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多天以前的那个晚上,一场春雨一声令下,师院西校区靠南的院墙边,那十 多株梨树枝头上的花蕾被催促得竞相绽开了。 在那些日子里,从我办公室的窗子望出去,湿漉漉的梨花瓣略略泛出了几许青 色,白得很不对劲,尤其是在阴郁的天光下,就更是白得让人心慌了。到底是怎么 个不对劲法我也说不太清楚,直到最近几天我才恍然大悟:那份凄婉的白,似乎是 只有在戴孝时才该有的。 在下春雨的头一天,我们西校区五个系的男教师统统都去市医院检查身体,男 教师有课的都临时请女教师先顶上,第二天轮到女教师体检时他们再去补上空缺的 课。体检是大家共同关心的大事,别看平时似乎谁都没把自己的健康当回事,可真 的到了市医院的走廊上排队等候时,一个个脸上那副没有表情的表情,就把他们心 底里的那种种猜疑、担忧、恐惧统统都给暴露出来了。教地理学简史的岳长波,回 回一坐上酒桌时都像是八辈子没得酒喝过,动不动就举起酒杯站起来阴风点鬼火: “一二三,哪个贼不干?”“青春献给六十度,一生交给酒安排!”甚至还把领袖 抬出来要挟人:“毛主席教导我们:”喝死算!‘来,干了!“可这会儿在排队等 候的教师中,就数他的表情最不是表情。李萌排在岳长波后面,表面上一副置生死 于度外的样子,仿佛早已得了道,但我注意到他右手上夹着的那支烟,早在十分钟 前就已将过滤嘴烧得紧缩起来,他连把它扔掉都忘了。 几天后体检结果出来了,整整一个星期大家都在谈论着这次体检的话题。健康 状况不妙的人比比皆是:老熊因酒后把他玩女人的经验无私奉献出来跟别人分享, 被人写匿名信告到了纪委,早在一年多以前就把酒给戒了,这回一查,却查出了酒 精肝。老熊还不服,见人就大骂给他体检的医生不学无术,要大家给他评评理。这 理显然是没法评的,尽管他是系总支书记,那酒精肝却十分的刚正不阿,并没有因 为他是正处级干部就网开一面饶他一遭。大家也不跟他争辩,但都觉得老熊那么大 的肝火,说他酒精肝恐怕还算是人家医生涵养好呢。小訾去年五月才刚刚提起来当 了系办公室主任,导致了他原本就很红润的气色越发地锦上添花,一口气就把一张 胖脸红成了红富士苹果,在同志们面前不知不觉地就将头昂得稍稍高出了他那个级 别。现在被查出患了高血脂、高血压,只好因病而谦虚谨慎戒骄戒躁,重新把头低 回到原来那个很平易近人的高度。教务科长倪琳每天上班前都要先到城外的烈士陵 园去爬爬山,上班时间也经常邀老熊和系上的两个副主任到院子里去嘻嘻哈哈地打 打羽毛球。谁会想到这么窈窕的一个少妇,跟老熊跟得那么紧,笑得又那么专业, 竟会是一个糖尿病患者……最气人的是那个吊儿郎当的岳长波,烟瘾奇大,顿顿喝 酒,天天熬夜搓麻将,发了狠往阎王爷那边狂奔的家伙,检查结果却样样合格,让 那些被查出了毛病的人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 最糟糕的还是李萌被查出了白血病! 为这事情,我和系总支书记老熊、系副主任老罗、小钱专门开过一个会。熊书 记主张把真相告诉李萌本人,让他真的猛男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 鲜血,早一天治疗,就多一分康复的希望;我则力主暂时不告诉李萌本人,等找到 最佳时机了再劝他去住院。李萌那家伙的脾性,还有谁比我更了解呢?你今天把真 相告诉了他,说不定明天他就活不成了。市医院的马副院长就明确地告诉过我:李 萌早已病入膏肓,医不医都没多大意思了。 那次开会的结果是小钱力挺熊书记的观点,老罗则坚决支持我的看法。两票对 两票,事情只好这么不了了之地搁下了。 可是,大家都接到了检查结果,偏偏全系教师中只有他李萌一个人没有得到通 知,这一不正常的现象,要想不引起李萌的重视根本就不可能。终于有一天,李萌 跑到系办找到了小訾想问个究竟,小訾说你没有问题李老师,绝对没有问题!