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俊杰,我想求你件事。” “你说。” “我想请你送我去一趟后海。” “哦,这个恐怕还不行。等以后你身体好些了,我再送你去。” “我等不到那天了。昨晚上我梦见了后海,到处都在下梨花雨,飘呀飘的,把 我和路小雨都淋湿了……” 我呆呆地望着李萌,我想摇头,最后却对他点了点头。 我开着我那辆“狮跑”送李萌去了后海。我故意绕了很大的一个圈子,避开了 那个名叫“跳石”的鬼地方。我们从密密的车流中成功地突围出来,终于把城市远 远地抛在了后面。 柏油路面反射着微弱的阳光,弯弯曲曲地延伸向了远山。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少 了,路两旁站立着的高高的白杨树纷纷向后面狂奔而去,一闪就没了踪影。我把毕 卓斯坦的《琴书》插进了CD机里,肃然地目视着前方。 “俊杰,你开慢点。” 我听到这句话,心里蓦然掠过一道阴影。正是“马儿啊,你慢些走”造成了十 七年前的那场悲剧……我放慢了速度,望了望坐在旁边戴着顶灰色毛线帽的李萌。 “你不舒服?” “不,我想好好看看。” 李萌说完又把头转向了窗外。 窗外的田边地头有几座坟墓状的包谷秆堆,日晒雨淋使它们变得有些发黑,跟 那连成一大片的生机勃勃的油菜花明艳的黄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又减了点速, 以便让李萌能够更真切地跟车窗外的世界告别。 “狮跑”拐进了一条土路,后海近在咫尺。这一带由于不在大路边的缘故,受 新农村建设浪潮冲击的力度显然就比较小。因为用不着提防着上级领导突然抽疯了 跑来这里检查,那些大大小小的院落就仍然保持着朴素、亲切的本来面目,红砖或 青砖的瓦房、土夯或土坯砌的院墙随处可见,甚至还可以看到茅草盖顶的小屋,完 全不像我们一路上在柏油路边所瞥见的那些统统被刷成一片寡白的、公厕不像公厕、 客栈不似客栈的农舍。 “后海”这地方指的是在一座小山背后隐藏着的几个篮球场大小的水塘。这些 水塘不足为奇,塘边生长着的那几百株梨树却真的很值得一看。每年梨花初绽的时 节,绿叶还来不及冒出来,就满眼都是粗壮的黑色枝干和细巧的雪白花瓣。听中文 系的老师说,大诗人雷平阳和于坚都曾来过这里,雷平阳说一不小心就走进唐诗里 来了,于坚则说那些梨花是从大地深处喷射出来的火焰。我不懂诗歌,但每次来到 后海,我的身躯都会有一种奇异的轻盈感。躺在地上望着那满树的雪白,你会觉得 每一片花瓣都是由夙愿、梦境、低声的哭泣、凄凉的微笑、酷寒与温暖交织的冬天、 某个永生难忘的瞬间等等事物幻化而成的,每一片花瓣上都凝集着一个灵魂,一个 不死的灵魂,那样一种凄美令我战栗。 李萌的右手贴在车窗玻璃上,轻轻地抚摸着后海的景色,那样的小心翼翼,仿 佛不忍触痛一段爱与泪的岁月…… 1992年3 月初,路小雨跟李萌刚好上了没多久,就一起约我去后海郊游。我心 里还是挺想去的,嘴上却说,要去你俩自己去,谁稀罕去当电灯泡啊。路小雨说, 什么电灯泡,还有我们单位的张红梅呢。人家张红梅对你印象好得很,经常夸你呢。 李萌跟路小雨相爱以后,老是觉得对我有些歉疚,像是欠了我一笔账没还似的。 我知道他们约我出去玩,意思就是想揠苗助长,让我跟张红梅多沟通沟通,搞个感 情上的大跃进,一举将她从一个一般的朋友提拔成老婆。那个张红梅人倒是不错, 长得也漂亮,就是性格太霸道了些,使我总是担心万一真的跟她好了,将来自己岂 不就成了个被广大群众耻笑的怕婆懦夫斯基?我好像很喜欢她,又好像对她有些不 满意,在当时那种年龄,我无法说清楚我的感受,更无法把握自己的感情。 