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吊在男人王双娃嘴上的北草地,远得像在天边上,马红月想她是不会去的,但 她却义无反顾地去了。 陕北高原靠近内蒙古的地方,浩浩荡荡的,是一片望不到头的大草地。自家男 人王双娃常跑的北草地在哪儿呢?马红月一靠她的腿,二靠她的嘴,走着问着,终 究是寻找到了。马红月得承认,北草地这块地方真是不错,有山却不高,像一个一 个的绿馒头;有水也不大,潺潺湲湲的,像是流在人身上的血脉。更为叫绝的是, 这里的人像她男人王双娃一样,都能唱得一腔很好听的信天游。她艰难地寻找到了 这里,身心已经十分疲惫了,但她听到有人唱起了信天游,她的精神头儿马上又生 发了出来。 马红月听得懂吼唱信天游的人,唱的就是她男人王双娃给她唱过的《三年五载 忘不了你》: 山又高来水又长 照不见哥哥我照山梁 日落西山羊进圈 妹妹我还在硷畔上站 前山的糜子后山的谷 哪达儿想起你哪达儿哭 你走的那天刮了一阵风 响雷打闪我不放心 听着那熟悉的信天游,马红月很有信心地在北草地寻着王双娃。 马红月苦苦地寻着王双娃,就还在心里发着狠,王双娃你是死在北草地了?马 红月心说,你就是死在北草地,我把你挖刨出来,也要把话说清楚的,我不能活得 不明不白,活得让你疑神疑鬼。 马红月寻了些日子,终于寻到了王双娃一点儿蛛丝马迹。有人告诉她,一个叫 呼延虎的人,或许知道她的男人王双娃。 其实,在马红月寻问到呼延虎这个人之前,在北草地跺一跺脚,整个草地都像 闹场小地震似的呼延虎,早就知道了马红月在北草地上寻找她的男人王双娃。听到 消息的呼延虎,起初有些不信,还骂给他报信的人,响晴大日头的,说胡话吗!因 为他听王双娃说过马红月,喝醉酒了说,打输了牌也说,说得咬牙切齿,说他迟早 要剁了她个不要脸的,就用北草地杀牛宰羊的刀子,把婊子儿剁成肉末子……这样 被男人不齿的女人,她会来找她的男人吗? 呼延虎不信是不能了。 马红月寻问到了呼延虎,她就找他来了。 过去的北草地,是一个军队的养马场,军队实行现代化建设,撤销了骑兵编制, 养得肥肥壮壮的军马便退役在了北草地,成了这里的资源。再加这里连绵无际的荒 草和野岭,忽然就热了起来,成了一处旅游胜地。穿得花红柳绿的时髦人,或是东 张西望的生意人,坐着长途汽车,或是驾着小汽车,从四面八方涌来北草地,让这 个偏僻朴质的地界,毫无准备地繁荣了起来……游客们到了这里,是要大嚼大咽这 里的烤全羊,大吞大喝这里的热糜子酒。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哩,眼儿亮的人, 就聚集在这里,开设了桑拿浴、K 歌房、洗头店以及酒吧、茶吧什么的,让窝在北 草地上的一处被抛弃的军马场,开天辟地地有了一个镇子的模样。呼延虎土生土长, 他弄不了这些事,但他看准了游客来此的目的,都是冲着绵延起伏的草地的,因此 他顺应游客需要,把退役的军马聚拢起来,供应游客租骑,在草地上驰奔,让他赚 了不少钱。 有了钱的呼延虎,以为钱是一根绳子,可以拴住一切,包括他爱得心头肉一样 的女人。 可是没有,他养在家里和自己生活了几年的女人,却躲过他坐在一位游客的小 汽车上,从北草地走出去了。 原来的呼延虎也喝酒,但不会喝得醉了;原来的呼延虎也耍钱,但小赌两把就 走人……他有他的马队要照顾,而更重要的,是他有他的女人等着他,等着他去爱, 等着他去宠。可是他的女人不要他爱,不要他宠,他就钻进酒吧里,要了酒来喝, 把他喝醉了!他还很自然地要到茶吧里去,喝茶只是幌子,赌博才是目的……而且 他还和人打架,三步以外,他和人还有说有笑地走着,走了两步,迎面碰上了,那 人让他看着不顺眼,他的拳头就提起来,也不分这人是北草地上的,还是外来的游 客,三拳两脚,把人便打趴在地上,然后在被打者的身上撂一把钱,就又和人有说 有笑地往前走了。 