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年关将至的一段时间,邓志刚好像特别忙,也没听说他去哪里出差,但有时 候一连几天也见不到他的踪影。在这关头,魏佳幸也是忙得神魂颠倒,也顾不上他 了。但她想好了,过完了小年就给自己放个假,让他陪着自己去做个头发,一年忙 到头了,她要美美地奖赏自己一下。她也不想回西南那个山城过年了,她就和他在 一起过年。 那天,他陪着她去做了头发,当然,这个单是他买的。头发做得很漂亮,是那 种温柔可爱的鲍勃头,她原本就是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儿,这样一来,就更加楚楚 可怜了。邓志刚看着她,也是一种怜香惜玉的眼神,分明还有一种依依不舍的眷恋, 他这眼神突然让她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他说了一句她最不想听到的话,他 马上要走了,晚上的火车,既然是坐火车,就说明要去的地方不是太远,不是出国。 这其实是很平常的事情,他原本就是个商人,生意人,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厮守在她 身边。但她却不知怎么有了那样强烈的一种不祥的预感,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或 许是快要过年了,特别有一种亲人厮守团聚在一起的渴望,又或许是她对他已经真 的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不过,他的这一次出差,又让她满怀着希望,这次她毫不 犹豫地拿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给他去做生意。一共是五万,她一张一张地数过, 钱是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崭新的票子,不会错的,可她还是想要数数,五年了, 她好像数着这五年的每一个日子。邓志刚看着她,说你还数呢,你不知道这世上有 多少人数钱数得指头都发麻了,看见钱就害怕。 她数过最后一遍了,邓志刚再次说,你可要想好,投资是有风险的! 她说,我想了这么多天了,才做出这样一个决定,你可别让我又动摇了。 邓志刚从她手里接过五沓扎得紧紧的百元大钞,打开那只黑色保险箱,她一下 看见了,里面码着的全是一沓一沓的百元大钞。她不知道这一箱子钱该是多少,她 一辈子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多钱。她眼睁睁地看着邓志刚把她的钱放进箱子里,然后 啪地一下关上了,然而,邓志刚不知怎的又打开了箱子,从里面拿出两万递给她。 她迷惑地看着他。 他说,这两万你还是先留着吧,鸡蛋也不能全装进一只篮子里啊! 她把他一直送到了站台上。她是那样安静,她走得如同一个影子,脚下悄然无 声。这时候,你感觉她连头发也是安静的。邓志刚看见了,她刚做的头发在站台昏 黄的灯光下闪烁出无比纤细的光线。只有在面对这样一个女子时,你才感觉到她的 柔弱,你就是想坏也坏不起来。一对原本打打闹闹惯了的男女,在这个分别的时刻 反而都默然无言了,一些过于微妙的感觉,此时都无法说出口,当一个人无法说出 隐藏在心里的那些最想说又说不出口的话时,沉默是最好的方式。沉默,在这个夜 晚成了他们极为少见的一种交流,两人在偶尔一瞥之后的沉默相望,这时候,任何 语言都显得多余,而这样的沉默反而能进入一种更深的记忆。他们都会记住这个难 忘的夜晚。是的,他和她。 一列列火车不断地从黑夜的深处开过来,然后又消逝在黑夜的深处。站台上的 每个人,都在急切地等待着自己乘坐的那列车,唯有她希望火车晚点。她不停地看 他,又有点不敢看他,怕一下把他看没了,只在此时,她才发现,她是怎样担心这 个男人从此会从她的生命中消失。终于,邓志刚乘坐的那列火车开过来了。就在他 拎着箱子奔向车厢时,她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突然一下奔涌而出,她抱着一 根路灯杆,如同生离死别般地恸哭起来。邓志刚又一次走了回来,他说你不要这样 子啊,佳幸,你现在还来得及作出决定,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带你一起去。但她 轻轻推开了他,她只是想哭,很想哭。火车徐徐启动了,她默然地注视着他的离开。 他走后,她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的房门每日紧闭着,不管是她外出拉 保险了,还是回来了,都很少有人再来敲她的房门。除了她自己,你也不知道她是 在房间里,还是又去了别的地方。一个人呆在房子里,她会想他,想这个冬天发生 的事。对于她,这就像是一次必要的精神清理。自从这个男人在她的生活中出现后, 她感到日子变得对她有力了。