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有一天,陈刚像一条猎狗,闻着可疑的气味,悄悄摸回县城。 天已经黑定,他没有回家,叫一辆出租车,在县城街上转,一圈一圈绕。县城 不大,一小时绕好几圈。香烟店面包店药店一晃而逝,县委大门、公安局大门、保 险公司和电脑公司招牌、酒店灯光和歌舞厅门口三五成群的人影,一晃而逝。司机 看出他在破案,自以为是地主动配合,车子开得很慢。路边的树影下,出现一队说 说笑笑的男女,陈刚一怔,猛然投去目光。司机心领神会,轻轻踩下刹车,陈刚大 怒,挥挥手说,开开,朝前开,你想干什么?司机慌忙踩油门,车子朝前面冲去了。 停,停对面,慢慢停。陈刚低声喊道。司机张皇失措,打一把方向,在街对面的路 边停住车。 陈刚坐在车里不动。 那伙人的声音陈刚太熟悉,他们是小丁电脑公司的同事,正在见证陈刚与小丁 的爱情。可是很奇怪,没有小丁的声音。她爱嚷叫,相隔五十公里远,坐在大黑山 镇派出所的小院里,陈刚也能听到小丁的声音穿云破雾传来。在黑山县城的街头, 小丁的声音却消失了。 那伙人说笑着上前,出现在车头前方的街对面,那里有一片商店,明亮的灯光 下,陈刚看到了小丁。她走在最里面,脸躲在长发后,短裙遮住微翘的屁股,不说 话,被晃来晃去的人挡住。那些人把小丁挡住,却挡不住陈刚锐利的目光。陈刚发 现小丁沉默不语,一副郁郁寡欢的表现,如释重负。她要是哈哈大笑就麻烦,郁郁 寡欢说明孤单,很好。 出租车启动,不远不近地跟着小丁和她的同事,他们一一分手,在街道尽头处 的幽暗夜色中告别,小丁独自回陈刚的家。陈刚下车,看着小丁走进小区院门。这 是县机关的宿舍区,陈刚警校毕业回黑山县,赶上最后分房的历史性时刻,才有了 一个小窝,小窝里住进小丁,满屋温柔,才算家。陈刚从街对面的树影下走出,穿 街而过,跨进小区院门。 陈刚没有上楼。他从宿舍楼下绕过去,抬头看四楼的窗子。小丁还没有进门, 窗户漆黑,孤单无助。几分钟后,灯光无声地亮起来,窗户睁开了眼睛,凝望着黑 山县的夜晚。 陈刚上楼,轻轻敲门。 谁?屋里传出疑惑的声音。 他忍住笑,还是敲门。 谁呀? 陈刚抬手蒙住门上的猫眼,再敲门。 小丁在门后迟疑了一下,打开一半房门。 陈刚推门进去,把小丁抱起来。 你呀你呀!要把我吓死!小丁敲打着陈刚的肩嚷叫。 第二天,陈刚去县公安局,看望自己的大哥,大黑山镇派出所的前任吴所长。 这位所长已安排到公安局组织科,现在叫吴科长。陈刚坐进组织科办公室,朝四楼 的窗外看一眼,仿佛在眺望未来的日子。 吴科长说,陈刚你辛苦了,可这个辛苦还得熬几年,我在大黑山熬了五年啊。 陈刚说,我的工作安排不要紧,要紧的是小丁,她得找一个安稳地方落脚。 吴科长说,是的,上次你说过,我就一直在想,帮你想好几天了。 陈刚又朝窗外看一眼。 黑山县高楼不多,从县公安局四楼看出去,能俯瞰半座县城。错落的楼房,像 散乱站立的麻将牌,楼房的外墙挂着一条条浅灰色长短水迹,那些水迹伴随着陈刚 的黑山县警察生活,缓缓延长,朝下流淌。早年,陈刚从警校毕业,回县城找到工 作,无比兴奋。他在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里,像一只野猪,在县城的街巷中不厌其烦 转悠。他不知道一个叫小丁的姑娘已在岁月的前方翘首以待,也来不及探寻爱情迷 路,快乐把他年轻的身体填满,野猪找到生气勃勃的包谷地,幸福得不知所措,就 是那样。 这座县城有足够的阳光,所有楼顶都斜铺着层层叠叠的太阳能板,那些能汇聚 奇异阳光的板子,像大群振翅欲飞的鸟,等待着呼唤。透过玻璃窗凝望县城风景时, 有一霎,陈刚恍然看到野猪跑过,枪声响起。