有问 题的人我都特别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了,没有你的名字,那个名单里面根本就没有 你的名字。你要是不相信的话改天我把那个名单带来给你看看。我估计是他们医院 办公室的人疏忽了,把你检查结果的单子搞丢了。其实只要身体没什么问题,那个 单子要不要都没啥关系的,不就是一张纸么? 小訾向我汇报了这件事,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表扬他回答得好,真不愧是个干 办公室主任的料子。 表扬完了小訾,我心里又极不是滋味:要想蒙李萌那家伙哪会有这么容易,他 自己的身体,能一点迹象都感觉不到么? 事实上好像是从去年春天起,李萌就开始三天两头地向我请病假了,说是经常 发低烧,稍微动一动就感到浑身疲乏无力。因为担心老熊说我偏袒朋友,我就让他 去找老熊,老熊则将他打发到县上,去当实习学生的带队教师,说是县上空气新鲜, 等于天天免费泡在氧吧里,又能吃到绿色食物,对调理身体再好不过了。李萌下县 去呆了不到两个月就跑了回来,自称疲乏得连碗都端不稳,回来后,在学院的医务 室里输了好几次液也不见一丝好转。老熊勃然大怒,说李萌是临阵脱逃,扬言要处 分他。我明白老熊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其真实目的不过是想借收拾李萌来让我下 不了台罢了。我就叫小訾用办公费替我买了些水果来,我亲自登门去找李萌,表面 上是上级探望下级,实际上是想去侦察一下这家伙是不是在撒谎。跟他认识二十年 了,我知道李萌从来连针都不肯打的,怎么突然就主动“输了好几次液”了呢?但 当我见到了他时,我便在心里骂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看看他那苍白的面 色,那是假装得出来的么? 我劝他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身体,该治疗就治疗,该住院就住院。李萌只是连 连摇头。我知道他不肯去医院,因为他的前妻小苏现在的丈夫老周就在市医院当内 科主任,他不想见到老周,也不想见到小苏。 正好当时系上新来的那个硕士毕业生小关没课可上,我就跟李萌商量,让小关 顶替李萌上课,李萌则呆在家里休息,感觉身体好了就抽时间写写《地理系中长期 发展规划》。李萌问我什么时候交稿,我说随便你,你想什么时候交就什么时候交, 反正是中长期规划么,中期交也行长期交也可以。李萌就疲惫地抬起头来望了我一 眼,说了声:“俊杰,谢谢你。” 以前,我跟他之间是从来不说“谢”字的。 老熊历来都爱跟我抬杠较劲,尤其是传说院里要公开竞聘一个副院长以后,他 跟我的关系就更是微妙得很了。可这回我安排小关去顶替李萌的课他却很满意,说 我终于干了件对得起学生的好事了。小訾把老熊这句屁话透给了我,小訾说狗日的 老熊太欺负人了,表面上是在夸您,其实狗日的是在说何主任您从来就没干过一件 对得起学生的事情。我笑眯眯地劝小訾不要动不动就用阶级斗争的思维方式去衡量 人,心里却恨不得将老熊拎起来头朝下倒插进茅坑里去。都得怪李萌本人,我顶着 那么大的压力好不容易才将他弄到讲台上去,他却把课上得一塌糊涂,还动不动就 把教案往讲台上一甩,破口大骂当今的大学生没理想没抱负没心没肺没皮没脸,搞 得学生的告状信都递到郑院长那里去了。我陪郑院长一起去听过李萌的一节课,没 想到他上课真的上得那么糟,唉! 半年多来,李萌的身体状况一直都不太好。大病倒是没诊断出什么来,就是容 易发低烧,食欲也很差。也怪我太大意,我以为是他费尽周折才跟老婆离了婚,他 那个小情人却把他一脚蹬了的缘故,以为他得的是心病。 今天上午,李萌趁去医院探望一个跟人打架被打伤了腿的乡下亲戚的机会,顺 道去了一趟医院的办公室。他说医生,麻烦你找一下师院地理系李萌的体检报告单。 那个胡子拉碴的瘦男人听了“李萌”这个名字,警觉地抬起头来问他: “李萌?你是李萌的什么人?” “我是李萌的什么人?”