只要和他在一起,每一个逝去的日子都会给她留下悠 长的回味,而她又总是带着满满的渴望去期待新的一天来临。而现在,这种期待变 得更具体了,那就是盼着他早一天回来,哪怕是两手空空地回来。 她每天都在等待,等着他回家和自己一起过年。她打他的手机,他没有换号码, 也没有关机,但一直忙音,忙音,忙音。他怎么这么忙,难道连接一下她电话的时 间都没有,连回一下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在大年夜,她给他打了一整夜电话,还是 忙音,忙音,忙音。窗外是火树银花的城市夜景,魏佳幸眼前却一片黑暗,她开始 盲目地想象,他可能再次遭遇了绑架,被关在某个暗无天日的洞穴里。她的右眼皮 一直在跳。在她停下来喘息的间隙里,她的手机里也会传来一条短信,这都是她的 同事、客户发来的那种群发的千篇一律的短信,但连这样一条短信,邓志刚也没有 发给她。她也不停地给他发短信:你在哪儿?我很害怕……她给他发了一百多条短 信,还是没有任何回音。事情好像一下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原点,如果邓志刚不给 她打电话,不给她回信,她根本联系不上他。而她对他的了解,从一无所知,似乎 又回到了一无所知。想想,她和他认识的时间长得好像一生一世了,其实却只是一 个冬天发生的事。难道一切真的就这样结束了,他就这样从人间蒸发了?谁都可以 这样想,但魏佳幸绝对不会这样想,没有谁比她更清楚,这个人不但是一个制造悬 念的大师,也能把自己的每一次出现乃至每一次见面和约会都安排得出人意料而又 尽善尽美。五年了,在她度过的一个个越来越腻味、越来越沉重的日子里,这个男 人的身影一旦出现,就成了她唯一的憧憬。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她知道,这样的游 戏绝对不会就这样结束。只不过,这一次他好像要把一个悬念保持得更长久一些。 大年初一的中午,魏佳幸接到了一个贺年电话,她一看号码,头皮顿时就凉了 一下,方之舟。有一年她和毛姐在一起过年,毛姐在子夜时分接到的第一个电话也 是方之舟打来的,毛姐接到他电话的第一个反应就说了句倒霉。南方最讲的就是头 彩,毛姐说,我说过不让他给我打电话,他还是打,书,又是输!魏佳幸平时不觉 得,但一到某个关口突然发现自己也和毛姐一样,也是很忌讳这个书或输的,但她 还是和方之舟搭讪了几句,说的也都是祝福的好话,吉祥话,她分明感到了自己的 冷淡和客气,她自己心里特别难受。就在她要客气地挂了时,方之舟忽然说,我昨 晚给你打电话,一直是忙音,给婕如打电话也是忙音,我都不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 了,你跟她在一起吗? 没有,没有啊!魏佳幸啊了一下才发现她的一个极大疏忽,她心里真是实实在 在被一个人完全占满了,竟然连给毛姐拜年都给忘了呢。她马上就给毛姐打电话, 结果和方之舟说的一样,也是忙音,一直是忙音。不过,她没有像方之舟那样感觉 很奇怪了,当她这样一直不停地打电话时,她的手机无疑也是忙音,她于是猜测, 就在她一直不停地给邓志刚、给毛姐打电话的同时,邓志刚和毛姐也可能正一直不 停地给谁打电话吧。 这个春节,魏佳幸好像就是在电话中打过的。 在春节后上班的第一天,魏佳幸领到了一个新年红包,八百八十八元,三个八, 发发发。这也是公司每年的惯例,每个人都有,只是档次不同,有八万八千八,八 千八百八,也有八十八块八,又不管你领到的是多少,你心里多少也是高兴的,现 在早已不是那个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年代,也早已接受了这种建立在货币上的规则或 潜规则。魏佳幸从业务经理手里拿到自己的红包走进业务室时,同去年初冬的那种 阴沉压抑的情绪相比,这时候还真是一派喜气洋洋,每个人的脸色都被那大红的包 封映出了一片通红色,毕竟这是佣金之外的一笔额外的收入,让人觉得这个公司还 是挺有人情味的。 不过,最大的一个受益者还是毛姐。她得到了一大笔意想不到的收入,用何海 洋的话说是突然发了一笔横财,她可熬到头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房贷这次可以 一下还清了。是的,方之舟死了。她是接到方之舟的死讯从外地风尘仆仆赶回来的。 听何海洋说,开始她还不怎么愿意回来,何海洋才不得不告诉她实情,她是方之舟 投保人寿保险的唯一受益人。这句话让她猛地顿了一下,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她哭 喊着,我回去,我马上就赶回去! 这话何海洋当然不止跟魏佳幸一个人说过,他还跟许多认得毛婕如和不认得毛 婕如的人说过,他不知道他说这话给自己埋下了多大的凶险。 这笔保险合同是魏佳幸经手的,也是她给何海洋那家公司所做的代理。出事后, 何海洋立马打电话把她叫来了,除了他俩,还有专业的保险理赔人员也一起迅速地 赶到了方舟书店,公安刑侦人员早在那里仔细侦查,结果却非常简单,死者是在打 理他的书店时,被突然垮塌下来的书压死的,整整一堵书墙,一下坍塌在他身上。 