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哥哥知道你在暗恋他女朋友的事吗?” 李萌把那本巴布巴·史维丹蒂答·史华米阐释佛教轮回思想的《再回来》放到 床头柜上,把头转向窗外,回答道:“知道。双胞胎兄弟,谁能瞒得了谁?” “于是,你俩就打了醋架?” “嗯,打了。” “哪个赢了?” “有时候是他赢,有时候我赢。” “你的意思是打过不止一次?” “对,很多次。” “后来呢?” “后来他也就默认了这回事。” “这倒是新鲜,谁说的一山不能容二虎?” “二虎有时候是可以聚于一身的。我最近回想了一下我这一辈子,就常常觉得 我内心深处其实还隐藏着另外一个人。” “真玄奥,这就是书上所说的双胞胎之间的心灵感应吗?我体会不到你们哥儿 俩的那种神秘的心灵感应。不说这个了,说说看,你哥哥这一生就没有碰上过什么 不如意的事情么?” “也不能这么说。”李萌看了我一眼,低头沉思了一下,又再次将头转向了窗 外,表情阴沉地说着,“比如他老早以前的那次退婚,就差点把他毁了。女方的告 状信都寄到北大去了。” “说来听听。” 我极力抑制着自己的兴奋,不敢太急迫地催他。 果然,李萌抬头瞟了我一眼,面露难色地迟疑着。 “我本来不想说的,但是不说出来心里又难受。” “说吧。”我努力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语气来怂恿着他往下说,“不高兴的事 情憋在心里,会把人憋坏的。” “我上高一的时候,我大妹妹也上了初二。因为要住校,个个月都要向学校交 生活费,家里供不起两个人同时读书,愁得成天望着墙上的毛主席像发呆。” “是够呛的,三个一起读书,”我纠正着李萌“两个人同时读书”的错误, “你妹妹呢,成绩好不好?” “好,好得很。农村中女娃儿像她那样聪明的,确实少见。但是为了我和我哥 能够上大学,她只好退学了。” “啊!” “妹妹退了学,家里还是供不起我读书。” “总不能你也退了学,光供你哥哥一个人读?” “就是,我们是双胞胎,要读就一起读,要退就一起退。” “就像你哥的那个女朋友,要爱就大家一起爱是不是?那,那么哥儿俩同时读 书的事怎么办呢?” “有个专门管闲事的死老婆子就过了过话,为我哥预订了个媳妇。那姑娘的爹 在乡粮管所工作,是个土改时参加工作的老干部,每个月都能领个六七十元,说是 愿意供我哥哥读书。” “那你呢,谁来供你读?” “我?我好办,有我哥哥吃的,肯定就有我吃的。我们是双胞胎嘛。” “你哥哥的态度呢?他愿意跟那姑娘好吗?” “他当时根本就不知道。到了第二个学期时被村里人取笑了,才晓得有这么回 事。” “然后他就反抗,就想退婚?” “不,恰恰相反。我哥,还带她到后山上去。” “去干什么?” “干那个呗。” “那就是两厢情愿了。” “就是。” “那,你干了没有?” “你说呢?” “要我说你狗日的肯定也干了,你们是双胞胎嘛,有那个什么心灵感应嘛对不 对?哎,既然两兄弟都干过了,干得好好的怎么又想到了退婚呢?” “上了北大后,我哥越琢磨这事情越觉得后悔,就去卖了几次血。我也卖血, 把卖血的钱寄回去给那姑娘的爹,并表明了退婚的态度。” “想当陈世美?” “嗯,就是陈世美。” “那姑娘家里人什么态度?” “他们一家子人冲到我家去砸东西,还……还打了我爹一顿。” “然后呢?” “然后那姑娘的爹就同意退婚了。” “你爹最划不来,”我愤慨地评论道,“干那姑娘又没有他的份儿,挨打的却 是他老人家。不过,人家同意退婚,也算是扯平了,跟你爹挨的那顿打。” “还没完呢。她爹又给我们系写了封信揭发我哥是大流氓,是陈世美,要求北 大开除我哥。我考虑到我哥哥的前途问题,就主动去系上说人家告的是我,跟我哥 哥一点相干也没有。” “不容易,”我把手搭在李萌的肩上,钦佩地轻轻拍了两下,“了不起李萌, 你这弟弟做得够意思!两个人干的,你一个人就独自扛了。那后来呢?” “后来挨了系领导的一顿批评。其实也没拿我怎么样,只叫我写了份检查,叫 我做好心理准备,敢做就要敢当。万一那姑娘把我告上法庭了,我自个儿去被告席 上站着等结果,别找系上的麻烦。但是那姑娘很快就出嫁了,她家的人也并没有跟 我打官司。” “不会这么容易就蒙混过关了吧?