危险的枪声中,县城楼房的房顶刹那 间变空了,太阳能斜板像一群大鸟,应声起飞,拍打着金属制成的宽大翅膀,黑压 压漫天盘旋,掀起呼啸的疾风,街上尘土飞扬,一片惊叫。 吴科长说,我认为一个姑娘还是做公务员合适,她省心,陈刚你也省心。 盘旋在天空的群鸟落下,县城恢复安详与镇静。 陈刚说,是的,在公司打工,都是老板赚钱,没有多少出路。 我会帮你找关系的,放心。 半个月后,在吴科长帮助下,县农业局的马局长登场,他们在县城一家餐馆见 面。陈刚送上几斤野猪肉,马局长喜不自禁。 真不骗我?是野猪肉?不会是马肉吧? 怎么会提到马肉?陈刚大为不解。 马局长马局长,不是就跟马肉扯一起啦? 这个解释很牵强。 马局长说话,要听懂不容易。这个人东拉西扯,永远不着正题,是一只非常狡 猾的野猪。他的眼珠骨碌碌转个不停,嘴巴说个不停,什么事都点头,又什么事都 没有答应。提到小丁考农业局公务员的事,马局长的回答是,现代农业大有前途, 啊呀你们不要小看农业,美国大豆卖到中国来,中国市场会乱,可人家要进口,挡 也挡不住,就像野猪。大黑山野猪真的很多?野猪可不能乱打,现在是保护动物了。 陈刚说,每次打野猪我们都办手续的,这几年,连控制数都没有打够,马局长 有兴趣,可以去打一回玩玩。 马局长说,知道今年我们农业局最操心的是什么? 陈刚蒙了。 马局长说,天气,气候变暖,天太干,不下雨我这个农业局长就麻烦大啦。 马局长喜欢打野猪吗?陈刚又问。 你多少岁小陈? 二十八。 野猪真可以打了玩? 马局长绕回来了。 陈刚在黑山县的那个夜晚吃力地陪着马局长兜圈子,一顿饭吃完,熬三小时多, 才逮住马局长溜滑的尾巴。半个月后,陈刚紧抓住马局长的尾巴,把他拽进了大黑 山。马局长兴致勃勃,眼珠骨碌骨碌转,四处打量,满嘴牢骚,挤出一副不情愿的 表情。上山走出一段路,马局长就叫苦,任陈刚和老四跑远,自己躺在山坡上晒太 阳。听到枪响,马局长惊喜地嚷叫着,沿山坡跑过去,果然看到陈刚从灌木丛里拖 出了一只半大野猪。 回县城的路上,靠在车上睡觉的马局长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说,姓什么那个 人?要考公务员的那个姑娘,陈刚,那个姑娘是不是你的朋友?她姓什么你看我忘 了。 陈刚说,姓丁。 哦哦,好好考,第一关要自己努力。就像打野猪,狗再帮忙,枪得自己去打, 打不准就完蛋。唉呀小陈,我两个可不是狗。 陈刚说,我是猎狗,你是老马。 小丁骑在我这匹老马背上,牵着你这条猎狗去打野猪,啊哈这像什么话?马局 长被玩笑描绘的滑稽场面逗乐了,快活地惊叫。 小丁没说过要考公务员,只说不想在电脑公司干,想去哪里不知道,她的远大 前程是陈刚悄悄设计的。陈刚艰难搭上马局长的关系,并没有告诉小丁,那天陪马 局长打野猪回到县城,同样没有告诉小丁,他要给小丁一个惊喜。 天已黑定,陈刚与马局长告别,匆匆驾车回家,提着一条野猪肉上楼。来到门 口,站在楼道上,看着紧闭的房门,仿佛看到小丁焦急等待的脸。他想玩小花样, 掏出手机,一边拨打小丁的电话,一边凑近身子,把耳朵贴到房门上,仔细听屋里 的声响。他想告诉小丁自己在大黑山,再出其不意地掏钥匙开门。 电话打不通,关机,陈刚后退一步,感到无趣和狼狈。黑山县坠入黑暗的空洞, 野猪不知去向,猎狗踪影全无,枪丢在山坡上,子弹滚落一地。 再打还是关机,陈刚掏钥匙开门。 屋里漆黑,没有人,冷风扑面。陈刚没有开灯,慢慢走进屋,把塑料袋里的野 猪肉放到门口的桌子上,借着窗外透进的模糊光亮,走到窗户边坐下。一扇窗户未 关严,露了一截缝,夜风吹进来,窗帘无声掀动,让陈刚想起从小丁身上滑下的裙 子,远处的灯光映来,在窗户玻璃上躲躲闪闪地跳跃。 陈刚又拨打电话,还是关机。 