这一天,呼延虎在北草地的街头上,刚好喝了一肚子酒,把一个外来游客打趴 地上,往游客身上撂了一把钱,准备再往前走的时候,马红月挡在了他的面前。 马红月说:你是呼延大哥吗? 呼延虎的拳头还攥得紧紧的,有人敢挡他的道,他挥起拳头就要打来时,看见 挡道的是个女人,他就把拳头收了起来,顺势拨开马红月,顾自朝前走他的路…… 挨了打的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把呼延虎撂给他的钱,狠狠地跺了几脚,嘴张 了张,是个骂人的形状呢,却没有骂出声,慢慢地弯下腰,把他跺得沾了灰土的票 子,一张一张捡起来。 马红月追着呼延虎,说:我是王双娃的女人,呼延大哥,你给我说他在哪儿呀? 马红月说:我问过人了,呼延大哥知道王双娃在哪儿。 呼延虎没有理睬马红月,不仅没有理睬,还加快了走路的脚步,走到北草地的 街口,那里拴了许多马,有一匹雪青色的马,在那群马里,腰身要长许多,个头要 高许多。呼延虎的到来,雪青马像得到了某种启示,仰起头来,咴咴地大叫了几声, 碗口大的四只蹄子,也在地上刨了起来,刨得地下的土纷纷扬起……呼延虎解开雪 青马的缰绳,一个矫健的扑跃,就已稳稳地跨在马背上,两只脚在马肚上嘭嘭磕着, 便见雪青马像是一支射出的箭,向着镇子以外的草地,嗖嗖地飞蹿着,眨眼的工夫, 就蹿得没了影了。 马红月笑了。 逃跑……马红月笑着想起逃跑这个词儿,当这个词儿在她的脑神经上一闪而出 的时候,她又同时想到了落荒而逃,狼狈逃窜等这样一些词儿。 马红月很自信地认为,她把她的男人王双娃找见了。 凝结得如一块石头的心,倏忽松了下来,马红月的情绪好起来了……她的情绪 一旦好起来,更加觉出来了北草地的好,像她男人王双娃没有疑心她以前给她说的 那样,真是很漂亮很迷人呢! 向着呼延虎打马飞奔而去的草地,马红月信心满满地寻着去了……但离开了镇 子,马红月觉出了草地的辽阔,和草地的寂静,她看不见打马飞奔的呼延虎了,也 看不见喧嚷嘈杂的游客了。恰值正午时分,太阳挂在高天之上,动也不动,映衬着 深蓝色的天空,有那么几朵白纱似的云彩,悠悠然地飘浮着。太阳的光线投射在绿 得流油的草叶上,闪动着无数耀眼的光斑。 马红月在北草地又一次听到有人唱起了《三年五载忘不了你》: 想你想你实想你 三天没吃半碗米 半碗黑豆半碗米 端起个碗来想起个你 想你想得灰塌塌 人家还说咱害娃娃 有朝一日见了面 知心的话儿要拉遍 马红月听出来了,吼唱信天游的人就是呼延虎。对了,她寻找男人王双娃寻到 北草地,最先听到的信天游不就是呼延虎吼唱的吗? 马红月顺着呼延虎吼唱的信天游走过去了。她走进“绿馒头”漫出的一条川道, 川道宽宽展展的,顺着川道往前走,不时会有一条潺潺湲湲的小溪,隐身在连天接 地的草地深处,稍不小心,就会踩出两脚水来……马红月寻找呼延虎,在附近的草 地上已经远远近近地走过了,她清楚,北草地不是想象的一马平川,而是像蓝天下 的裸女,提起的脚,往往不敢再往上踩,哪怕是轻轻的一踩,也要踩痛了草地似的 ……正是春尽夏初的日子,北草地一片花团锦簇,紫色的,黄色的,白色的……马 红月认真地辨认着这些花儿,她是没有多少认识的,但她爱着这些花儿,无边无际, 仿佛花海一样的花儿。 心里有了男人王双娃的一点儿下落,马红月便不可救药地迷醉上了北草地。 眼望着呼延虎消逝的川道,马红月迷醉地看着,甚至还回了一下头,看了看身 后人声鼎沸的镇子,对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也突然有了几分烟火气的迷醉。 迷人的、可爱的北草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