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同被拐卖来的两个女人,一个比马红月大,一个比马红月小,她们临上长途客 车时,没有跪给呼延虎,而是跪给了马红月。两个女人都流泪了,年长一点儿的叫 马红月妹子,年小一点儿的叫马红月大姐,说她们在哪儿烧的高香,遇上了菩萨一 样的马红月,自己从火坑里出去了,还不忘她们,把她们也救出来,她们没法报答 马红月,就给她磕个头吧。 两个女人说着,真就给马红月磕起头来了。 马红月不要她们磕头,失慌地也跪下去,抱住了她们俩,给她俩说,可不敢磕 头,这要折人寿的。 两个获救的女人千恩万谢地走了,马红月却还发现拐卖了她们的那个热心女人 似乎心有不甘,还撵着她们到汽车站,呼延虎就吼她,说:你就死心吧。 热心女人却还说:我弄她们到北草地来,花了不少钱的。 呼延虎就说:你是活该。 热心女人说:我是活该,可我…… 呼延虎没等女人说个囫囵话,就把她堵了回去,说:派出所的路我熟,要不咱 去派出所,让大盖帽给你几个赏钱。 上次住在呼延虎的独院里,马红月把这里像她的家一样,收拾得井井有条,铺 的盖的,全都拆了洗了;穿的戴的,也都缝了补了,而且都熨得展展的,叠得平平 的,码好放在箱柜里……便是锅上案上,碗是碗放的地方,碟子是碟子放的地方, 洗得干净,放得整齐。走了一段时间,再一次住进这个独院,马红月发现,她原来 收拾得井然有序的衣物,还有锅灶,全都乱得难以入目了,铺的盖的脏了,穿的戴 的破了,碗和碟子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有剩下的饭和剩下的菜,在碗碟里都臭了, 生出虫子来了……马红月的眉头皱了一下,家里没个女人,还真是不行。 马红月挽起了袖子,扎起了围裙,收拾起散乱不堪的独院了。 呼延虎的脸是红的,跟在马红月的身后,想帮她一把的,手刚伸出来,却被马 红月麻利地隔到了一边,呼延虎插不上手,他的脸就更红了。 马红月看得见呼延虎的红脸,知道他是自己羞红了的。 这可是有趣的,一个男人家,对他把家弄乱了还知道脸红,马红月就把呼延虎 一下子高看了几成。马红月思前想后,往前思,马红月想到了命;往后想,马红月 想到的还是命。这个要人命的命啊,马红月过去是不大相信的,现在她有点相信了, 人是应该信命的,不信命,她的男人王双娃把自己弄丢了,保护不了她了,而不是 她男人的呼延虎,却像怀揣着神仙给他的使命,在她最不堪的时候,一次两次地救 了她! 苦苦地想着人命这个难以捉摸的问题,马红月妙手天成般地把呼延虎的独院收 拾出个样子来了。 马红月进了厨房,揉了面,炒了菜,给呼延虎做他贪馋的臊子面,伺候着有恩 于她的呼延虎香香地吃着了。 呼延虎也是,吃得一头大汗,一只碗还在手里端着狼吞虎咽,眼睛却已从碗沿 上越过去,盯着马红月给他浇的又一碗面了……他的这个样子,惹得马红月要笑话 他了,说他该不是饿死鬼托生的?没人和你抢,你就慢慢地吃,慢慢地咽,吃多少 咽多少,锅里给你下的多着哩。 马红月这么数说呼延虎,他就有了些羞颜,她看得明白,那是让他受活的羞颜 呢。 马红月就抖了胆子,来问一个她忍着不问而又不能不问的题了。 马红月说:我问你个事,你要实话给我说。 嘴里叼着面条的呼延虎狠劲地点着头,说:你问么。 马红月就说:你在救我时说啥来?是说王双娃打牌把我输给了你? 呼延虎没有回避,他的嘴咬在碗边上,呼噜喝了一口汤,说:我这里有他打的 条子。 马红月说:什么条子? 呼延虎说:把你输给我的条子。 马红月说:你拿给我看看。 呼延虎就放下他吃得香香的臊子面碗,让马红月跟他去了他住的房子里,把他 搁在炕头上,枕得油乎乎的木制枕匣打开来,翻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子,交到 马红月的手上,给她说,你自己看么。马红月就认真地看了,她看见了一页白纸黑 字的便条,就在这张便条的背面,赫然地写着几行字,她认得出来,这些字是王双 娃的笔迹,实实确确,一点儿假都没有。马红月看着,就有眼泪在眼眶里汩汩地涌, 聚成一颗大大的泪珠儿,在眼眶里蓄不住,咣当掉出来,掉在她拿在手上的那纸便 条上,把便条湿了一小片。 卖身契! 马红月想她一个大活人,竟被她的男人王双娃打牌输了钱,就这么一纸便条卖 了。 马红月想大愤怒的,却愤怒不起来,她还想大悲伤的,却也悲伤不起来,拿着 卖了她的一纸小便条,手抖得怎么都收不住。 旁边的呼延虎,悄悄地伸出手来,从马红月颤抖的手里拿过小便条,当着她的 面,先撕成两半,叠起来,再撕成四半……呼延虎狠着劲,把一纸小便条撕得碎碎 的,掬在手里,捧到马红月的嘴边,他让她吹,马红月不吹,呼延虎就自己吹了, 把手上碎碎的纸屑,吹得像是腊月天纷飞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飞旋着,最后都落在 了地上。 可能因为这薄薄的一纸卖身契,也可能因为被拐卖时的煎熬,马红月病了,病 得似乎还不轻,蒙头睡在土炕上,昏昏迷迷的样子,好像还发着烧,把一张脸烧得 红红的,像涂了彩一样……偶然的,还要说出梦话来,有些话呼延虎听不清楚,有 些话他就听得非常明白,马红月咕咕哝哝说,王双娃你个贼势子,我又不是卖给你 的一件东西,你赌你的钱,你输了咋能把我押上赌呢?说着梦话的马红月,在昏睡 的梦中也悲伤着,悲伤得她都流出滚烫的眼泪来了。 呼延虎小心地服侍着马红月,看她眼里有泪流,就拿毛巾给她擦……呼延虎想 他啥时候这么小心翼翼过,从来都粗不拉拉的,他原来的女人跟人跑了,不能不说 他粗枝大叶就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但现在的呼延虎,面对着马红月,他表现得细腻 起来。马红月昏睡发烧,呼延虎就到北草镇上去,请来了医生,给马红月瞧病诊脉。 医生说没有什么大碍,睡几天就好了。呼延虎还不放心,请了一个医生,走了后, 又请了一个来。医生的诊断一个样,呼延虎就让医生开了药方,他到镇子里照方抓 了药回来,就给马红月熬了喝……呼延虎是给马红月喂着喝药的,在喂头一口的时 候,他还先舀一勺出来,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尝了,觉得不会烫了马红月,才往马红 月的嘴里送。这就把马红月弄得鼻子发酸,眼睛里又要流泪了。 呼延虎安慰马红月:咱不哭好么? 呼延虎说:你看见了,我把那张小纸片片都撕碎扔了。 马红月不说话,只是很顺从地接受着呼延虎对她的服侍。呼延虎给她喂药,她 张了嘴吃药;呼延虎喂她吃饭,她就张了嘴吃饭……甚至是,呼延虎脱了她的鞋袜, 烧了热水给她洗脚,她也很是自然地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