李萌愣了一下,随即心里迅疾地闪过了一个念头,没 好气地说道:“你说我是他的什么人?我是他哥哥!” 瘦男人从抽屉里翻出几张纸来,看了看体检表上的照片,又看了看李萌,很不 放心地问:“你真的不是他本人?” 李萌胸膛里“咕咚”地响了一声,他定了定神,回答道:“我是他哥哥,我跟 他是双胞胎兄弟。” “哦,”瘦男人将那几张纸递给了他,“你那双胞胎的弟弟被检查出患了白血 病。他们学院领导的意见是暂时不要告诉你弟弟本人。” 李萌手上的那几张纸差点就掉到了地上,他赶忙在瘦男人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 来。瘦男人看到他夺眶而出的泪水,很不以为然地对他说:“这种事情是很平常的, 我们见得多了。你们做家属的要沉住得气,在病人面前不要轻易流露出伤感的情绪 来。反正迟早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到头来都是个死。要考虑如何让你弟弟高高兴 兴地死的问题,等他死了再哭也不迟嘛。” “就没有什么办法医治了?” “办法么倒是有的。目前医学上最有效的治疗手段就是进行骨髓移植,”瘦男 人点燃了李萌进门时递给他的烟,“不过很麻烦,真的,麻烦得让你难以想象。首 先,要等待有人良心发现了跑来哭着喊着的要求自愿捐献骨髓;其次,当有人憨雏 雏地捐了骨髓之后就要开始配型了,这绝不是一天两天搞得完的事……一大堆事情, 我跟你也说不清楚,”瘦男人诚恳地劝说着李萌,还把打火机递了过来,若有所思 地说,“总之麻烦得很。还等不及把这些准备工作做好,病人都早就死了。另外, 费用也不是个小问题,花上个百把万块钱也不见得就能够救得了你弟弟的命。真的, 我不骗你。并且还要看他们单位和你们做家属的肯不肯为他出这笔钱,这个问题也 是不能轻视的。唉呀,我跟你说句老实话吧:其实出了也是白出,还不如……” 李萌天昏地暗地下了楼,出门时又正好遇到一辆从殡仪馆开来接死尸的车子, 李萌就盯着那辆不久以后他也要被抬上去躺着的车子看,看人家笑嘻嘻地从停尸房 里推来一具死尸,使劲地将那死尸连同它下面的担架往车厢里一搡;看那死尸从担 架上耷拉下来的一条胳膊被车厢里的一只箱子碰了一下也满不在乎,似乎那条胳膊 根本就不是它的;看那运尸车的后门被“嘭”地一声关上后,死者家属脸上露出来 的如释重负的表情……后来他就冲到我办公室来,把我桌上的书和文件袋统统扔出 了窗外,又把墙角的那只一米五高的大瓷瓶高高举起来砸得粉碎。我让他摔,让他 砸,只恨自己没有提前叫小訾把老熊办公室里的那只瓷瓶也搬来,让李萌一起砸了。 终于,他再也找不到什么可摔可砸的东西了,才搂紧了我的肩膀放声大哭起来。 我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一边也有了想流泪的意思。李萌一边哭着,一边跟我讲了 刚才他去医院拿到了自己的体检表的经过。 系上的几个中层干部和闻声冲进办公室来的保卫处的同志见此情景,默默地把 他们捡起的书本和文件袋放下,悄悄地离去了。 当天下午,我们几个系上的头头便强行把李萌弄去住了院,我还专门找了马副 院长,为李萌安排了一间单人病房。熊书记说得对:早一天接受真相,早一天接受 治疗,就会多一分康复的希望,尽管这希望在我的朋友、医院的马副院长看来是那 么的渺茫。 1989年7 月,我和李萌同时大学毕业,又一起被分配到了师专(当时我校还没 有从专科升为本科,改称师院是最近几年才开始的事)地理系工作。 师专领导召集我们十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大学毕业生开会,地点特意安排在校史 展览室里。刘校长指着一把高高的太师椅介绍说:别看这把椅子破破烂烂的,这可 是抗日战争期间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先生南下时用过的,是很珍贵的文物,我们好 不容易才从一个老人那里把它买了下来。 