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萌的上衣和裤子被随意扔在病床上,看上去,真像是一具因不堪忍受人世的 痛苦而蜷曲着撒手人寰的藏青色的尸体。 病房其实就是一个比较宽敞的棺材。有些比较幸运的躯体躺进来了,修修补补 一番,还能凑合着拿出去再将就着用些年头;另一些不走运的却连大修的必要也没 有了,但人们又不好意思直接将它们塞进棺材里或者干脆烧成灰,铲进一只方盒子 里,就暂时将它们寄存在这个被委婉地命名为“病房”的大号棺材里,按时往躯体 里面注射点药液先腌制一段时间再说。当然,如果你的浪漫情怀还没有被现世人生 给零剐了,你也可以给“病房”取个更好听一些的名字,比如“方舟”什么的。不 是有人就已经成功地给那些身穿白大褂的索命鬼们取名为“白衣天使”了么?多好 听!多温馨!多动情! 可是,如果你此刻正坐光线暗淡的医院病房里,隔着玻璃窗百无聊赖地望着外 面被雨水浇得透湿的肮脏的房屋、肮脏的马路和肮脏的天空,如果此刻在你面前躺 着的是一具快要报废的躯体,如果这具躯体在住进病房之前大部分时光都一直住在 由学生宿舍改造而成的不见天日的小房间里,如果这具躯体每天只知道跟老婆面对 面板着脸索然无味地嚼饭,嚼完饭就只知道打开电视机,神情悒郁地看湖南卫视那 些嬉皮笑脸的娱乐节目,很苦闷地想搞懂电视里那些红男绿女为什么会如此的乐不 可支,如果这具躯体经常被同事和学生指指点点,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如果在 这一系列肮脏、鄙陋、寒酸、破败的现实生活图景面前你仍然坚持着你的高雅情趣, 仍然不肯承认病房其实就是一具大棺材,那么请你原谅我,我实在没有勇气承认你 是个人。 这段时间一想起李萌我就不禁悲从中来。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滥情的人,但只要 一想起唯一属于我们的东西——一个人的生命迟早有一天会被死亡一把抢走,我的 心里就极不是滋味。年轻时谁要是跟我讲这个,我肯定会以一个校团委副书记的身 份严肃地批评他,我肯定会背诵保尔·柯察金的那段“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的名言 来激励他,帮助他驱散心中的这道阴霾,但我早就不再年轻了,我已经多次目睹了 死亡。一想到我们此生的全部奋斗、挣扎所赢取的一切都将会在突如其来的某一刻 被死亡践踏成一堆不堪入目的垃圾,我就会不寒而栗! 李萌比我更早地目睹了死亡,先是他大学时的一个同学的死去,几年后又是他 所深爱的路小雨血淋淋地离去。时隔多年后提起这些事来,李萌的眼神里仍然充满 了错愕和惊惧,那时候坐在他对面的我就会变成一个隐形人——我感到他的视线正 在穿透我的身躯,投向我身后某个极为遥远的地方。 “俊杰,我跟你讲个事情。” 我静静地等着,猜不出这回他又要用什么样的一件事情来为难我。 “俊杰,我骗医院办公室的瘦猴子说,我是我的双胞胎哥哥,才拿到了我自己 的体检表。” “你放心李萌,我会抽空跟马副院长说说,叫他收拾收拾那个小子。”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要收拾他;我跟你讲,我确实有个双胞胎的哥哥。” “哦?” “真的。我谁都没有告诉过。” “为什么?不方便跟人说吗?” “确实是很不方便说,唉。” “李萌,要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你跟我也别说了。”我生怕他把他那双胞胎哥 哥托付给我照料。我最近的烦心事够多的了,准备竞选副院长的事搞得我头都大了, 真不希望再听到他又讲出一桩新的烦心事来,我就说道:“你别勉强,不好说就算 了。” “俊杰,你跟他们不同。