸都会调整一下自己,她不 想让他看见自己有多累,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汗。在这年月,苦和累都是要 收拾得严严实实的,她希望他每次看到的都是一张明亮欢快的脸。可每次,当她挽 住邓志刚的手臂时,他一下就感觉到了她的压力。这时候邓志刚看着她的目光就很 复杂。何必呢,你这是!他说。 魏佳幸被他说得愣了一下,又没有下文了。 她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也从不逼着问他。他每天都在忙些什么,都 在做什么生意,和哪些人在一起,她也很少过问。他的事,他自己不说,你这样问, 也太没有尊严了。她也觉得自己还没有到这样问他的程度,这才刚刚开始呢,你就 想把这个男人的一切都搞清楚,下意识地想把这个男人的一切纳入自己的控制范围, 是会引起男人的高度警觉和反感的。当然,更重要的是,她想汲取一点毛姐的教训。 这世上,要说精明,还有谁比得上毛姐呢,但一个人活得太精明了,也就觉得孤寂 了。毛姐说,她就犯过这样的错误,她几乎用尽了一个女人所有的精明,差不多把 那个男人的一切都搞清楚了,那还真是一个她值得一嫁的男人,两人也真到了谈婚 论嫁的程度。可就在这关头,出了一件事,很小的一件事,可兆头很不好。那天黄 昏,两人像别的恋人一样手挽着手轧马路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狂吠声把她甜蜜的心 思打破了,她猛地抬头一看,一条狗正向这边狂奔,狗后面是几个举着枪的人。闪 开,快闪开!那些人一边拉枪栓一边吼。是条疯狗。它就是不疯也会被这些人逼疯 的。眼看着一条疯狗朝他们蹿过来了,男人倒没有太惊慌,他弯腰抓起一块小石头, 用力向狗掷去。他掷得很准,疯狗尖叫一声就从他们身边蹿过去了。就这么一件小 事却让她想了大半夜,这个男人,她一辈子想要依靠的男人,为什么第一个反应是 撵狗而不是下意识地护住她? 魏佳幸觉得挺好笑,这事发生在如此精明的毛姐身上,只能说她精得成了精了, 才会把一件很小很偶然的事想到了这样的地步。毛姐自己也觉得好笑,她说这是她 一生中犯过的最不该犯的一次错误,就发生在她二十五岁时,也就从那次致命的失 误开始,她面对一次又一次半途而废的恋情,越来越没有了恋爱的感觉,却也活得 越来越明白了,她当然也需要爱情,但她比需要爱情更需要一个有实力的男人,更 实在地说,她比需要一个男人更需要一大笔可以让她从沉重的经济压力下解脱出来 的钞票。现在她能做的就是为了遇到下一个男人养精蓄锐。这话,她对魏佳幸一点 也不遮遮掩掩,魏佳幸想到那天晚上在山坡上的树林看到的一幕,她知道,毛姐不 是嘴里说说,她已经频频出手了,整个世界,或许只有方之舟那个傻子还不知道, 还那么死心塌地地爱着她。 魏佳幸这样想着时,常常偷偷地去看邓志刚。一想到有个男人每天可以把车一 直开到自己的楼下,她就觉得有了奔头。他开着车,她坐在他身边,真的就像一对 夫妻啊。她感觉有一种愿望,强烈得不得了。她巴不得马上就嫁给他,他正带着她 朝家的方向飞奔呢。但这个女子又总在某个关键时刻,她性格中很关键的一部分就 会表现出来。她从不轻易走进这个男人的房间,她心里非常清楚,她是想嫁给他, 而不是委身于他。她的房门也还没有轻易向这个男人敞开,她来自一座相当闭塞的 山城,她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敞开自己。 邓志刚能够站在她的房门口告别,已是半个月之后。她一边把钥匙插进防盗门 锁,一边转身朝他轻挥了几下手。这个小动作连她自己也感觉有些暧昧,又像在招 他,又像在撵他。他会不会一下撞进来?这是她试探的关键,可试探的结果,谁知 道呢?她到底是希望他能一下撞进来,还是……结果是,他一下从她背后伸过来两 只手,从背后把她的腰一下抱住了,她充满了弹性的臀部一下感觉到了男人坚硬, 她一下快乐而震颤地尖叫起来。一个女子在进入青春期后就对男人身体存有的妄念, 一下变得非常具体了,这对她的心理防线构成了强大无比的挑战,她感觉到了自己 生命的蓬勃和旺盛,同时也感觉到了二十五年来的第一次崩溃即将来临。一扇门已 经打开,男人一直处在她的背后,她好像是被男人从背后推进屋里来的,然而,就 在那个要命的玄关处,她突然低声喊叫了一声。 她说她饿了。