你哥儿两个不是还把人家带到后山上去干过 那个么?” “是干过,我是做过缺德事,多亏那姑娘本人没有告发,”李萌把头勾得很低 很低,“所以我后来跟路小雨相爱时,就吸取了教训,发誓要一辈子尊重她,结婚 之前坚决不碰她的身子。” 我发现一讲到李萌的双胞胎哥哥,他的脸上就会浮现出一抹寂寞的微笑,似乎 连静脉滴注滴答滴答的坠落,也不再那么沉重、无奈和悲伤了。这真是个不错的话 题。 于是我每次去了他的病房,都会想法把话题往他的双胞胎哥哥身上引,我甚至 听他讲他哥哥的事都已经听得有些上瘾了。 我劝过李萌赶快想办法跟他的哥哥联系上,他在北京,又是国安局里的厅级干 部,给亲弟弟找个好医院好医生绝对不成问题。李萌听了长叹一声,说:“他以前 打过来的电话,我们再照着那个号码打过去就打不通了,提示音说我拨打的号码是 空号。” 我默然。过了很久,我又问:“哎,李萌,组织上给他包办的那场婚姻,还幸 福吗?” “当然,幸福得很!我见过我嫂子一次,很小鸟依人的样子。” “你现在的嫂子比得上以前追到你们家去的那个女孩子吗?” “比不上!无法比的。” “你不会再带你嫂子出去散步,不会再心里一阵乱跳了吧?” “怎么会呢?你这个鬼家伙!她是我亲嫂嫂啊,我怎么配得上她呢,怎么能胡 思乱想呢?” “怎么不能呢,你们双胞胎之间不是可以相互感应相互调换的吗?” “俊杰,你越说越不像话了。” 当年李萌爱上路小雨的时候,也曾说过他配不上路小雨,不敢对路小雨胡思乱 想的话。那时候,路小雨来找我商谈她所在单位的团委与我们学校团委合作搞一个 活动的相关事宜,谈了几次后我和李萌都对路小雨很有些感觉。路小雨身材高挑, 脑门很好玩地鼓鼓着,脑袋后面随随便便地梳着一条马尾巴。她一笑起来脸上就会 现出两个酒窝,牙齿白白的。路小雨不仅长得可爱,还非常善解人意,这样的好姑 娘如今上哪儿去找啊! 那个活动圆满结束后,路小雨跟我和李萌就成了好朋友,一有空就会跑到我们 宿舍来玩玩。当时正是李萌从海南岛回来后刚被学校回收了没多久的时候,我和他 的年纪都在二十四五岁左右,正值一见到漂亮的女孩子,就会心跳过速,说话就会 前言不搭后语的青春年华。我们像两只开叫的小公鸡,因为想着路小雨说不准什么 时候就会到我俩的宿舍里来,我和李萌都会心照不宣地埋头苦干,把宿舍的水磨石 地板拖得干干净净,把书架收拾得整整齐齐,把书桌整理得清清爽爽,还用彩色粉 笔在墙裙上画了很多画,写上我们自己作的诗,一时间在全校传为佳话,或者笑话。 我们宿舍里只有两只办公用的椅子,路小雨来了,有时候就会坐在我俩中某一 个人的床上,无拘无束地一边轻轻晃动着双脚一边跟我们聊天。要是那天她坐的是 我的床,我就会在她走后闻到她身体留下的那股若有若无的香味,我就会一连好几 天脑海里都听得到理查德·克莱德曼那抒情的钢琴弦律;要是她不小心坐到李萌的 床上去了,我就会在随后的日子里胸腔中不停地轰鸣着贝多芬《命运》交响曲开头 那几声让人心跳都快要停止了的敲门声。 有一天晚上,我和李萌把路小雨送回了家,李萌兴致勃勃地提出要请我去夜市 场的馋嘴街喝酒。那天因为路小雨一晚上都斜倚在李萌精心叠好的被垛上,歪着头 饶有兴致地听李萌讲他在北大读书时的那些趣事,一双大眼忽闪忽闪的,我一想起 这个,就没了喝酒的兴致,就冷冷地拒绝了他。回到宿舍后我看到李萌从他的床上 拈起了某样东西,从他那右手抬高的姿势和视线移动的幅度来看,我猜到了那是路 小雨不慎失落的一根长发。李萌迅速地将那根长发夹进了一本《现代汉语词典》里。 我装作没看见,早早就上了床,用被子紧紧裹住了黑沉沉的孤独和忧伤。 那段时间别人给我安排了几次相亲,我一次也没去,一律回答说我心里早就有 人了。我父亲说有人了,你小子把那个人带回家来我看看。我说我自己的心上人, 你看什么看?要看你看我妈去!我妈说老三你给我闭嘴,你怎么能跟爸爸这样混说 乱讲?我父亲说好小子,你难道想等到我孙子出世了才带她娘儿两个一起来看我和 你妈?我说你答对了,加十分! 李萌把我跟父母斗嘴的事绘声绘色地向路小雨演了一遍,把路小雨乐得在他的 床上直打滚。我悲痛欲绝地看着她那笑得淌出来的眼泪,恨不得冲上去揍李萌一顿。 路小雨说,小何,哈哈小何,你真逗!你看你看,李萌你快看,他还不笑呢!