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陈刚不愿回大黑山区还有原因,山村里已没有亲人。母亲病逝,早化作泥尘, 返回大黑山子宫。父亲跟着大哥去外地挖矿,姐姐嫁到县城边,跟着夫家经营廉价 小旅馆,算半个城里人。陈刚一家的大黑山区历史多年前已被连根拔除,一户农民 与乡村的关系彻底断裂,可以松一口气。 现在,返回大黑山,他无法松懈,神经绷得很紧。 陪人打野猪玩的危险工作,不能出任何差错。 星期六上午,阳光从镇街子东面苍茫的山峰滑下,紧抱住寂静的大黑山镇,局 长带队,驾车碾轧着地上的阳光,再次率人跨进镇派出所小院找陈刚了。来人是一 支浩荡的队伍,黑压压一群。局长、司机和局办秘书,副县长和秘书外带司机,另 有省财政厅的小杨。 一行人涌向山上的狗站。 老四瘸着腿,一拐一拐地摇晃着肩膀,给每个人递烟。翠翠姑娘端来茶杯,提 着壶,忙着倒茶水。翠翠已常在狗站住了,有了翠翠,烧水做饭很容易。翠翠姑娘 不缺不残,低眉顺目很勤快,将来嫁给老四,真是便宜了他。 一帮领导出马,主角却是省财政厅的小杨。小杨高大健壮,不像与账本打交道 的干部,像运动员。他连处长也不算,只是专管员,却财权在握,一言定生死。县 里视小杨为上宾,好言相劝若干次,才把他说动,诱出灯红酒绿的大城市,带进遥 远的大黑山区。 陈刚向局长汇报说,昨天村里又有人告野猪的状,哭闹了一上午。 局长说,现在好啦,小杨同志上山,一枪就解决问题。 小杨问,什么一枪?解决什么问题? 局长说,听说你好枪法,打野猪的左眼,不会打中右眼。 小杨怔怔地说,谁说我枪法准? 局长说,不要谦虚了,枪法准就是枪法准,我们要向你学习。 小杨明白局长说笑话,抬起宽大的手掌,像姑娘一样捂住嘴,晃几下肩膀,再 晃几下,跟着笑起来。这个健壮小伙子看上去阴柔有余,果敢不足。 众人皆笑,只有陈刚不笑。小杨不会打枪,却表情固执,目光闪亮,脸上浮现 突突跳动的兴奋。这种人很麻烦,留在狗站打麻将,他肯定不干,带他上山,添乱 少不了。 陈刚招招手,叫老四去收拾狗院,收拾狗院是为了战前训练。众人喝茶,说笑 着摆开麻将,陈刚带小杨出门,去狗院里训练。猎狗关在狗厩里,院子空空荡荡, 地上糊着鸡毛和狗屎,血腥味屎味和狗骚味滚滚而来,撞得小杨摇晃几下。院子的 土墙边,已放好一块靶牌,靶牌上歪歪扭扭画了一只野猪,上面弹孔斑斑,陈刚递 给小杨一支枪。 怎么打?小杨把枪左右翻着看。 陈刚接过枪,拉枪栓上膛,瞄准靶牌,扣动枪机。 怎么没有声音? 没有子弹的,还没有教你开枪,当然不能放进子弹了,怎么样?现在开始? 小杨有力地点头。 陈刚退下弹夹,装进子弹。 小杨瞄准靶牌射击,巨大的枪声响过,肩膀被枪托撞得朝后一晃,靶牌却纹丝 不动。 小杨把枪扛到肩上,迷茫地问,打中了吗? 陈刚说,再来,再开几枪试试。 打到第十枪,靶牌终于被射穿,陈刚拍手叫好,老四也跟着鼓掌。一个大黑山 战士,就这样匆匆训练出来。陈刚带着小杨离开狗院,老四打开狗厩,牵出了呜呜 咆哮的狗。 他们钻进了树林。 小杨端着枪,左右环顾,满脸严肃,缓缓朝前移动,保持着高度警惕。 陈刚说,赶快走,朝前走。 小杨压低声音问,打野猪危险吧? 不危险。 野猪很凶猛,怎么会不危险? 凶猛的是人,心眼多,办法多,变来变去不知道要做什么事,人也不危险,野 猪还有什么危险的? 小杨说,我正经问你问题呢。 我也是正经回答。 两人相视而笑。 小杨说,万一野猪追来,怎么办?你告诉我怎么躲开野猪? 陈刚说,不能躲,要朝它开枪。 我连枪也不会打。 刚才培训过,你已经毕业了。 唉呀毕什么业?我说正经话呢,你要严肃点。 陈刚笑起来。 