他把桌上的野猪肉提起来,放进冰箱,把灯全部打开,坐在刺目的灯光下,不 知所措。看电视,洗澡,躺在床上,看着孤单的天花板,浑身酸痛,却无睡意。 小丁整夜未归。 陈刚半睡半醒,心悬在空中,像一只鸟,盘旋在大黑山森林的上方。听到门外 走道隐约传来脚步声,鸟就落到树梢张望,呼吸停止,身子像弓绷紧,脚步声远去, 身子的弓才失望地松懈。熬到天亮,沮丧起床,陈刚想打小丁的电话,犹豫不决, 好像电话是枪,按键后会有子弹射出,惊得灌木丛里的野猪亡命蹿出。 他还是打电话了,手机那边传来小丁的声音。 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你呢。小丁的声音很亲切,没有任何异样。 陈刚撒谎说,中午来,我今天要回县城办事,办完事中午在家里等你好吗? 他恢复警察身份,要破案。 好呀,中午我回家。 中午,陈刚等在家里,小丁赶来了。穿戴整齐,头发蓬松地垂下,拥在两颊, 不露破绽。陈刚满脸笑容,也不露破绽。 陈刚说,本来,昨天晚上我就想赶回来了,可惜时间太紧,怎么样?你昨晚在 家睡得好吧? 小丁说,昨晚我不在家,在小莲那边睡,喝多啦头晕,不敢回来了。 陈刚笑了,真笑。危险不存在,疑惑消除,心情大好,疲惫席卷而来,陈刚打 了一个哈欠,引得小丁也捂住嘴打哈欠。 小丁说,小莲那边不好睡,我半夜醒来吐了两次。 那就睡一下,好好休息。陈刚说。 小丁两腿张开,面对面跨在陈刚腿上说,抱抱我。 陈刚抱起小丁,朝卧室走去。小丁不挣扎,也不嚷叫,看来是真累。她无力地 趴在陈刚的胸口,任陈刚把自己抱到床边放下,懒洋洋躺着,又打一个哈欠。陈刚 兴奋地坐下,斜躺着靠过去,搂住小丁,他们开始弥补昨夜的损失。忙完亲热事, 小丁抱着陈刚睡着,陈刚也被子弹击中一样,坠入宽阔的梦里。 陈刚在梦中奔跑,翻越几座山后醒来,小丁也醒来了。她靠着陈刚的身子,嘀 嘀咕咕说话。 我要是自己开公司,取一个什么名字呀?小丁问。 你开什么公司?陈刚笑了。 自己做生意,自己赚钱自己用,有什么不好? 哈哈! 我自己开公司,拉关系的时候,带人去打野猪,你可要接待的呀! 你真会去打野猪玩? 陈刚大为振奋,抱紧小丁,小丁咯咯地笑,头在他的胸口摩娑。 陈刚愿意带小丁打野猪,却不同意她开公司,他认为开公司这个念头不可靠。 可是他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不愿扫小丁的兴。小丁这个姑娘,早晚要脱离商场, 改邪归正,坐进机关办公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一个大黑山农妇,早出晚归地 过规矩日子。陈刚认为做生意就像打野猪,小丁可以跟着玩,真枪实弹地扛枪上阵, 她应付不了。也许她能打死一只野猪,却打不死第二只,还可能吃野猪的亏,早晚 要吃亏。她不会成长为真正的猎手。围猎野猪是男人的事,枪林弹雨,险象环生, 不适合姑娘,尤其不适合小丁一类玩耍着做事的姑娘。 陈刚未向小丁提出报考公务员的建议,什么风声也没有透露。 大黑山镇离县城五十公里,公路埋在群山之中,却修得平整,来去方便,可是 领导很少光顾。领导不来,是因为这片野猪出没的山区乡风淳朴,村民安分守己, 吃饱就行,不吵不闹。大城市欲望汹涌,人人忙得贼死,大黑山镇不为所动。镇上 没有企业,没有矿山、公司和工厂。除了镇政府招待所,一幢二十年前盖的两层红 砖小楼,镇街子上没有一家旅馆,也没有歌舞厅和洗脚城。镇街子很短,夜色降临, 黑灯瞎火,只有几条谈情说爱的狗在街上乱跑。 思念在大黑山镇蓬勃生长不足为奇,猜忌和忧虑在思念的夹缝里发芽,也不足 为奇。小丁改变主意了,要来大黑山打野猪玩,陈刚很高兴。可离开县城,回到大 黑山镇寂静的黑夜,他又心乱如麻。