对你我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只好把刚削好的苹果递给了他,听天由命地等着他再给我添个什么难以想象 的麻烦。 “我哥哥,”李萌把苹果放在一只揭了盖的瓷杯上,望着天花板,慢悠悠地说 着,“他只比我早出世了几分钟,但就是在这关键的几分钟里头,他就把我的好运 气都统统抢去了。” “哦?” “我们长得很像,有时候连我爹我妈都分不清楚。” “是的,有的双胞胎确实相像得令人难以置信。” “我小时候在公社的场院里看过一部讲双胞胎命运的朝鲜电影,叫《金姬和银 姬的命运》,俊杰你大概也看过吧?” 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部朝鲜拍的电影,讲的是在那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里, 有一个韩国的作曲家因为才华过分横溢,就死了。他死的头天晚上在荒郊野外遇到 了一个男人,那男人是个杰出的画家,也因为杰出得过了头就无法在韩国继续混下 去,就决定冒着生命危险突破三八线到朝鲜去。朝鲜那边因为有伟大领袖领导着, 就富裕、发达得不成体统,而且还很温暖,哪像韩国这边,长年累月阴风惨惨暗无 天日,全国人民只能到街头巷尾去当叫花子?那个死于才华横溢的作曲家有一对双 胞胎女儿,分别叫金姬和银姬。画家越境时背上了双胞胎姐妹中的一个,另一个被 迫留在了韩国。韩国敌人发现了那男人投奔光明的意图,就开了枪并追了过来,幸 好那杰出的画家心中想着伟大领袖,才得以杰出地越过了边境。留在韩国的那个闺 女因为社会制度的原因只好过着痛苦的生活,晚上不得不经常去高级酒店里当一名 女歌手,戴着首饰,手持话筒,身穿着性感的连衣裙,含着眼泪唱歌给她无比仇恨 的资本家听,那是多么痛苦!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韩国那地方简直就是个人间地 狱,穷、脏、乱、冷、黑,你永远也别指望在那种鬼地方还能看见日出,因此那没 福气跟画家去朝鲜过好日子的闺女究竟有多不幸多悲惨,就可想而知了;而那个有 幸跟画家一起去了朝鲜的妞则跌进了蜜罐子里,天天都过着无比幸福的生活。又跟 伟大领袖住在同一座城市里,进步就比较快,当上了文艺界的明星,一想起“慈父 领袖”就流下了幸福的热泪……记得小时候在军分区礼堂里看这部电影时,我曾结 结实实地哭过好几场,哭得坐在我身边的父亲抽了我后脑勺一下,笑呵呵地骂我: “傻小子!哭个,咱老何家的男人哪兴动不动就哭?”但现在回想起那电影里的情 节来了,我又忍不住想笑,就哧哧地笑了起来。 “哈哈李萌,你记性真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了不起了不起,真不愧 是北大毕业生。” 李萌的脸垮了下来:“什么的北大毕业生,你以后再也别跟我提这个了!” 我沉默了,抬头看了看输液瓶。那输液瓶上罩着个孝帕似的黑布套子。因为我 老婆也在这家医院工作,我跟李萌的主治医师万医生就很熟,他告诉我说光照能够 引起某些药物分解,因此在使用像甲氨蝶呤等药物进行静脉滴注时,就需用黑布或 者黑纸包裹着避光。 所谓时光,所谓人生,就是那正在滴答滴答地坠落着的静脉滴注。你死盯着它 的时候,它慢得叫你无法忍受,恨不得一把将它扯下来砸个粉碎;而当你忽略了它 的时候,整整的一生就如同那被吊了起来的输液瓶,原本满满的一瓶,稀里糊涂地 就快要滴完了,最后只能看到一只孝帕似的黑布套子。 从医院的地下停车场出来时,一辆银灰色的福特车在我身边停下了。车窗摇了 下来,李萌的前妻小苏摘去墨镜探出头来跟我打了个招呼,我就站在停车场的入口 处等她,打算跟她说上几句话。 我注意到小苏的车子里有一大束鲜花,还有一篮子水果,看来小苏再婚后日子 过得还不错,都开上福特车了,我很为她高兴。 小苏停好车后小跑着过来了,抱着鲜花和水果,身段还不错。 “小苏,来看望李萌?” “李萌?