我小声地问旁边的一个年轻老师梁思成是谁,他摇了摇头。刘校长就笑眯眯地 望了望我,说:“不知道梁思成是谁,那总该知道梁启超是谁吧?” “知道梁启超,写《少年中国说》的。” “梁思成就是梁启超的儿子。” “哦!” 我真想过去摸一摸那把伟大、光荣的太师椅,又不敢。 这时一个又高又瘦留着披肩长发的年轻人旁若无人地走了过去,一屁股就跳上 了那把被高高地架在陈列台上的太师椅。他挪动了几下屁股以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 些,双脚却悬空着,无法落实到地面上来,他便只好故作镇定地摇晃着两只脚,一 边还吊儿郎当地嘘着口哨。 “你叫什么名字?”听得出来刘校长很不高兴。 “李萌!” 刘校长看了他半天,冷冷地说道:“下来,你不配坐这把椅子。” “但是你也别想蒙人。梁思成的椅子,关这个学校屁事?八竿子都够不着!” 那一年师专地理系只接收了我和李萌两个毕业生,我毕业于本省的师范大学, 而李萌则毕业于地球人都知道的北京大学!这让我跟他在一起时,就连做梦都会感 到十分的自卑和压抑。 偏偏领导就安排我跟他同住了一间单身宿舍。 我也曾偷偷向领导表达过想换到另外一间单身宿舍去跟别人合住的心愿,但领 导很严肃地告诉我,之所以把我同李萌安排在同一间宿舍里,学校领导是经过认真 考虑的:我在学生时代就已经是中共党员,又是学生会干部,我的表现学校是信得 过的;而李萌这小子太狂了,政治思想方面到底有没有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又很值 得怀疑,要是换了别个青年教师去跟他同住,他把人家带坏了谁负责?我说李萌是 个人才,才气越大的人往往脾气也就越大,这是可以理解的。整个学校里从北大毕 业的青年教师也就只有他一个人,应该照顾照顾人才,考虑给他一间单独的宿舍。 领导说,学校的住房这么紧张,凭什么就得专门腾一间给他?小何你以后再也不要 提换宿舍的事情了,别辜负了组织上对你的殷切期望! 没想到排课的时候系上竟没有排李萌的课,而我却荣幸地被安排去教本系二年 级的人文地理,并接替请了产假的田芸老师担任了该班级的班主任。 李萌很不服气,去找系领导吵架。系领导白了他一眼,说你别跟我吵,有本事 你找刘校长吵去。 李萌就去找了刘校长,质问刘校长凭什么要歧视他这个北大毕业生。刘校长说 正因为你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我们才对你高度重视,特意安排你去地理系管理资料 室。希望你能借此难得的机会博览群书更上一层楼,挑起地理系科研工作的大梁。 小李,我们可是对你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啊! 李萌就对刘校长一连拍了十几遍桌子,同时又提出了一大串令刘校长无法回答 的问题,刘校长喃喃道:“李老师,别激动李老师。我,我是学物理的,口才没你 好,我说不过你……” “不要紧!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能够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你这个人就算是有救 了。口才不好我可以辅导你,你有问题尽管来向我请教,我要是不认真教你,我就 不是人!” 这一架使李萌一下子就成了全校乃至全市的名人,也使他更没有指望离开地理 系资料室上讲台去发挥他的聪明才智了。据说有个很大的官儿曾经跟刘校长打过招 呼,叫他考虑一下安排李萌上课的事,刘校长狠狠地说:“老子就算是不当这个的 校长,也决不会让他去讲台上祸害学生!他要么就卷起铺盖滚蛋,不滚就给老子规 规矩矩呆在资料室里!” 李萌的家在很偏远的农村里,我跟他去过一次,那副家徒四壁的惨象显然使李 萌一直不敢轻易地下决心卷起铺盖滚蛋。