很多散落在地上的书上,还有一些血斑和白花花的黏稠液汁。她感到自己的胃一阵 阵痉挛。那是一个人的脑浆。警察把方之舟的尸体从书底下刨出来时,就像从地震 废墟的石头底下刨出来的,看上去已不成人形,脸被书毁得没有一点人样了。魏佳 幸没有看见方之舟的尸体,在她赶到之前,法医已作出了尸检报告,他被装进了一 只黑色的裹尸袋,送往火葬场了。根据法医和刑侦的报告,排除了任何他杀和自杀 的可能,方之舟的非正常死亡,确系一场意外事故。这就是说,他的死亡完全在人 寿保险理赔的范围。 何海洋不停地摇头,他当然不是想推翻公安刑侦部门的权威结论,这是铁案, 他想推也推不翻,但他觉得新年伊始,公司就做了这样一笔赔本的买卖,这可不是 什么好兆头。他半开玩笑却又十分认真地对魏佳幸说,他准备向公司建议,应该把 所有开书店人也列为参保的高度危险人群,以便制订更严格的风险评估程序。但魏 佳幸毫无表情,从进门到出门,除了胃部的一阵阵痉挛,她一直默不作声毫无表情。 公安人员把卷闸门拉下来,贴上了封条,一扇门关上了,一个现场被严严实实地遮 蔽了,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在转身的那一刻,魏佳幸忽然想到,她那里还有 他的好几本书呢,什么时候去他的墓地,烧化给他吧。她想,他的灵魂也一定会惦 记着书的。 毛姐回来了。她到底去了哪里,又是从哪里回来的呢?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她终于回来了,然而,在即将顺利地获得一大笔保险赔偿时,她却一下变得精神恍 惚了。那天,魏佳幸带她去何海洋那家公司办理理赔手续时,毛姐居然把车开错了 方向,魏佳幸把去那里的路线说得很清楚,车上还有卫星导航仪,但毛姐还是鬼使 神差地开错了方向。 她说,真的,我快疯了,你看,我这是……要到哪儿去呀? 不管怎么样,那笔钱她是领到手了,但她却没像魏佳幸预料的那样还清房贷, 她完了,彻底完了,她竟然把整个房子都抵押出去了,这是魏佳幸后来才知道的。 很多事魏佳幸都是后来知道,这说明她对生活中许多至关重要的信息还不能及时地 接收到,更不能迅速地作出现实反应,一旦她已知道,就像命中注定。而这一切, 何海洋却是那样清楚,毛姐用房子抵押到的一大笔钱到哪儿去了呢?何海洋说她是 被骗了,血本无归了。一个女人被骗了,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在这样一个时代, 这样的事情是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的,谁都有可能被骗的,谁都可能深陷在某个骗局 中还一点也不知道的。但谁都可以不知道,毛姐是应该知道的,在魏佳幸眼里,她 一直以为毛姐是活在这世界上唯一清醒的人。 何海洋差点就要用手戳魏佳幸的脑门子了,你还说她清醒,她就是太不清醒了! 她要真的清醒就不会如此贪婪,早该活开了,能被骗子欺骗的人,从来都是最贪婪 的人,又是自以为精明的人,而极度的贪婪可以把最精明的人变成疯狂的赌徒,她 就是这样一个赌徒。我很同情她,但说真的,这样的人一点也不值得同情,活该! 魏佳幸突然问,听说你也在他那里投过资? 但何海洋并不觉得突然,他笑了一下说,是啊,你既然知道这事,也肯定知道 结果,我连本带息赚回来了。 这就让魏佳幸感到奇怪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如果他真是一个骗子, 为什么有的人可以从他那里捞一把,有的人却会骗得血本无归?她一问,何海洋就 变得一脸莫测高深了,他笑着说,现在的事啊又怎么说得清楚呢,真真假假,假假 真真,没有哪件事绝对是真的,也没有哪件事绝对是假的,这里面有多少玄机,只 能靠你自己去开悟了。 但魏佳幸还是摇头。看着她一头雾水的样子,何海洋直说了,啥也不用问了, 你还是回去仔细检查一下,看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就在魏佳幸急匆匆地离去没多久,很多人就看到了在那天黄昏发生的极为惊险 又极为荒诞的一幕,一个叫毛婕如的人拿着一把水果刀冲进了海滨大道的一家保险 公司,一直冲进该公司一个叫何海洋的副总裁办公室,把他从副总裁室追杀到了男 厕所,又从男厕所追杀到了电梯间,然后从电梯间一路追杀到了大街上,然后,这 个女人被接到报警的警察制服了。连警察也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竟然有那么大的力 量,她可能学过瑜伽,也可能学过柔道,你看她那么柔弱无力,却一下击倒了三个 警察,最后,还是四个警察一起动手才把她制服了。不过,她在公安局没呆多久, 就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她疯了。女人难免会有一些装疯卖傻的时候,但这次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