五条狗已如风一般卷走,眼前一派青翠苍茫。 狗鼻子闻不出人心,闻不出小杨的幼稚慌张,闻不出陈刚的意乱情迷,闻不出 公安局长的江湖心事,却能在满山遍野的杂树乱草间,闻出一条坚定的路,搜寻到 野猪。 出发前,局长叮嘱陈刚说,小杨这个人看紧了,百分之百不能出事。这个道理 陈刚怎么会不懂呢?除了小杨,别人又能百分之零点一地出事吗?也不能。任何来 人,都必须保证百分之一万地不能出事,局长要这样交代才对。 树林越来越密,偶尔出现的空地里,生长着大蓬热烈的灌木,这就是野猪躲藏 的地方。 小杨忐忑不安,体力却很好,陈刚和老四在树林里疾跑,小杨也能跟上。狗叫 声凄厉传来。声声紧急,持续不断,热烈、狂躁而绝望,惊得树林里遮天蔽日的叶 子飒飒乱摇。 小杨大叫有情况,闷头猛冲。 陈刚追上去,拉了他一把说,狗在下面叫,不要朝坡上跑。 小杨双唇紧闭,神色严肃,会意地点点头,奔向山凹。跑出几步,被地下一根 残枝绊倒,一个跟头栽下去。陈刚扑上去拉他,被他把手拨开,他故意卖弄敏捷身 手,就地打一个滚,趴着四处摸索,拾起枪再冲。 小杨被点燃热情,就会冒险,陈刚很害怕。他不能让小杨冒险,急赶几步,把 小杨甩到身后。老四心领神会,稍稍在前,把小杨挡住。小杨尝试着越过老四,不 奏效,急得把老四拉开。老四轻跨一步,再次把他挡住。 你挡住路,我跑不快,小杨委屈地嚷道。 老四客气地笑笑。 你的小耳朵听得见吗?小杨提高声音问。 老四装作听不见。 狗叫声很近了,扑面而来。小杨循声看,发现了前面树影后的几条狗。可是, 赶在前面的陈刚早持枪站稳,五条狗夹着尾巴散开,退到陈刚身后,陈刚毫不迟疑 地扣动了枪机。 小杨气得要哭,丢下枪坐到地上说,打什么野猪?这样瞎跑还不如回家。 老四说,起来看看,可以补几枪。 小杨仓皇跃起,扑向陈刚,指着灌木丛问,野猪在里面?死啦? 开枪,赶快。 小杨迅速上膛,朝灌木丛射击。 陈刚说,进去把野猪拖出来。 小杨猫腰靠近灌木丛,蹑手蹑足钻进去,灌木丛刷啦刷啦摇动,小杨顶着满头 草屑和树叶,拖着一只半大野猪出来。 陈刚说,打一只够了,回去。 不行,小杨说,我根本就没有打,这样回去不是白跑一趟了? 陈刚说,有一只大野猪很危险,还是回去。 大野猪正好,交给我来打。小杨大声说。 那只大野猪就是汽油桶。 汽油桶神出鬼没,自视甚高,胃口大奔跑快,行踪不定。最近一个多月,它始 终坚守在离村子不远的树林里,临危不惧。村民端着破盆烂桶,满山敲打,均不能 把它赶远。它很可笑,自以为是国王。 陈刚对汽油桶的传说半信半疑,事实却一次次证明,野猪汽油桶确实存在。前 几天,半坡村小学的李老师陪两个村民,来镇上找陈刚。走进派出所办公室,李老 师在窗户边疲惫坐下,大口喘气。 李老师五十岁,脸上划满时光的刀斧痕迹,陈刚读小学时,曾是他的学生。李 老师语文算术美术音乐无所不通,还懂武术,教陈刚练过大黑山虎抱拳。据说那种 久已湮没的神秘虎抱拳,传自一千多年前的河南洛阳,练好了可以赤手空拳打死老 虎。当年村里的小学生胡闹,学虎抱拳一团糟。男生自比老虎,追着女生抱来抱去, 搅出一片猥亵傻笑,气得李老师吹胡子瞪眼睛。二十年过去,李老师背微驼,个子 朝地下缩,虎抱拳传人已威风不再。 李老师说,我家被野猪害惨不说了,别家人,村里的那些人,都是靠地里的庄 稼过日子,他们怎么办? 陈刚说,李老师对不起,对不起。 第二天陈刚上山,查看村民损失,发现李老师受害最大。李老师会动脑筋,家 里的两亩包谷,经辛勤耕作和科学管理,长得肥壮高大,却被野猪全部毁坏,野猪 汽油桶对大黑山的虎抱拳传人毫不在乎。 陈刚迅速上山。他没有请老四协助,也没有去牵狗,独自在山上转。太阳偏西, 森林变暗,腐叶和泥土的腥涩升起,树欲静风不止。