李萌说他的父母那辈人一辈子连城里都不 敢去,如果他说的这句话是真的,那么他的父母要把他从一个农民的子弟培养成一 个有工作的城里人,其间经历过的艰辛,绝不是像我这样养尊处优的人所能想象得 到的,李萌哪敢随随便便就赌气辞了工作走人?李萌是他们那个村自从盘古开天地 以来诞生的唯一的一个大学生,读的又是北大,乡亲们便都发自内心地坚信他从北 京大学毕业后,一定就能够胳肢窝下夹一只黑皮包包,晃着鸭步进天安门去上班。 等着瞧吧,要不了几年老李家的老大李萌就会频频在电视机里面接见外国首长,跟 他们握手、搂抱、亲嘴,在沙发上坐下来摆摆龙门阵,就共同关心的国际问题交换 意见,然后就在钓鱼台国宾馆设宴招待外国首长,请他们吃红烧肉、大刀圆子、酸 菜炖猪脚、番茄鸡蛋汤、稀豆粉泡炸油糕。李萌没留成天安门而被分回老家的师专 来,乡亲们就到处打听他在北京犯了什么错误,李萌的爹就只好向大家解释说,这 小子错误倒是没犯啥,就是脾性太倔。中央领导最小的那个闺女,就是嘴巴旁边有 颗美人痣的那个,哭着喊着的要嫁他,要不然就要死给他看,这小子硬是不要,嫌 人家老丈人的官做得太大了点,硬是要跑回老家的师专来躲着,说是要独立自主自 力更生。我可以想见要是李萌连师专的工作都赌气不要了,他爹在乡亲们面前肯定 就会黔驴技穷,没法再编出一个类似逃婚这样完美的借口来为他搪塞,总不能说他 儿子天生的就不耐烦当城里人,这辈子最痛恨的事情就是过好日子吧? 我为李萌的处境感到有些难过,总觉得像是我自己抢走了他上讲台的机会似的, 就经常陪他在宿舍里喝酒。我父亲是离休干部,家境还过得去,我就尽量不让他掏 钱买酒。李萌一喝多了酒就总提这事,眼圈红红的,一提就提了二十年。 那时候,因为自卑,我便拼命地攻读所教课程的各种参考书,立志要在李萌的 面前把读大学时没读结实的课程一门门补上,心底里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够跟毕业于 北大的李萌看齐。令我万分惊讶的是,李萌在北大用的那些教材跟我在本省师范大 学用的一模一样。北大太不像话了,竟然没有为李萌他们这批天之骄子开开小灶开 开秘方什么的,失职啊,严重的失职啊!我也曾小心翼翼地暗示过想向他借在北大 读书时记的那些笔记,李萌说什么笔记,老子从来不记笔记!不仅没记过笔记,李 萌毕业后也懒得再翻书,看来凡是值得一读的书,他早就在北大那四年里读完读尽 了。 领导几次约我谈话,向我询问李萌的思想动向,我每次都回答说还行,觉悟提 高了不少,就是稍微有那么一点点消沉。不过请领导放心,我一定会帮助他振作起 来的。 因为一直在向领导吹牛说我能够帮李萌振作起来,牛吹得多了,心里就很虚, 我就总是对李萌说这一整座单身宿舍楼里的家伙个个都虚伪得很,老子呆在这里很 不气顺,还不如老子们两个到资料室去清清净净。 李萌就上了当,天天约我去资料室里喝酒、听磁带、聊天、发牢骚,而在此之 前他根本就不耐烦进资料室去。现在好了,李萌一进了资料室,领导们便都觉得我 小何的思想工作有了很大的成效,终于把一个后进青年动员去天天坚持上班了。 就让我去学校团委当了兼职的副书记。 跟李萌一起躲在资料室里喝酒聊天基本上是很爽的,只不过李萌既然毕业于北 大,肯定就必须跟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有所区别。怎么区别呢?李萌的做法是用系 上的三洋双卡录音机放磁带,只放两盘:一盘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海边 的阿狄丽娜》,另一盘是卡拉扬指挥的(乐队的名字我忘了)贝多芬的交响曲《命 运》。其实这两盘磁带我早就听过了,尤其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那盘,还曾经听 得绞了带。但我不敢暴露出听过的样子来,每次跟他一起听的时候都悄悄地观察他 的脸色,他深沉的时候我就跟着他一起丧着脸,他微笑的时候我就微微闭上眼睛假 装出一副做梦讨媳妇般欲死欲仙的陶醉神情。