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魏佳幸从精神病院里看了毛姐回来,感觉自己也快要疯了。她一回来就拼命打 电话,她明明知道那个电话是根本无法打通的,可她还是拼命打,她一连打了一百 多个,把一块电板的电能打完了,手机就像从火炭里扒出来的。她好像就是等着手 机慢慢冷却时,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的。现在她已经知道了,邓志刚的房子是租来 的,邓志刚的宝马车也是租来的,邓志刚还布下了多少迷局和圈套?她决定发起一 场人肉搜索,把这个人彻底搜索出来。很快,一个个和邓志刚发生过关联的人物就 浮出了水面,何海洋、毛婕如,还有很多她认得和不认得的人,这么多平时看起来 毫无关联的人物,居然都被一条条线索联系在一起,魏佳幸仿佛突然才发现,这个 一盘散沙般的世界联系得竟是如此紧密。但奇迹般的,她竟然没有搜索到一个叫魏 佳幸的女人和一个叫邓志刚的男人有丝毫关联。她把这两个名字不断地输入各种搜 索引擎,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片乱码,她的防火墙开始频频发出警告,无数的病毒 和恶意软件正在汹涌而来,屏幕正在变黑,眼看就要死机。 好像就是这时,她听见了门铃声,她一下就冲了出去,除了他,还有谁会按响 自己的门铃呢?脚心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她才发现自己忘了穿袜子。但站在门口的 却是几个警察。她一看见警察就下意识地喊了起来,我没疯!离她最近的那个警察 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然后把一张放大得有些模糊的照片举到她眼前,就好像要测 试一下她的智力,看她的神志是否清醒,你认识这个男人吗?但她好像麻木了。一 个女警察抓住她的肩膀摇了摇,任她左摇右晃,她都呆呆的,一动也不动。 警察说,如果他回来了,你要马上打电话告诉我们,这个电话对你很重要,知 道吗? 她知道,这表明她的神志还很清醒,如果她打了这个电话,她将从此与这个人 没有任何关系;如果她没打这个电话,她就将涉嫌成为一桩诈骗案的同案犯,至少 也是窝藏犯。可她觉得这些警察实在太天真了,简直比她还天真,他还会回来吗? 但事情又一次大出她的意料,却完全在警察的预料之中,邓志刚在一个深夜回 来了。 邓志刚后来也承认,他这次回来并不是被逼到了无处藏身的地步,但他知道, 这次他把事情闹大了,下手太狠了,犯了干他们这一行的大忌。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也自有变数,关键就在这个变数,一念之间就发生了,你要把握它,不是太难了, 而是太玄了。不是我跟你吹,这么多年我不知道和多少人打过交道,在风流水转中 周旋如行云流水,从来没有出过大事。但这一次,他却再也玩不转了,没有变数了, 他的定数到了。 这话,他没有跟魏佳幸说,是后来在提审时跟警察说的。当然,他还提到了一 个也许并不重要的原因,他用了很长时间想要忘掉一个女人,但就是按捺不住再见 她一次的渴望。在这个世界上,他感觉他谁也不欠,只欠一个女人的,这也是他人 生中第一次出现这种从未有过的危险感觉,如果不再见这个女人一次,他觉得他已 经活不下去了。他其实不用多说,警察也知道,干他们这一行的一旦出现这样的感 觉,绝对是一种相当危险的感觉,很多人就栽在这上面了,而警察也正是根据自己 丰富的办案经验对魏佳幸及时发出了警示。 自然,这都是后来发生的事,魏佳幸现在还不可能知道。她现在知道的是,他 回来了。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一个负案在身的逃犯,也根本看不出是一个骗子,还 是那样,看上去很精神,一身笔挺的西服,一只黑色的保险箱,黑亮的头发,一双 又黑又亮的眼睛,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帅气和英气。这样一个男人让魏佳幸再次产 生了错觉,这可能又是一个悬念的开始,他依然还在制造悬念,她也依然爱着他。 只是,有时候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爱他,还是他给她一次又一次带来的悬念和 刺激。 男人进了门,走过了那道他早已熟悉的玄关,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自己的照片, 挂在墙壁最醒目的地方。他站在那儿端详了一会儿,脸带微笑,就像他照片上的表 情。这时候魏佳幸已经坐在红木椅子上慢慢地给他泡着功夫茶。对他回来,她倒也 没有太多的惊奇。她一边泡茶,一边告诉他,她马上就要从这儿搬走了,房租又涨 了一千元,凭她现在的收入,她根本供不起每月四千元的房租,她又找到了一处房 子,是一房一厅的,月租一千,虽说偏远了一点,但这就是她可以承受的能力。 她说得心平气和,就像在跟自己的丈夫在打着商量。 男人慢慢地品着茶,他发现她的功夫茶已经泡出一些味道来了,功夫茶就是这 样子,需要熬,需要泡,需要有足够的耐性,还需要独到的阅历和感受,才会越泡 越有味道。他当然也觉得魏佳幸应该从这儿搬走,从第一次送她来这儿,他就说过, 你这是,何必呢!现在,她终于懂得了他话里的意思,有点迟了,但还不算太晚。 男人说着时,把钱还给了她,不是三万,而是五万。