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条猎狗跑得奇快,呜呜吼叫着,如风卷起的一团灰土,滚动着翻越山坡,迅 速消失。以它们这样的本事,野猪除了凶猛,再无长处。凶猛是有用的,只有凶猛 就是愚钝,没有用。人愚钝会受苦,猪愚钝要被宰杀,动脑子才有活路。在一群兄 弟般团结互助,奔跑如风又善动脑子的猎狗面前,愚钝的野猪只会干着急,猎人赶 到,就能把它一枪毙命。 猎人是陈刚,还有村民老四。 本来,猎人的古老威名已不属于陈刚,属于他的父亲和爷爷,他在县城工作, 是公安局警察。他打猎是为了陪公安局长,局长打猎是为了陪别的领导,可这件事 绕几绕,就把陈刚绕了进去。局长跑大黑山打野猪多了,心有所动,忽然有建狗站 的想法,于是决定调陈刚到大黑山镇任派出所所长。 局长建狗站的心思,是县长开导后才有的念头。有一次,局长请县领导打野猪, 回城途中,车窗外呼呼吹过的疾风和一晃而逝的青翠风光,促发领导茅塞顿开。县 长说,打野猪这件事有意思,可以研究研究,也请省里和市里的朋友玩一下。局长 就开窍了。他理解领导的难处,现在的工作不好做,不搞关系不行,搞关系却很难。 县一级往上,有省有市,部门太多,脸色难看。吃吃喝喝人家都厌了,洗头洗脚泡 桑拿也太俗。老一套接待,白花钱还赚不到人情。山穷水尽,为什么不拿打野猪做 文章呢? 文章要做好,非陈刚不行,他出生在大黑山区,跟山上的野猪算半个亲戚。 从警察到所长是提拔,换了别人,被提拔是好事,陈刚却高兴不起来。他正在 谈恋爱,对女朋友小丁不放心,离开县城前往大黑山区任职,对陈刚与小丁的爱情 是严峻考验,他对这份考验缺乏信心。 陈刚对付女朋友缺乏信心,制服野猪倒有办法,办法就是养狗。局长给他的任 务,就是在大黑山区养猎狗。有了一群好狗,打野猪玩的活动,才能变成一项安全 可靠的接待工作。 狗不是养在镇街子的派出所院子里,是养在山上。山上建一个狗站,狗站里要 有狗厩、猎狗训练区、饲养员宿舍、客房、麻将室、会议室和厨房。 局长已经拨了钱,做成这件事不难,难的是找到合适的人手。陈刚到大黑山镇 派出所上任,第一天就去找老四了。老四是半坡村村民,陈刚儿时的朋友,个子中 等,黑瘦沉默,除了笑,很少张口,像一个哑巴。他外号小耳朵,左耳没有耳廓, 一小条模糊不清的残缺肉疙瘩,潦草地紧贴在鬓发边,脑袋歪,左右不对称。此外, 老四的一条腿还有些瘸,走路一拐一拐,忽高忽低。可是上了山,放开猎狗,扛枪 打野猪,老四就被点燃,跑得比狗叫声更快。 打野猪还不是老四最重要的才华,老四的才华是养猎狗,能把狗训练成围捕野 猪的战士。他的本事是从父亲那里继承的,老四的父亲不算大黑山区最有名的猎人, 却最特殊,打猎不是吃肉,就是为了打。野猪岩羊和兔子扛回来,都分给村里的朋 友,就像钓鱼高手钓起了鱼,不是送给别人,就是放回河里。那个一辈子享受嗜血 快乐的老人,除了打猎和训练猎狗,别无其他兴趣,死后留下的唯一财产,就是长 了一只小耳朵的瘸腿儿子老四。 老四长得丑,30多岁还讨不到媳妇,只会牵着两条狗,在山上东跑西窜地消磨。 从前,陈刚陪局长来大黑山区打野猪玩,都请老四出马,还租用他的狗。现在,陈 刚要建狗站,正式聘用老四,惊得老四噢噢噢地叫,差点要下跪。 那天,坐在派出所办公室里的老四无比欢喜,马上表态,愿让出自家的山地, 无偿提供给陈刚建狗站。陈刚告诉他,用他家的山地很好,无偿却没有必要。公家 的事,公事公办,有钱就花。租地的钱要付,还要付他工资,前提是他必须把这件 事做好。 