路小雨说她们单位有好几辆偏三轮摩托车,就是鬼子进庄时开的那种摩托,左 边是一辆独立的摩托,右边挂着一只车斗。我们开两辆出去玩,肯定好玩得很。 我知道李萌最近几天刚刚学会了开偏三轮摩托,而张红梅则早就把它开得像日 寇一样猖狂了。他俩可以带我和路小雨一起去后海。 我就挎上了学校团委的那部尼康相机,跟他俩去了路小雨的单位,张红梅在那 边等着我们。 张红梅见我挎了相机,就叫我们等一下。她咚咚咚地跑上了办公楼,又咚咚咚 地跑了下来,塞给我几卷柯达和富士产的彩色胶卷,问我:“秀才,够了不?” “够了,够了,”我假惺惺地说,“嘿嘿,真不好意思,还让你破费。” “什么破费?”张红梅杏眼圆睁,“我们主任老曹柜子里的,我偷来向你献殷 勤了!”说着就起脚踢了我屁股一下,“上车!” 远山慵懒地躺在像是在欢笑着的晴空之下,山的背阴处尚有一小块一小块的残 雪,发出了耀眼的光芒。那时候出了城市五六里就一直是凸凹不平的土路,偏三轮 摩托车一路蹦蹦跳跳地疾驶着,路小雨的马尾巴长发被风吹得向后飘了起来。望着 她那坐在前面那辆摩托右侧的车斗里的美丽的背影,望着她偏过脑袋来嗔怪李萌车 开得太快时脸上隐隐现出的酒窝,一股感伤的情绪在我心中翻腾着。这个可爱的少 女,我先跟她结识并成了好朋友,李萌却后来居上迅速地晋升为她的男朋友。冥冥 之中,人与人之间确实是存在着缘分的,我无法从命运那里透支到跟她厮守终身的 那一段缘分。我强烈地意识到,今生今世,无论我怎样努力,都不可能赢得路小雨 的芳心。能够做一个她肯信赖的朋友,我应该知足了。一时间,我有了一种想哭的 愿望,我呆呆地望着她被李萌带着远去的背影,在心里为她祝福,向她告别…… “俊杰,你在车上等着,我想一个人下去走走。” 记忆在我的心中疼痛着。身边李萌低沉的话语把我从对往昔青春岁月的回忆中 拉了回来,我还来不及回答,李萌已打开车门下去了。 李萌那疲惫的双脚代表我、路小雨和张红梅重新踏上了十七年前我们曾走过的 那条小径。我们来得太晚了,后海大大小小的池塘边的几百株梨树,枝头上的花朵 早已凋谢,绿叶间结出了包谷籽粒大小的果实。地上铺着一层因失去了水分而泛黄 的花瓣,池塘靠近边缘的水面上也漂浮着许多花瓣,微风一起,它们便惊惶地向塘 边躲闪。李萌那病弱的身躯歪歪扭扭地倒映在被风吹皱了的池水里,像是被命运漫 不经心地随手涂抹出来似的。我坐在车上望着他那在梨树丛中缓缓移动着的凭吊的 身影,心中涌起了一股很苦涩很古旧很苍凉的东西。 现在,李萌已走到了那两株躯干紧紧挨在一起的梨树下了。他停住了脚步,四 下里张望着,然后又低下了头,抬起双手蒙住了脸,肩胛微微地抽动了起来。 十七年前的那个中午,当路小雨一路笑声地走到了那两株梨树下时,一阵微风 把几片梨花瓣吹落到了她的头上和肩上。在前面等着她的李萌伸手摘下了一小枝梨 花递给了她,路小雨接过来,把那枝梨花插到了头上。花仙子般的少女露出了白白 的牙齿,笑嘻嘻地望着我们,脸上现出了两个幸福的酒窝。 “唉呀,”张红梅冒冒失失地脱口而出道,“我听我奶奶说,头上戴白花最不 吉利了!” 从后海回来后没几天,李萌的身体状况便越来越不妙了,低烧持续不断、盗汗、 体重下降、牙龈肿痛,常常说不上几句话就疲乏得不想睁眼,似乎仅只是睁睁眼皮, 就已经是他不堪承受的痛苦和劳累。尽管如此,李萌仍然不准我跟国家安全局联系 寻找他的哥哥,他断断续续地反复叮嘱我: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讲起他的哥哥来,因 为他哥哥极不希望别人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存在。