哈哈 ……笑死我了,哈哈…… 路小雨苦口婆心地劝我不要这么固执,她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是该带你的心 上人回家去让父母看看了。要不是李萌就坐在旁边,我真想一把抓住路小雨,对她 说:“那你就跟我一起去让我爹妈看看吧!” 当年我们学校附近的一条小河边上有一家电影院,路小雨、李萌和我有时候会 一起去那里看看电影。每一次都是路小雨坐在中间,我和李萌坐在她的两边,像是 她雇的两个保镖。有天傍晚我独自一人从电影院那边回宿舍来,意外地看到了路小 雨和李萌挨得很近的背影,我就呆呆地望着他俩的背影消失在涌向电影院入口处的 人潮里。其实当时我衬衣的口袋里正躺着三张刚买来的电影票,此刻它们已经变成 了三张废纸,隔着衬衣耻笑着我那颗破碎了的心。 终于有一天,李萌犹犹豫豫地给我看了路小雨的一张照片,我便知道我彻底没 戏了。那张照片上的路小雨穿着一条裙子,坐在一块岩石上沉静地微笑着。她光洁 的额头鼓鼓的、亮亮的,脑后拖着一根马尾巴发辫,双眼因洋溢着幸福而发亮。她 的背后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和泛着红光的天空。那副把路小雨的身躯凸显出来的暗黑 群山的背景,我总觉得好像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过了好多天后我才想起来 :那就是离李萌家不远的一个山口。 与路小雨相爱后的李萌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他真的 振作起来了。从他跟我说他配不上路小雨、不敢对她胡思乱想时开始,我就知道这 回他真的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每天他都会从资料室抱回来厚厚的一大摞书,认 真地阅读,认真地做着笔记,还偷偷地写情诗。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在他的脸 上看到的总是一副略略有些羞怯的微笑,这时候我就会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提醒自 己千万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我应该在别的女人那里寻找我自己感情的着陆点了。 世界这么大,女人那么多,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不应该嫉恨他,我应该高尚地在心 底里祝福他们,就像文学作品里的那些高尚者们都会做的那样。 那场爱情本来是应当成为李萌命运的一个重大转机的,一切都会因为有爱而美 好起来的,我坚信应当是这样的。但我现在又坚信李萌这一生的每一次好运,一定 都被他那可恶的哥哥早在几分钟之前就抢完夺尽了。 金姬和银姬的命运啊! “怎么了李萌,这么垂头丧气的?” “早上接了个电话。” “什么电话,谁打来的,你哥哥?” “不是,是我大学时的同学。” “什么事,让你这样难过?” “他们想在暑假时搞个同学聚会,毕业二十年了。” 我想对他说那你就去吧,你赶快把病治好了去北京参加同学聚会吧,但我沉默 着。 他的灵魂,在这间病房里扑腾着乱撞着,像一只不安的苍蝇。 “我还以为是你哥哥打来的电话呢。”我又努力将话题往他哥哥身上引,我想 看到他那张苍白的脸上重新露出一抹寂寞的微笑。 “俊杰,其实我并不想去参加什么狗屁的同学聚会,对我来说那纯粹就是自讨 没趣,纯粹就是自取其辱。我的同学一个个都早就混得人模狗样的了,只有我还是 他妈的什么破讲师。你看我现在这副样子,去了我会难过得不想再活了。” “我的同学也在张罗着要在今年暑假搞个聚会,我也跟你一样没心思去。” “俊杰,我也觉得你没有必要去聚会。你现在最好还是先把精力放在争取当上 副院长上。这个机会太难得了,凭你的学问、人品、资历,哪一样不如人?俊杰, 我向上帝祈祷,我很希望你能当上副院长。你别摇头,你听我说俊杰,有一个位子 摆在那里,像你这样的好人要是不去坐着,那个位子一定就会被某个王八蛋霸占去 了。你说是王八蛋做官好呢还是善良人做官好?