老四歪着头,一瘸一拐地绕着陈刚走两圈,摸一把小耳朵说,陈刚好兄弟啊, 做不好这件事,你就把我像野猪一样崩了。 陈刚相信老四,接下来的几天,他找来村里的几个人,交老四带着建狗站。乡 下男人都会盖房子,这些事不难。他们不是盖宾馆,是盖几间土房子,围一个小院。 狗站盖得越土越好,结实就行,不会垮,不漏风不漏雨就行。城里的领导被领带扎 得害哮喘,被文件压得腰椎间盘突出,被美味佳肴攻击得消化不良,被假话套话堵 塞得肺气肿。来到大黑山狗站,脱下西装,换上迷彩服和大皮鞋。树林里跑一跑, 山坡上滚几下,朝天吼几声,打几发子弹,会脱胎换骨,变成被老娘重新生出来的 健康儿子。 那些事不说了,要说的是小丁,把狗站交给老四操办,陈刚就可以轻闲,抽空 跑回县城去见女朋友小丁。 风摇晃着山地,森林挥臂欢呼。土味草味树叶味、松脂和松果味、兔子和野猪 味、溪水中升起的回忆和思念味。陈刚站在山上,两眼眯着,风抽打着他的耳光, 撕扯他的头发和衣服,把他抱起来,摔进时光深处。 陈刚生在大黑山区,父母是农民,从小吃包谷饭和苦荞饼。出身农民不会让陈 刚自卑,县城干部大半是农民,省市领导也有农民,陈刚不比他们差。他做小丁姑 娘的男朋友不自信,做警察却很有信心。他认为自己熬几年,将来做所长做局长都 有可能,一样可以干好。可是,现在他不想那么远,现在就做大黑山镇的所长,时 间很不合适,因为小丁还没有搞定,上了床也不算搞定,搞不定就危险。好比打野 猪,一枪打不死,麻烦就大了。野猪蹿出灌木丛,再多的猎狗也挡不住,会要人的 命。 喊回来,陈刚回头对老四说。 老四从地上一跃而起,这种时刻你就看不出他是一个瘸子,他跃得比兔子还快, 站得比冬瓜树还直,耳朵一大一小微微抖动,目光射得比子弹还远。他拉长了脖子, 嘴唇撮起,哦哦哦地喊。那声音不高不低,浑圆紧实,像荆竹一样坚韧,把猛烈的 山风刺穿了,箭一般飞过山坡。 猎狗听到了老四的呼唤,耳朵整齐地向后摆动。它们很兴奋,很狂躁,急不可 耐,早就翻山越岭地蹿进了森林。可是老四呜呜叫着发出了讯号,这是致命的呼唤。 老四的叫声笔直飞来,像一根魔棍,追上猎狗后马上变成鞭子,朝猎狗无情抽打, 又变成带铁扣的皮环,把猎狗的脖子套紧。猎狗不敢挣扎,赶紧转身,低垂着脑袋, 一只追着一只,从森林里奔出,循着老四的呼唤猛跑,疾速返回。 山坡上重现那群狗,它们逐渐变大,呼吸声越来越重。一条条张着嘴,利牙微 露,四腿快速刨动,如风一般返回,围着老四和陈刚蹦蹦跳跳地叫唤。 老四丢了几块肉给狗吃。 陈刚说,趴下。 狗全部趴下,吐出嘴里的肉。 五条猎狗中,两条是德国斗犬,一条是市局要来的狼犬,两条是四川凉山买来 的标准撵山狗。五条狗备齐时,都只有三个月大。那时狗站刚建好,老四搬到狗站 住,像照顾儿子,日夜守护这群狗,也像教育儿子,下狠心训练这群狗,现在它们 半岁了,全部变成了战士。 不变成战士不行,围捕野猪是一场战斗。血淋淋什么就不说了,要说的是打野 猪不是自己打,不是陈刚和老四打了玩,他们两兄弟上山打猎很简单,村里随便牵 两条狗出来就行,没有狗自己提着枪钻进林子也可以玩。他们是陪别人打,那些人 根本不会打,他们连枪也没放过,一般的狗和猎狗根本分不清,野猪更没见过。他 们的脸很光滑,手很柔软,步子坚定却没有力量,风一吹人就摔倒,陪他们玩,猎 狗必须是战士。 当然,真正的战士是陈刚和老四。猎狗围住野猪,开枪的人是陈刚和老四,来 玩的人抱着枪,无非躲在一边看。不过谁说得清呢,他们要是太好奇,一时冲动, 越过警戒范围,就可能出错。 除非他们是省厅的王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