我心里很窝火,恨透了他那个自私 自利的狗屁“哥哥”,可是一看到李萌那恳求的眼神,一听到他那费了很大的力气 才挤出来的话语,就只好连连点头,向他保证一定会坚守住这个秘密。 大前天黄昏,李萌告诉了我一件令我毛骨悚然的事:前个星期的某天晚上,他 在高高的上空,亲眼目睹到了自己正满怀悲伤和同情地俯视着躺在病床上的另一个 自己。这种怪异的现象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认真地思考人究竟有没有灵魂的问题, 想得头痛欲裂了仍然想不出个答案来。 我跟我老婆提起过这件事,她鄙夷地笑笑,说:“药物的副作用罢了,别跟那 家伙一起装神弄鬼的!” 我知道我老婆对李萌历来就没有什么好感,尤其是当李萌闹婚外恋和闹离婚闹 得沸沸扬扬以后,就更是讨厌他了。当初我刚听到小苏哭诉李萌要跟她离婚的消息 时,心里也觉得这家伙太过分了。好不容易跟小苏一起相互搀扶着熬过了那么艰辛 的岁月,生活才刚刚现出一丝转机的曙光,他故态复萌就要再次开始瞎折腾了,真 他妈的不是个东西!但是,当我见到了跟他搞婚外恋的那个年轻女人时,我愣住了, 一瞬间便明白了他之所以人到中年了还要弄出点让自己身败名裂的绯闻来的原因。 那天黄昏我找到了李萌,这么多年的朋友了,我也就懒得跟他客气,一见面就 单刀直入切中话题。我说,不讲别的,你这么胡来岂不是存心让我为难?你倒是由 着性子怎么爽就怎么来了,你让我怎么向院领导交代?你不知道系上狗日的老熊那 帮子人是怎么说你的,又是怎么说我的,你以为这当真就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了? “对不起,俊杰,我错了,我连累你了。” 李萌不敢抬起头来看我,我就心软了,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在多管闲事。认真想 想,我确实是没有任何理由来干涉他的私事的。我顺水推舟地说:“知道错就好, 改了就是了,小苏那边我会去做工作的。回家去跟小苏好好过日子吧,这些年她也 怪不容易的。” “我知道自己错了,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我没有办法了,只有跟小苏离婚一 条路可走了。我对不起小苏。” “怎么了?”我心里紧张起来,联想起了另一个因为在外面有了女人而犯了贪 污罪锒铛入狱的倒霉蛋朋友,“难道说你那小情人威胁你,不跟小苏离婚就要告你 个强奸罪?你先别着急,我在公安和法院有几个朋友,律师也很熟。你慢慢跟我讲, 必须毫无保留地讲,否则谁也帮不了你。” “不是,俊杰,不是你说的这么回事情,是我自己离不开她了。” 我又气急败坏地骂了他一顿,既威胁又利诱,既声讨又拉拢,既晓之以理又动 之以情,能使出的招数全使出来了,可李萌就是听不进我的话,反复申辩说他这一 辈子已经够失败的了,这次婚外恋也许就是他此生的最后一搏。我说你他妈的怎么 不想着靠在事业上搞出点名堂来最后一搏,靠把你跟小苏两口子的小日子过好了来 最后一搏,偏要靠走歪门邪道来搏?你这算是哪门子的拼搏,你这是堕落!李萌说, 俊杰你不懂,今天我还有事,过一会儿她还要来找我,改天我们再好好聊吧。我吼 了一声:“聊个屁!跟你这种人还有什么好聊的?” 正在这时有人来敲门了,李萌起身去开了门,我就第一次见到了那个仿佛是由 路小雨的灵魂转世而来的女人。 李萌介绍说:“这是我们的系主任,我的好朋友何哥。” 那女人便向我微微躬了躬身子,说:“何哥你好!李萌经常都在说你,说你是 个大好人。” 李萌又对我说:“她就是小路。” 我怔怔地望了她好半天,才开了口:“你姓路?” “嗯。” “那你认识路小雨吗?” “她是我堂姐。” “那我以前怎么不认识你?” “小雨姐姐比我大十一岁,她死的那年我还跟外婆一起住在四川。” 