她没想到自己在情急之下随意说出了一句话,一句谎言,一下就 让他松开了手。他出去了。但她没有把防盗门关上,更没有反锁。试探还将继续, 无论你觉得这个女人多么矫情、聪明、虚伪、狡诈,但这就是女人乐此不疲的游戏。 很快,他回来了。她看见了他淋湿了的头发才注意到外面又在下雨。南方已提 前进入了雨季,几乎每天都会下一场雨,或大或小,或长或短。他怎么不开车?她 猜测,他大约是太心急了才冒雨跑进了附近某个超市吧。他顾不得满头雨水,就解 开湿透了的衣服,从里面掏出刚买来的东西,那是她最爱吃的蛋黄派,还散发着热 乎乎的气味,那是来自他胸口上的热气。她当然知道他是在讨她的欢心,可一个男 人如此殷勤用心地讨女人的欢心,又有哪个女人不欢喜呢。泪水从她脸上流下时, 她才发现了自己的感动,她是真的被这样一个很小的细节感动了。她赶紧找来了一 条毛巾,给他把脑袋揩干了,他的头发不是假的,每一根都是真的。她又不知怎的 就把那颗脑袋抱在怀里了。当她抱着他的脑袋时,她好像出现了一次短暂的幻觉, 她感觉这个男人第一次被自己纳入了有效的控制之中。 就是在这个夜晚,这间房子里,他不断安慰流泪的她。不知不觉间,她感觉有 什么东西靠近了,男人的嘴唇擦在她脸上,她的泪痕上,她顺从了他的暗示。他让 她体验到了唇舌之间的那种美妙意境。这不是第一次,但绝对是她要用一辈子去忘 记的一次。整个屋子里都开始弥漫一种雄性荷尔蒙的气息。根本不需要暗示,只要 一个稍微粗暴些的动作,她就会成为他的俘虏。她渴望,又害怕,她已经娇喘吁吁。 她感觉到了他的抚摸,他对女性显然有极好的感觉,每个指头的弹性,她血液的流 速开始加快,嘴唇鲜红了,娇艳欲滴了。但一直到最后,他走了,也没有那样。好 像就是在他走了之后,在她冷静下来后,她才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这个男人显然没 有她想象的那样坏,也没有他自己宣称的那样坏,他并不急于动手,他还懂得儿女 情长如何把玩,还那么有耐性有情调。 然而就在他走后,她忽然发现房间里多了一样东西,一只黑色的保险箱,就放 在他刚才坐着的椅子旁边。她马上给他打了电话,他一听也急了,这箱子里显然装 着非常重要的东西,但他又很快对她说,没事,放在你那儿又不是别人那儿,我还 不放心?你一定要放好,我明天一大早过来拿。他这样说自然很有道理,夜深了, 他要她早点睡觉,睡个好觉。尤其让她感动的,他还那样在乎她的名声,不想让别 人看见一个男人深更半夜还在一个女子的房间里进进出出。这又反过来说明他也不 是一个随便乱来的男人。事实上这都是她的想象,她把很多事情朝合情合理的那个 方向想。但她却怎么也睡不着,事实上,她是怎么也压抑不住对一只箱子的强烈好 奇,她把它塞进了自己的床底下,但又不时拖出来,这漆黑有力的箱子给人一种力 量,她试了一下,好沉啊,这里边到底装着什么呢?钱!她心里突地跳了一下,这 一次是实实在在地掂量出来的感觉,钱,一箱子的钱? 第二天一大早,他果然就来了。她还穿着睡衣,刚从被窝里钻出来,浑身都散 发出浓浓的睡眠气息,其实她大半夜都没有睡着,她被这只箱子里的东西折腾得兴 奋不已。而男人一眼看见的就是他的箱子,他的箱子被焐在热乎乎的被子里,也焐 得热烘烘的了。看得出,她是搂着他的箱子睡了一夜。男人突然很感动,一下把她 拥进怀里,低声说,如果真的有你这样一个老婆,我就是把所有的钱交给你也放心 啊!男人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又不知让她心里如何感动了。但两人没有过多的缱绻, 男人还得赶紧去机场,飞往台湾去做一笔很大的生意。 男人拎着箱子出门时,她又追到门口喊了一声,你带这么多……你可得多当心 啊! 这就像一个妻子对一个远行丈夫的叮咛,但她还是没好意思说出一个钱字。男 人却一下心领神会,还没好气地拍了拍箱子,有点无可奈何地说,那些个台湾人, 也是的,转账也不行,非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非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钱,捏着钱 了才肯相信是真的,妈的,简直被钱折腾得变态了! 魏佳幸心里突地又一跳,男人却一下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