小丁不跟我来大黑山,却愿意带别人来,为什 么这样?她要带谁来玩?比思念更沉重的疑问,压得陈刚喘不过气来。 他没有想到小丁的计划竟很快变成现实,两个星期后的一天,小丁带一个人来 大黑山打野猪了。她像陈刚悄悄摸回县城一样,也是什么招呼不打,突然来到。 陈刚大惊。 她带来的人是县劳动人事局赵局长,这个人帮小丁做成了一笔生意,按惯例是 要感谢的,没想到小丁把向赵局长致谢的活动搞到大黑山来了。 陈刚大惊是因为赵局长面无表情。 相比油头滑脑的农业局马局长,赵局长少言寡语,像一堵墙,墙上两个窟窿是 他的眼睛,窟窿里积了浅浅的灰尘。 驱车上山,来到狗站,在狗院里打靶训练。赵局长心不在焉,子弹未中靶牌, 就把枪递给小丁,走出狗院。小丁正相反,精神焕发,学射击热情甚高。她在狗院 里一枪接一枪地练习,打完二十几发子弹。 老四牵狗出来,小丁提着枪跟在后面。 小丁说,我大学参加过军训的,枪法还是准。 狗卷起一阵风,很快跑远。 上山跑出一段路,小丁被甩到后面,老四留下来陪她,陈刚陪赵局长在前面, 赵局长翻过山坡,丢下枪坐到地上,陈刚也坐下。 赵局长低下头,一只手抚摸枪把。 陈刚呼吸困难,憋得难受。赵局长不说话,连天气好空气好也不说,他丢给陈 刚一支烟,自己也抽烟,吐出烟雾,看着远处发呆。 老四和小丁上来了。 小丁的迷彩服太肥大,套在身上晃来晃去,衣领松松垮垮。人变得很瘦,头发 罩在帽子里,傻里傻气,脸很小,五官平淡,脖子光光的。 长长的裤腿卷起来,在脚背上方扎住。 老四一瘸一拐,摇晃着走过来。他可以跑得很快,却不能快,他的任务是贴身 保护小丁。 小丁说,赵局长在等我吗? 赵局长什么也不说,微微一笑,笑容像一条小蜥蜴,拖着针尖般锋利的尾巴, 一闪而逝。 陈刚说,狗还没有叫呢,坐下休息。 小丁坐到陈刚身边,她的一只扎起的裤角边松脱了。 赵局长说,过来。 陈刚吓一跳。 小丁赶紧站起来,走到赵局长身边。 赵局长抓住小丁的裤角,把松脱的裤角边细心扎牢。 好啦,小丁说,可以走了,你们跟我走啊。 赵局长站起来。 小丁快乐地笑着,高高地举起枪,朝前跑去,老四一摇一晃地急忙跟上,他们 的前方,是绵延而去的山脉和越来越升高的宽阔森林。 忽然,狗叫声飞沙走石,扑面而来。沉默的赵局长大叫一声不好,提枪就跑, 陈刚也跟着跑。打野猪就是这样,连滚带爬,翻着跟头跑,要跑得比狗快,比风快。 朝坡下跑时,要坐下去用屁股滑,那样更快。有一次打野猪,陈刚滚下山坡,赶到 猎狗身边,朝野猪开枪,枪管竟然爆裂,幸好没有伤到自己,幸好老四也开枪,才 把野猪打死。枪管为什么爆裂?因为朝坡下滑行时,枪管划到地上,被泥土堵塞了。 赵局长很内行,高高地举着枪,枪管朝天,弯腰猛跑。跑到坡顶,立即把身子 放矮,坐到草地上,朝坡下快速滑行。他年轻,三十多岁,不像农业局的马局长, 他滑在陈刚前面,一根树枝劈面抽来,赵局长低头躲过,翻一个跟头,站起来大步 奔跑。 前面枪响了,接着又响,狗叫声大起来。陈刚看到了老四,老四持枪站着,几 只狗躲在他身后,蹦蹦跳跳地狂叫,可是不见小丁。 陈刚在慌乱中没有发现小丁,赵局长却发现了,赵局长冲上去,扑向躺在地上 的小丁。 小丁沮丧地坐起来,朝地上擂两拳。 受伤了?赵局长问。 小丁把帽子抓下,扔到地上,染了几绺黄色的长发散开,披到肩上。 原来小丁摔倒了,那天真是很危险,猎狗围住野猪,小丁跑过去,裤角散开, 自己被绊倒。摔倒时枪走火,野猪冲出来,幸好老四开枪,救了她的命。 小丁说,这条烂裤子害了我。 你不该来打野猪,赵局长说,我就不准你来打野猪。 赵局长最后说出的这句话,像一发子弹,击中了陈刚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