有一次李萌不知从哪弄来了一盘新的 磁带,我从来没听过的,我只好跟着他一起做出一副悲痛欲绝得只想往墙上一头撞 死的表情。谁知磁带放完后李萌却突然一脸灿烂,说好久没听过如此令人心花怒放 的乐曲了,我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有个姓权的青年教师也跟我和李萌接触多了起来,跟着 我俩一起听磁带。老权的磁带多得不像话,全是外国佬录制的进口带,我便只好跟 着他和李萌一边听一边很辛苦地做表情。我老是担心会被他们看出来我是个音乐盲, 跟他俩在一起时便总是无法放松,可我又是那样地想跟他们在一起,渴望能够沾上 点他们不小心横溢出来的灵气。 老权是教美术的,画得一手好油画,读艺术学院之前就先拿到了汉语言文学学 士学位,很有才气很有底蕴的一个老夫子,人又善良、单纯、真诚,全校师生中认 识他的都很喜欢他。老权什么都好,就是活得非常脱离现实,脑瓜里一天冒出一个 稀奇古怪的念头来,惊得我嘴巴都无法合拢,却叫李萌听了渐渐地也跟他一起想入 非非蠢蠢欲动。终于,1991年放元旦假的那天,老权和李萌没跟学校打个招呼就一 起闯海南去了。 李萌跟老权去了海南后,我很想念他俩,尤其是想念李萌。毕竟在同一个屋檐 下共同生活过一年多,虽然免不了会有些磕磕碰碰,很多生活细节却是永生难忘的。 他走了以后,我慢慢地就想通了一件事情:其实李萌这个人骨子里是很自卑很敏感 的,他那些自负、狂妄的表现,其实仅只是为了掩饰他那不堪一击的脆弱的内心世 界,自欺欺人罢了。这一发现使我真诚地为他感到难过,我觉得我自己好像也有一 点点这方面的问题。有时候我就会在夜里一边独自喝着酒一边给李萌写信,李萌给 我回信时也说他的信是喝着酒写出来的。李萌的回信一般情况下只写两个内容:一, 他对师专尤其是对师专某些人的愤恨;二,他在海南生活的惬意。 跟李萌通信通多了,我真的以为他在海南那边终于找到了他的人生价值,就由 衷地为这个北大毕业生高兴,并隐隐约约地后悔当初自己没有勇气丢掉在师专的这 个破工作,跟老权他俩一起去追求美好的前程。 谁知半年多后,李萌就跟老权一起灰溜溜地回来了。老权的妻子刚为老权生了 个女儿,不回来怎么说都是说不过去的;而李萌为什么要离开那个美好得令人死去 活来的宝岛,回到这暗无天日的师专来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我始终不得而知。 我记得李萌回来那天恰好我被领导安排跟一个在市委工作的女青年相亲去了。 虽然对那女孩子并不怎么感兴趣,我还是客客气气地坚持着跟她谈了一晚上的废话, 谈理想谈人生什么的,直到夜里十一点半了才回宿舍。等我来到宿舍门前看到靠着 行李包坐在地上打盹的李萌时,他那副落魄相,让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被他吹得天花 乱坠的他在海南混得如何精彩如何风光的话语,全是出自一个北大毕业生的天才想 象。 我问他怎么不开门进屋去睡,李萌回答我:“我找不到自己的钥匙了。” 不知为什么,他的这句话让我对他未来的人生隐隐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我带他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馆子里去喝酒,他喝酒之前先一口气扒光了三碗饭, 喝完了一大碗三鲜汤,才抬起头来对我笑笑,解释道:“两三天没吃饭了,在火车 上。” 老权和李萌的归来给师专出了个大难题:不接收吧,学校真的很舍不得老权这 个让人喜爱的双料人才,中文系和音体美教研室的领导都争着想要他的,两位领导 甚至还争得吵了起来,互相指责对方不是东西;接收吧,他俩又是两只被人拎到外 地去屙脏了的尿罐,现在又要叫学校捂着鼻子臭烘烘地拎回来,心里头的感受真的 是很那个很那个的。 