陈刚轻巧上膛,屏声息气观察, 树林里哗啦晃动,他闪到树后,迅速开枪,群鸟掠起,一只鹰响亮地拍打翅膀,射 向薄暮轻摇的天空。 陈刚看错了方向。 身后有异响,陈刚知道不妙,抱紧枪倒地滚开。野猪跑直线,很少拐弯,陈刚 侧翻滚过,汽油桶就轰然到来,扑空后不恋战,一路直线逃窜,风卷残云般消失。 陈刚在山里搜寻到天黑,不敢久留,悻悻而归。 狗咬不死野猪,只能搜寻和围住野猪。一群训练有素的猎狗,能凭着熟悉的气 味,找到躲在密林里的野猪,再把它围困在灌木丛里。围住野猪后猎狗就放声吼叫, 迅速向主人报信,同时相互配合,散成一个圈,在野猪身边来回不停地奔跑围堵。 这是很要命的,四面受敌的野猪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不过,狗不是野猪 的对手,坚持不了太久。野猪的皮坚硬厚实,狗咬不开,子弹才能洞穿。相反,野 猪宽大有力的嘴,能把虎口粗的树干咬断。它的嘴边还另插了两把刀,那是两把弯 弯的短刀,很锋利。野猪一旦突围,能把狗轻易撕碎,嘴上的短刀朝上一挑,狗肚 子就开膛了。所以,猎人听到狗叫,要跑得快,也要如风一般卷去。狗围得时间长 了,不见主人来,会把野猪放跑。放跑野猪的次数多了,狗就对人不再信任,会永 远失去围捕野猪的信心,这批狗就废了。 狗叫声疯狂传来。 小杨闻之大振,拔腿赶去,陈刚紧追其后。陈刚两次赶到小杨身前,均被小杨 大步超过。小杨在大黑山的野外战斗中迅速成长,勇气陡涨,不再给陈刚机会,也 不给老四机会。老四跑上去挡住他,竟被他推倒,摔得扭伤了脚。 小杨高大的身影越跑越快。 狗叫声把空气撕碎。 陈刚贴在小杨的身边奔跑,老四的瘸腿受伤,远远落在后面。很快,陈刚看到 了那群狗,它们一反常态,不是井然有序地围成圆圈转着跑,而是忽前忽后躲闪, 乱作一团,叫声无比惊慌。陈刚知道狗们围住了凶猛的汽油桶。 陈刚跨前一步,挡住小杨,小杨扯开陈刚冲上去。几条狗闪开,给人让出射击 的空间,只剩一条凉山犬坚守现场,龇开嘴巴朝灌木丛吼叫。 小杨抢先开枪了。 子弹射到天上,击碎几片树叶,人仰面摔倒。 灌木丛刺啦撕开,野猪应声而出。果然是汽油桶,庞大粗壮,背上鬃毛高竖, 长嘴上插着无情的短刀。陈刚从后面跃上,把小杨扑倒,压在自己身下。野猪汽油 桶四蹄腾空,卷起猛烈旋风,直取小杨和陈刚。幸好有凉山犬,那条勇敢坚定的猎 狗尖叫着,石头一样射出,凌空咬住野猪汽油桶的后腿,短小的身子悬挂在空中。 汽油桶怒不可遏,跃到半路的身子愤然落地。 凉山犬松开口,弹射到乱草中。 老四赶到,慌忙开枪,没有击中汽油桶。汽油桶怒气冲冲紧追凉山犬而去,一 路搅出山摇地动的骚乱,逃得踪影全无。陈刚坐起来,小杨躺在地上,脸色惨白。 那条逃走的凉山犬,不知何时已安全返回,呜呜叫着挤到小杨身边,小杨以为是野 猪,惊叫昏倒。 回到狗站,坐在矮砖房门口的小凳上休息,小杨恢复平静,津津有味地追述战 斗经历。 差点报销了!小杨说,要不是那条土狗,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忌日。 副县长默默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小杨。 局长朝陈刚招招手,又指了指老四。陈刚赶紧跑过去,局长不理他,站起来走 进了屋。陈刚和老四小跑几步,跟着局长走进小屋。局长在屋里站着,黑着脸不说 话,瞪住陈刚和老四半天,慢慢走过来,猛一脚把房门踢上,转身指着陈刚破口大 骂。 陈刚,老子要把你枪毙!局长吼道,今天小杨要是出事我就先把你枪毙!还有 小耳朵,你他妈的滚蛋吧!