李萌只消再变得略略干缩和黝黑那么一点点,就是一具标准的木乃伊了。 望着他那日渐消瘦的面颊和犹如凄风苦雨中的乱草一样的胡须,有时候我心里 会很歹毒地想:他真的还不如早点撒手人寰好呢。这样失败的人生,这样痛苦的生 命,究竟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一个人来世间走一遭,总会留下他曾经来过的痕迹。从眼前的李萌向二十年前 的李萌回望,他这一路走来所留下的脚印,没有一个不是歪歪斜斜踉踉跄跄的。什 么叫做失败?失败就是把自己根本就不能输的东西输得一干二净,而没输完的鸡零 狗碎则在时刻提示着你:你所剩下的东西不值半文瘪猫钱,你浑身上下毫无可取之 处,你这个人的存在本身毫无意义可言! 还有什么比这更能准确地诠释出“悲剧”一词的含义呢? 因为害怕失败,所以我妥协,就像是一粒饱经河流冲刷的石子,不断地翻滚, 不断地与其他石子碰碰撞撞,不断地丧失棱角,却渐渐地在圆滑中找到了乐趣。李 萌不肯妥协,不肯随波逐流,不肯丧失他的棱角,所以他失败了,所以他在生命的 最后时刻只好像一具木乃伊一样躺在病床上,大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睛思考着人究竟 有没有灵魂、这灵魂最后该到什么地方去的问题。可是,我因为妥协而显得好像是 暂时绕开了失败,实质上却陷入了一场更深刻的失败,那就是我早已把我何俊杰变 成了另外的一个人,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我用我的“成功”玷污、羞辱了我的自 我,孩提时代那个善良纯真的何俊杰早就被我自己亲手扼杀掉了。 与其说白血病是一种肉体的病痛,毋宁说它是一种人的生存境遇的极端状态。 白血病犹如一面放大镜,放大了我们人生的种种苦难;李萌就是一面放大镜,一面 高倍率的放大镜。这个快要走到人生尽头的落魄者,他这一生,放大了我们人生中 的种种辛酸、蹉跎、失败、恐惧、困顿、耻辱、任性、悔恨、懦弱、痛楚、无奈、 愤懑、忧虑……生命中不堪承受的这一切统统都凝集到了李萌身上,命运借李萌的 一生洋洋得意地显现了它自身那邪恶的存在,而我们又都是它掌中的玩物,完全听 凭它高兴与否,把幸福施舍给这个人,又把不幸降在另一个人的头上。一些人得意 了,另外一些人就注定了必须倒霉,有谁能够像李萌的哥哥那样,一辈子只有春风 得意马蹄疾,一辈子只有鲜花和掌声?双胞胎的哥哥越是幸福,双胞胎的弟弟便越 是不幸;金姬去了朝鲜享福,银姬就得留在韩国受罪;我何俊杰走上了讲台,他李 萌就得去资料室坐冷板凳;我老何有朝一日做了副院长,老熊这一辈子就只能玩干 瞪眼。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因为幸福的总量只有那么有限的 一小块,不可能均摊到每个人的头上去的。 学院办公室刚刚公布了五一长假放假安排通知的那天晚上,李萌的主治医师万 医生给我打了个电话,告诉我李萌的大限就在这几天了,叫我该准备什么可以从现 在起提前作准备了。我久久地握着手机,不知该将它放到什么地方去。快了,这一 天终于就要来了,命运终于大发慈悲不再把玩他了,终于答应给他放一个长假,而 且承诺永远也不会收他的假了。 我驱车赶往医院,途中突然感到汽车窗外向后飞驰而去的夜景模糊了,陈旧了, 渐渐地变得朦胧起来。我知道自己的血压有问题,就赶快刹住了车,停靠在路边休 息了一会儿,感到昔日青春岁月里的激情和感伤正不断地在胸中涌动着,如诗如画, 又如歌如哭。 在经过护士值班室门口时遇见了小冯,她告诉我李萌今天一直在等我。