老权的妻子还在月子中就到处托人说情,请求师专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老权 一回,让老权回师专重新参加工作戴罪立功。学校党委专门开了几次会研究过这件 事情,最后才同意把老权当作废旧物品回收,算他当年才参加工作。但是又给了老 权一个警告处分,罪名是“严重无组织无纪律,擅离职守”。 幸好那一年跟李萌势不两立的刘校长已经调到云南省某地区当行署副专员去了, 李萌才沾了老权的光,在等了一个多月之后终于也被师专回收了。 我满以为从此以后李萌就会吸取教训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谁知他仍然是从前 那副鬼样子,无论事业、爱情、家庭,都是那样的潦草、混乱、破败。尤其是那场 车祸……唉,还是别去想它为好。 跟白血病相比,更可怕的是另一种名为“肯定被狗日的医生搞错了”的白血病 伴生性绝症。 李萌死盯着我,一遍遍地逼问:“我肯定是不会死的,对不对?”仿佛他死与 不死的问题,完全取决于我的一句回答似的。 “当然,”我说,“现在医学科技那么发达,不像以前,小小的一个肺结核就 能要了人的老命。现在好了,好了,你放心。”我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上,重重地 拍了两下,“心态,李萌,最重要的是心态!”我连自己都不肯相信,却竭尽全力 地想使他坚信,“心态调整好了,你不把它当回事情,它就根本不算回事情!” 我抬起了头,回避着他那索命般追逐着我的目光。我不明白为什么病房的天花 板上,亮着的总是这种惨白的、暗示出浓重不祥意味的灯光,像颤悠着雨滴的梨花 花瓣,那样一种微微泛青的寡白……我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规划设计出来的这一套 医院照明方案,真该跟马副院长说说把他活埋了! 李萌辛苦地笑了一下,语气镇定地说:“俊杰,其实我心里很有数,我得的根 本就不是什么白血病。” “肯定不是!他妈的这个医院的医生,水平还赶不上乡下的劁猪匠呢。上回我 感冒了,内科那个吃干饭的汪医生,硬说是我得了禽流感。”我无中生有地肆意诽 谤着那个凭空杜撰出来的汪医生,“结果回家去喝了小半碗姜汤水,当天晚上就好 了,连西药都没吃过一片。” “我想转院到北京去,请专家复查一下。” “对了嘛,就是该转院上去查查。”我一边大包大揽着,一边盘算着师院领导 同意他转院复查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随后又想起了这所医院的马副院长亲口告诉 我的那句话:他早已病入膏肓,医不医都没多大意思了。我摘下眼镜来用衣摆不停 地擦着,以便减弱李萌那道目光的穿透性,“我先跟上边联系一下,联系好了就送 你转院上去复查。查不出什么问题来,我老哥两个就好好喝一杯庆贺庆贺。你笑什 么,你不信我的话?李萌我跟你透露一个惊天的秘密:这家医院别的本事有不起, 在把普通病人误诊为疑难重症者方面却领先全国同行业,每年都要搞错几个人的。” 我把李萌希望转院上北京去复查的意思及时地向学院的华书记和郑院长反映了, 两位很有人情味的领导当即表态说没有问题,上去复查一下也好,但愿复查结果是 虚惊一场。郑院长还当着我的面给工会的老林和院办的小刘打了电话,指示他们去 具体操作这件事情。 谁知几天后等老林和小刘把一切都办妥了,就等着李萌上车了,李萌却又不干 了。 “万一查出来确实是白血病呢?” 李萌逼视着我。 看得出来,李萌对死亡的态度一定是非常矛盾的:一方面,他对活着本身从来 都是不够认真的,曾经多次产生过厌世的情绪,并且还试着自杀过两次;另一方面, 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敢说他从来就没真正弄懂过(当然我也 永远搞不懂这神秘的劳什子)。