滚回去种地,你小子还在狗站玩姑娘,老子要把你抓起 来! 陈刚垂下脑袋。 老四扑通跌坐到地上。 晚上,众人喝酒吃野猪肉,在大黑山上狗站留宿。发电机在离狗院不远的小屋 里突突突地叫嚣,狗院侧面灯光通明,麻将声清脆悦耳,陈刚坐在门外的小凳上, 抬头仰望满天星光。局长从屋里走出来,蹲到陈刚身边。 局长朝漆黑的山坡环视一下说,空气很好啊,真是好。 陈刚不说话。 局长说,陈刚对不起,又让你加班了,可我也加班,你看我也不能休息,一样。 还有,我骂你你不要介意好吗?骂过就算了,算我放屁好吗? 陈刚挪开屁股,抽出小凳递给局长,自己蹲着,还是不说话。 陈刚有了女朋友小丁,警局的弟兄很羡慕,他为此得意,也吃尽思念和担惊受 怕之苦。领导都在周末来打野猪,调任大黑山镇后他很少休假,真要回县城,只能 把工作丢下,赶回去过一夜。 他回县城一定要带野猪肉向小丁汇报,小丁不敢打野猪,吃野猪肉却很高兴, 他们一起做饭,一起围着小桌子吃。 爱情在思念的浇灌中迅速生长,大大出乎陈刚意料。陈刚的家,两室一厅不大 不小的一套房子,在小丁一人独住的日子里,经她一番自作主张的装扮,变得甜蜜 温馨,女性趣味十足,透出无处不在的娇羞和期待。 他在大黑山建狗站,小丁在县城里改造狗窝。他离开县城的几个月里,小丁自 作主张,把房间重新作了打扮,他对小丁改造布置的房间很欣赏。 窗帘换成了浅紫色,边角垂满娇柔的流苏,餐桌上铺了镂花的新桌布,桌布四 周镶满粉嫩的肉色蕾丝。沙发上摆放着一只新买的斑点绒毛狗和一只长腿猴子,狗 和猴子的脖子上,各围了一条小丝巾,丝巾的边角也有肉色蕾丝。挂在厨房里的围 裙同样镶了蕾丝边。随处可见的蕾丝很容易使陈刚想起小丁的胸罩,她的胸罩边也 镶了这些轻柔花样,胸罩解开,整座县城的眼睛就合上。 陈刚未调走前,这套房子的床柜桌椅简明扼要,毫无趣味。小丁搬来同住,也 收拾过,无非换了花被套,床头挂着姑娘的裙子和丝袜,墙壁上出现了两幅郁金香 照片。现在,陈刚远在大黑山区,房主人俨然变成小丁了,满屋的娇羞气息,熏得 陈刚发晕,眼看要撑不住。 啊呀太累了,陈刚放下碗筷,迫不及待地说,跑几十公里路,早点睡才好,明 天还要回去呢。 你这只野猪啊,吃饱就想睡,小丁一手举着筷,一手托腮,看着他笑。 是一只公猪。陈刚说。 你在骂我啊。 陈刚不解地看着小丁。 你是公猪,我是什么呢? 陈刚哈哈笑着一跃而起,小丁转身逃进卧室。卧室是好地方,野猪躲藏的灌木 丛,小丁自投罗网,陈刚追进去,轻轻一下,就把小丁摁倒在床。他觉得小丁真像 一只野猪,一枪毙命,拖出灌木丛,扛着就走,扔上车呼啸而去,洗净后开膛破肚, 煎炸炖炒,肉香四溢。小丁呀呀叫着挣扎,陈刚松开手大笑。小丁趁他不备,打一 个滚逃开,坐在床边了。 陈刚疲倦地躺下,他太累了,在大黑山忙工作很累,开几十公里的车也累,心 思更累。 陈刚说,睡吧,有什么话床上慢慢讲。 才几点就睡?听我说陈刚,我不想在电脑公司干了。 干什么都可以,睡吧,过来。 陈刚朝他伸出手,小丁探来一根细长的指头,在陈刚的手心轻轻划几下。陈刚 猛然合上手掌,小丁早有防备,飞快抽回了手。 过来。陈刚央求道。 你呀你,小丁嘀咕着,屁股挤压着床单,慢慢移过来,倒在陈刚身上。这是一 个新变化,她有些犹豫了,从前她上了床就蹦蹦跳跳胡闹,比陈刚还迫不及待。现 在,躺在陈刚身边,她并不着急,头靠着陈刚的肩,眼睛微闭,表情空茫。陈刚搂 住她,她睁眼看着天花板,微微一笑,不见热烈反应,好像也有心事。陈刚不知道 是自己多疑,还是小丁在县城的街上走迷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