他打开箱子时,她平静地看见 了,那箱子里还是装满了钱。男人拍拍箱子说,这都是赃款,但给你的不是,那绝 对是干净钱。但她只收下了三万,把两万又重新还给了他,她突然想到他走的那一 天,也是这样的,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情景,只不过两人调换了角色。这么多天了, 她一直很难恨他,或许就是他在打算骗走她五年来的全部血汗钱时还有一个良心发 现的瞬间,还给她留下了两万。可这个人,怎么对毛姐就那样狠呢? 她真诚地说,我打内心里感激你,你骗了那么多人但没有骗我,我真的非常感 谢你,你可把毛姐坑苦了,她其实是一个比我更可怜的女人,你是怎么下的手?你 又怎么下得了手? 男人笑了笑说,我一开始也不想把她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但不是我要算计她, 是她算计我,她太狠了,她的狠毒我想到了,但她这样脆弱,简直不堪一击,却是 我没有想到的,很多事,我知道她一直瞒着你,不过,如果她不举报,其实过不了 几天她就会连本带息拿回自己的钱,可她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了,她不是玩不过我, 是玩不过她自己…… 魏佳幸说,可你的钱又从哪里来呢?你肯定又是去骗别的人。 男人说,你最好不要问了,这里面的许多事情真的太玄了,问多了,说多了, 都会伤着自己的。现在,啊,我现在要抓紧时间睡一觉,你最好等到天亮时打电话 报警,我就想睡个囫囵觉,好久没有这样美美地睡过觉了。男人在她的床上非常放 松又非常舒服地躺下了。 天亮了,她没有打电话。天亮了很久,她仍然没有打电话。男人一直睡到中午, 才醒来,魏佳幸坐在床沿上看着他。她静静地看着他,他睡得真香啊,就像一个酣 睡的婴儿。而他嗅到了,屋子里已弥漫出饭菜的香味,还有打开了瓶盖飘溢而出的 干红气味。男人再次笑了起来,他举起酒杯跟她碰杯,他说,我相信你现在已经彻 底清醒了,你已经完全看清楚了我的真实面目,现在,你是在和一个该死的骗子碰 杯,这不是做梦,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在连干了三杯之后,他把电话拿了起来,连 号码也拨了,然后递给她,你报案吧,我求你了,你怎么不报案?你非要逼得我去 自首?你就不能给我恨你一次的机会吗?你难道要我在大牢里还对你念念不忘?但 她却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泪流满面,她的泪水和葡萄酒液交织在一起,一串串地 掉下来。 男人终于忍无可忍了,男人先打了她一个耳光,然后抓起电话机砸到了她身上。 这一幕正好被撞进门的警察看见了,几个警察站在玄关处竟然不约而同地犹豫 了一下。 男人被警察带走的那一刻,她还傻傻地坐在那里。这是一个对疼痛有着深刻感 觉的女人,但她好像没有感觉到男人砸在身上的电话机给她制造的疼痛。他很凶狠, 可他太傻了,你以为这样就能叫她忘掉你吗?感人的一幕并未出现,她并没有哭着 喊着追上去,并没有生离死别的场景发生,在警笛尖锐的叫声中,她一直傻傻地坐 在那儿。直到她在心里作出最后一个决定,她才用衣袖堵住嘴,失声痛哭。 那天中午她一个人非常虚弱地从妇产科医院里出来,浑身轻飘飘的,风不大, 南中国海温暖的春风,但她却被这风吹得摇摇晃晃。无痛人流,痛是一点也不痛的, 但做完之后她已全身虚汗,面庞赤红,却又有一种奇妙的快感。或许,正是这种带 有补偿性质的小小快乐,让她第一次地走进了离自己最近的这家妇产科医院。她心 里十分清楚,这是第一次,但肯定不是最后一次。她的脸色很安详。 在这个春天,在何海洋的率领下,一群身份暧昧的保险业务员或代理人和一家 保险大鳄的官司才刚刚进入二审,还有一个狡猾而可耻的骗子遭到了法律的严厉审 判,他没有上诉,在一审后就心甘情愿地接受了法庭的判决。他至少有一百个名字, 一百张身份证,但在魏佳幸心里,他永远叫邓志刚,这是她生命中出现的第一个男 人。是这个男人给她的精神带来了转机,还让她在一座远离故乡的城市里第一次有 了对家的全部憧憬。她那点可怜的或者可耻的欲望只有这个男人晓得。她也从不瞒 着他,想瞒也瞒不住。他是个骗子,她心里十分清楚,但她的爱没有欺骗她。只有 想到这个男人时,她才会在心里叹息。她,叹息着,并一次次把眼光降低,看着自 己已被掏空了的腹部。 如果世间真有过或存在过这样一个女子,你也许会在某时某处看见过她。她的 行走一如既往,如同钟摆那样迈着均匀的步子,准确、单调又充满了节奏感。如果 你偶然看见了她,你的视线也会被一种具有韵律的节奏不由自主地带动。你甚至可 以听到她在行走的风中发出的沙沙声。她其实走得很快,但永远也没有一个具体的 目标,抑或,每一扇门都是她的目标。当然,有一些障碍会随时出现,譬如说某个 花园小区的门卫以及一些在小区里四处巡逻的保安,不过,这些人通常不会阻拦和 盘问她,除了她的打扮,她这气质,她显然并不缺乏一些女人灵机一动的小聪明。 譬如说在进入某道关卡之前,她会从容地掏出一只漂亮的小手机,一边款款而行一 边装着很忙碌的样子跟谁打着电话,她这从容、自信而又匆忙的样子基本上可以蒙 混过关。只在走过之后,她才会有一瞬间的心虚。她心里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楚, 从今往后,她不得不完全靠自己的力量活在这个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