你相信我的话吧,你当了副院长, 是老师们的福气。” “你看你,说着你去不去参加同学聚会的事,怎么就扯到我当不当副院长上来 了?哎,对了,我记得你们同学十周年聚会那一次,你好像也没有去。” “那一次啊,那时我正好碰上了我老婆下岗。” “噢,对的,对的,正好就是在那时候。” “后来我听我哥哥说他去了,他对同学们宣告他和我一起承担聚会的全部费用, 其实都是他一个人出的钱,他给我挣回了面子。” “这么说,你哥哥还是有一点点够意思的。” “那当然!” 十年前,李萌跟小苏的关系还很不错,他们的孩子也已经会喊爸爸妈妈了,小 日子似乎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却不料小苏就在这时下了岗。 小苏以前就读于南京粮食学院,毕业后到了我市的一个粮食储备库去工作,干 得好好的,却莫名其妙地就被领导弄下了岗。小苏下了岗以后当过一段时间上访专 业户,一级级地告状,一直告到了北京,把下岗时领到手的那几万块钱几乎全都用 到了告状上,最后的结果却只是从下岗改为内退,而且前提还是必须把那几万块下 岗时领的钱退回去。那段时间小苏的精神都快要崩溃了,一见了我的面说不上几句 话就哭了起来。 那时候李萌的情绪也坏到了极点。看来小苏下岗的事深深地伤害了他,他常常 一喝醉了酒就提着砖头去砸小苏原来单位领导的家门,被110 逮去过好几次,每次 都是小苏哭着打电话给我,我就半夜里去派出所把他弄回家来的。我中学时的同学 有两三个在市公安局里当副处级领导,属于挺铁杆的哥儿们,要是换了别人去领李 萌,恐怕不见得那么容易地就能够把他弄出来了。 我哀求了几次后,李萌终于听了我的话,喝了酒后不再闹事了,却常常不省人 事地醉卧在街头。有天晚上我又接到了小苏的电话,说李萌醉倒后不知睡到哪里去 了。我很不容易才打通了李萌的电话,李萌却说不清楚他所在的方位。我历经千辛 万苦总算是找到了他,可气的是这家伙就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瞎兜着圈子。他的一 只皮鞋已不见了踪影,衣服上沾满了灰土,因为跌了一跤,腰也被扭伤了。我满头 大汗地搀扶着他把他送回了家,赶忙叫小苏找来了一张膏药想给他贴在腰上,他死 活不让我贴,非要自己贴不可,仿佛我贴了就是想谋害他的性命。我和小苏都拿他 没办法,只好站在旁边看着他一手拿着撕开了塑料保护膜的膏药,一手揽起了脏兮 兮的上衣的后摆,扭头望着身后的穿衣镜,“啪”的一声把膏药贴上了。第二天小 苏打电话来替李萌请假,说他腰疼得走不了路,昨天晚上他把那张膏药贴到穿衣镜 上去了。 我和小苏的几个朋友在市区最繁华的青年路南段找到了个铺面,小苏将它租了 下来,开了爿服装门市,生意还过得去,收入不见得就比在那狗日的粮食局上班少 到哪里去。有时候我也会和我老婆、女儿一起上小苏的服装店去逛逛,本意是想在 她那儿买两件衣服照顾照顾她的生意,但小苏死活不肯收我们的钱,我就再也不敢 提买衣服的事,每次去了只是坐一会儿,跟她聊几句,就离开了。 有天夜里,小苏的门市被小偷撬了,偷走了里面所有的衣服和营业款,她辛辛 苦苦操持了两年才刚刚有点起色的生意一下子就全赔了。但小苏是个很坚强的人, 她把自己家的那套住房抵押了,跟朋友重新借了一笔钱来,硬是从绝境中东山再起 了。对于她的这一举动,我和我老婆都由衷地感到钦佩。我老婆常常会说小苏这个 人可惜了,这么优秀的女子怎么就嫁了李萌这样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呢。 小苏大概是被那次门市被盗事件吓怕了,夜里就叫李萌去服装店里看守,还为 李萌准备了一把大砍刀用以防身。那刀很像是电影里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的那种, 让李萌这个北大毕业的书生拎着,真是说不出的别扭和滑稽。李萌天天夜里独自一 人睡在那个透风的服装店里,不知他是怎样熬过那一个个孤独的夜晚的,我只是有 一次在他睡的那张吱嘎作响的小床下发现了几十个空酒瓶。最近一回想起这件事来, 我的心里就替他感到悲凉:堂堂的北大毕业生啊,金姬和银姬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