我跟在 她身后进了病房,小冯凑近李萌的耳边,轻声说:“李老师,李老师。何老师看你 来了。” 李萌右边的鼻孔里还残留着豆粒大的血珠。他睁开了眼,费劲地从枕头下掏出 了一串钥匙,抖动着手向我递了过来。他翕动了几下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我俯 下头去,用耳朵贴近了他的嘴:“哥哥!” 虽然声音非常的微弱,但我还是听清楚了。我使劲忍住了眼泪,点了点头,向 他保证:“你放心,你哥哥的事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会说出去的。” 李萌努力做出了副摇头的样子,眼神里有了一分焦灼,又费劲地翕动着嘴唇: “你……哥……” “你放心!我一定会守住秘密的。” 小冯给李萌戴上了氧气面罩,又给他打了一针。李萌的胸腔上下起伏着。 小冯告诉我从前天下午开始李萌就不断陷入了昏睡的状态,梦呓的时候经常会 喊哥哥。 万医生和护士小冯隔不了多大一阵就会进来给李萌量一次血压或者体温,有时 也给他打打针,翻开他的眼皮用手电筒照照。我坐在病床边的那把折叠椅上,除了 望着他们忙乱外,什么忙也帮不上,反倒是给他们添了乱。 我正想走,却听到小苏的声音在走廊上响起:“医生,请问师院地理系的李萌 住在哪间病房?” 我拉开了门,向怀抱着鲜花的小苏招了招手:“来,这边。” 我把手伸进被子里握住了李萌那无力的手,我说:“李萌,你醒醒,小苏看你 来了。” 李萌昏睡着,对我的呼唤毫无反应。 小苏失声痛哭了起来。我好不容易才让她由痛哭转成了啜泣。 再看了一眼李萌,只见他闭着的眼角上竟渗出了泪水。 “小苏,你看!” 小苏也看见了那泪水,她又哭出了声来,咚咚咚地跑走了。 她忘了放下怀里的那束鲜花。 李萌的母亲和大的那个妹妹终于在李萌去世后的第三天赶来了。为联系上她们, 我费了不少周折,最后才想起来从小苏那里弄到了联系的线索。李萌的父亲几年前 就因中风而瘫痪了,他的小妹妹要留在家里照顾父亲,所以只来了两位遗属。我向 李萌的母亲提出让他的双胞胎哥哥克服一切困难赶回来奔丧的建议。李大妈疑惑地 看着我,问:“哥哥,什么哥哥?” “就是李萌的双胞胎哥哥啊,李萌说只比他早出世了几分钟。” 李大妈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抽抽噎噎地说:“何哥哥呀,我家萌儿是病昏了脑 壳了,可怜呀!呜呜,我六六年跟你李叔叔结的婚,第二年就生下了萌儿,后来又 生了两个女娃。呜呜,他哪来的什么哥哥?他就是哥哥呀,他就是老大呀,呜呜… …造孽,病昏了脑壳了呀!呜呜,呜呜,我可怜的萌儿呀……” 我的泪水顿时便夺眶而出。 “何哥哥您家莫哭了。”李萌那个当年为了他能够上大学而被迫辍学的妹妹泪 水挂腮地说,“这么多年来,何哥哥您家一直在照顾我萌哥。您家当了那么大的领 导,要操心那么多的事情,还一直无微不至地关怀我萌哥,我们全家人对您家感激 不尽啊!我们无法报答您家啊何哥哥!我替我萌哥给您家磕头了!” 那位为了哥哥的前程牺牲了自己幸福的妹妹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不住地对我 磕着响头,她那已有了许多皱纹的额头上立刻就渗出了血滴。我羞愧万分地想将她 拉起来,却怎么也拖不动她。李大妈也呜咽着想给我下跪,我使劲地抱紧了她老人 家,抱紧了苦难深重的母亲。应该由我来向她老人家和李萌的妹妹下跪,为了她们 的心碎,为了她们的皱纹,为了她们只记得感恩却从来无暇想起自己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