就算他是从北大毕业出来的,就算他鹤立鸡群有着 过人的智慧,患上白血病以前他所面对的“死亡”很可能也仅仅只是一个抽象的哲 学命题,是属于别人的东西,是书上印着的两个黑字。而这回却完全不同了,这回 “死亡”将不再是仅供他丧着脸蹙着眉沉思,仅供他用拳头拄着下巴冥想的高级游 戏,而将是他不得不用整个身心去感受的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以前是他去调戏 “死亡”,而“死亡”却根本就不耐烦陪他玩,这次却轮到了“死亡”来找上他, 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死亡”都铁了心要优哉游哉地把玩他。 那一年李萌和老权从海南归来后,老权被师专回收都已经一个月了,李萌的去 留问题却一直被师专领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连我都为他着急得睡不好觉了。李萌 长吁短叹,声称活着真他妈的累,还不如死了的好。类似这样的话我也经常会说说, 不过也仅只是说着玩玩罢了,就没怎么把他的这句话当回事情。有一次我俩上街去, 李萌跟我要了几块钱去街对面的一家药店买了一瓶药。我问他哪里不舒服,买的是 什么药,李萌说是安眠药。我说正好我这几天睡眠也不怎么好,回去记着分几片给 我。李萌说好,分你两片。 那天晚上我去领学生开班会,大约九点钟回到宿舍,发现李萌已经上床睡觉了。 这么早就睡了,这在他是从未有过的事。我关了顶灯,把自己的那只简易台灯拧开, 坐在桌前翻开了一本H ·J ·德伯里的《人文地理》,眼前却老是在晃动着我班上 一个女学生的一双水意盎然的大眼睛。刚才开班会时我假装漫不经心地瞟了几眼那 两潭清澈的湖水,此刻真恨不得闭了眼纵身跳进那湖水里去淹死算了。在我们学校 师生恋已有了好几例,有两对甚至还惊了天地泣了鬼神,但我始终不敢步他们的后 尘,生怕领导因此而对我有看法,影响了我小何的大好前程。李萌曾破口大骂过我 虚伪、窝囊,说连爱情都要看官儿的脸色行事,你他妈的完了,彻彻底底地完了! 那个女生要是真的嫁给了你,她这一辈子就算是被你狗日的何俊杰彻底毁了! 我合上了书,望了望李萌的床那边。这会儿我真希望他再骂我一顿,骂得越气 急败坏越好,那样的话我说不定就会被他骂出一股男儿的血性来,趁现在时间还不 算太晚,赌气冲到那个女生的宿舍去,把她约到足球场上去逼她表态。 我喊了他一声,他没答应。 我不甘心,就走过去摇了摇他,还是没反应。 我刚想就此作罢,却注意到了他枕头边的那只没盖上盖的瓶子,就是装安眠药 的那个塑料瓶。我拿起瓶子一看,里面的药片已减少了许多。我的心一阵狂跳。 幸好市医院离学校不远,我和几个青年教师飞快地将李萌送到医院去抢救,催 吐、灌肠、输液、打针,医生们忙乱了整整一夜,总算是把他救活了。 趁学校领导高度赞扬我的机会,我提出了让李萌重新回到师专工作的请求。我 说这一次是运气好及时地把他抢救过来了,但是他的心理负担还无法放下,我又不 可能成天不吃不睡不眨眼地盯着他,提防着他什么时候想不通了又再次自寻短见。 当时我们学校的党委书记曾经跟我父亲共过事,我就求我父亲去找到他,说了 一大堆要允许人犯错误,也要允许人改正错误之类的话,师专就依照处理老权的方 式回收了李萌,只不过老权受到的是警告处分,李萌的则是严重警告处分。 李萌的第二次自杀是在路小雨出车祸去世后不久。当时我多了个心眼,预先将 他藏在抽屉里的那大半瓶安眠药倒了出来,换上了同样数量的维生素C ,只在药片 的最上面盖了三片真正的安眠药。有一天李萌又睡得很沉,摇都摇不醒,我就趁机 把那只药瓶偷偷拿出来检查了一下,发现药片虽然又少了十七粒,但瓶子里还剩着 一片安眠药,也就是说李萌那天晚上服用的是两片安眠药加十五片维生素C ,够他 做个好梦了。瓶子里那些剩下来的药片就像是我们学校虽然拥有一大批青年教师, 但只有李萌一个人才是真正的名牌大学毕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