不不,我是来看老周的表妹的。” 我便感到失望,顿时觉得小苏的身段其实还是很有些问题的。老周是小苏现在 的丈夫,就在这医院的内科上班,人还算是不错的,小苏跟我说过老周很心疼她。 “小苏,李萌生病的事你知道了吧?” “嗯。” “你去看过他了吗?” “还没呢。” “嗯,小苏,我觉得,”尽管我跟小苏的关系不错,但我知道她对李萌的怨恨 不是一般的深,跟她说话便有些吞吞吐吐,“小苏你听我说,他现在都已经这副样 子了,你,还是去看看他吧,啊?” “……” “小苏,大度点。他做得再不对,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嗯,俊杰,我答应你,我会去看他的。” “我们现在就去,我陪你一起去。” “今天我先不去了,等我再考虑几天吧。” “唉……” 跟小苏分手后我又看了看她的背影。我想到李萌拼死拼活才跟小苏离了婚,李 萌那个小情人却笑嘻嘻地一脚把他蹬了,不禁深深地为李萌感到惋惜。 来到了李萌的病房,却没有看到他。问护士小冯,小冯也慌了,说吃晚饭的时 候还在的,这会儿不知他去了哪里。 我问小冯李萌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小冯说异常的表现么好像倒是没有什么, 不过,不过今天他没有吃晚饭,劝他吃他不吃,说是没有食欲,吃下去就想吐。 我就打了个电话问李萌,李萌说他回家去了。我说你这家伙真不像话,你到底 要自由散漫到什么时候? 李萌说:“俊杰,我回来把一些个人的东西处理一下。” 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凄凉,让我想起了许多年前他刚从海南 回来时说过的那句话:“我找不到自己的钥匙了。” 我沉默了片刻,说:“你马上给我回来。要不要我开车来接你?” “不用。我打个的回来。” 我不放心,又打了个电话给住在李萌对面那座楼上的小訾:“小訾,李萌跑回 家去了,麻烦你帮我开车把李萌送回病房来。噢,对了,你先悄悄观察一下他在干 什么,给我打个电话来说说。” 小訾回电话说李萌正在过道里用一只搪瓷脸盆烧东西,好像是笔记本之类的, 我便明白了,他这是在预先处理自己的后事。 我的心里充满了悲伤。 小訾把他带回来后,李萌一见我,第一句话就问:“我把那个U 盘交给了你没 有?” “U 盘,什么U 盘?” “就是那个拷有《地理系中长期发展规划》的U 盘,金士顿的。” “没有啊。” “怪事了,我记得好像是……” “李萌,不要再想发展规划的事了。等你的病医好了,你再慢慢写。” 送小訾出门时,小訾小声对我说:“李老师还是很有责任心的嘛,还惦记着工 作上的事情。” 天光柔和而神秘,世界沉静而幽深,黄昏优雅地着陆了。 走廊里传来了护士欢笑的声音。 李萌的枕头边摆着两本书,一本是《有病不求人》,另一本是《白血病食疗法 大全》。床头柜上,摆着几篮鲜花和水果。那花开得很鲜艳,水果的气色看起来也 很健康。 我坐了半个钟头,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话题:“说说看,你那个双胞胎哥哥 的下落。” 李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后来,连眼皮都合上了。我已经站起了身准备趁此机 会悄悄离去,他又突然睁开了眼。 “那一年,我们兄弟俩一起考进了北大。” “是吗?” 我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双胞胎兄弟一起考进北大,这在当时绝对是一个爆 炸性的新闻!那时候大学招生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搞大跃进,北大每年在我省招的新 生,所有专业加在一起也绝对不会超过二十五个人。别说是北大,那年头就算是考 上了一所一般的本科院校,也已经算得上是人上人了。 “我们哥儿俩被录取在同一个系,同一个班。” “真不简单!” “但是他比我早来到世上几分钟,所以什么好处都被他占了先,被他抢完抢尽 了。唉!” 我想起了《金姬和银姬的命运》中那一对命运迥异的双胞胎闺女,也不由得在 心中跟着李萌“唉”了一声。 “现在呢,你哥哥现在在哪里?” “大四的时候,他就被国家安全局看上了,毕业后就进了国安局,现在已经是 正厅级了。” “哦!” 金姬和银姬的命运! “那小子,在北大时就是学生会干部,奖学金获得者,出尽了风头,又讨女生 喜欢。” “我读大学的时候也当过学生会的小头头,成天屁颠屁颠地瞎积极,奖学金却 从来连想都不敢想。不过我读的那是全球排名倒数第一的大学,哪像你和你哥哥, 北大,还奖学金!” “大三那个暑假,有个在昆明上大学的女生追我哥哥一直追到了我们家里,也 真难为了那个女孩子。我家那样子你是见过的,听说那女孩子要来,我爹我妈我两 个妹妹都慌成了一团,我也慌得睡不着觉。” “你哥哥的女朋友要来,你瞎慌个啥?”我逗趣道。 “唉,你不知道,人穷志短呗。我们为那女孩子的到来忙乱了整整一个星期, 院子进行了大扫除,屋子里任何看得见的东西都狠狠地擦洗了好几遍,我爹还把家 里的两只小猪儿背到街子上去卖了,买了一坨火腿背回来准备招待她。” “李萌,我说句不客气的话你别生气,你哥哥让家里人这样子折腾,他也太过 分了点!” “就是。我妈让他准备准备,把衬衣洗干净点,他还顶嘴说:”准备个屁!是 她追我,又不是我追她!‘“ “后来呢?” “后来那女孩来了,高高的个子,脑袋后面梳一条马尾巴,一笑脸上就是两个 酒窝,牙齿白白的……我很喜欢她,就是不知道人家看得上看不上咱。” “咦,李萌你这就不对了!你哥哥的女朋友,凭什么要人家看上你?” 我嬉皮笑脸地逗着他,李萌尴尬地躲闪着我的目光。这副样子,十多年前他追 路小雨时我就见识过了。 “家里第一次来了个活生生的城市里的女孩子,一家人都手足无措,像是犯了 错误。好在她人很好,对我们一家人都很亲切,没有一丝丝嫌弃我们的意思。她到 处转转看看,伸手去摸一下我家挂在墙上的包谷,又轻轻地捏了捏干辣子,还蹲在 地上认真地看小鸡啄食。我妈说我们农村人的东西太难看了,她说‘我好喜欢哟’, 我妈就哭了起来。” “你妈这个人……她老人家……唉!” 李萌的眼里竟有了泪花,我就犹豫着要不要让他接着说下去。 “吃过饭后我就带她出去散步……” 我差点就说出:“你哥哥不带她出去散步,你倒带她去啦?”幸亏这时护士小 冯推门进来为李萌量体温,我才想起来把这句危险的话硬生生地咽进了肚子里。 小冯把体温计递给李萌,看着他将它夹在胳肢窝里后才袅娜地离去。李萌又接 着说道:“那时候尽管天已经黑了,万物却依然泛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亮光,像 在做梦样的。我的心颤了起来,望着她鼓鼓的、亮亮的脑门,她那拖在小脑瓜后面 的马尾巴长发……唉!” 我意识到李萌一定是爱上他哥哥的女朋友了,等了一会儿,却没听到他继续讲 下去,就催他:“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回去了。” “你们,就没有开展点什么活动,比如说,找个人少的地方呼儿嗨哟一下?” “没有,什么也没有做。” “Kiss也没有?” “没有。” “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那,现在,她做了你嫂嫂?” “什么嫂嫂?国家安全局是重点保密单位,他连老婆都是组织上安排的,我哥 哥,后来跟他一个上司的女儿结了婚。” “可惜了!我是说他以前那个女朋友可惜了。哎,李萌,既然你哥哥不能跟她 结婚,你就没想过将她窃为己有吗?” “她爱的是我哥哥,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