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陈刚又回县城,他走得急,没有跟小丁联络。进县城直奔医院,找到住院的局 长。局长红光满面,看上去没什么事,局长自己也认为没什么事,医生却不这样看。 医生认为局长要休息,上市里检查一下,局长认为检查毫无必要。 局长对陈刚说,你才要检查一下。 检查什么? 检查工作啊,检讨自己的生活啊,东查查西查查总有好处。 陈刚笑了笑。 局长说,对不起啦陈刚,调大黑山让你干得太辛苦,回不了家。 陈刚说,打野猪不算工作,其实也就是玩,很好玩。 原来很好玩,现在玩个狗屁,陪人陪得太累。 陪人也是玩,人家玩我们也玩,只是局长你要注意了,心脏不是开玩笑的,还 是去市里的大医院检查一下好了。 你才要检查。 陈刚又笑了,笑得身子发抖,脸上的忧虑像灰尘滚落。他听出局长的意思。这 只老狐狸,有话不明说,可他的意思陈刚能懂。局长是警察,陈刚也是,任何蛛丝 马迹,都躲不过他们的眼睛。可查又怎么样?不查又怎么样?野猪是打不完的,也 不能打完,猎狗再好,也不能把野猪打完,它们总要惹事。惹出事再说吧,陈刚对 野猪的处理,有一个原则,伤害了村民的野猪,才立案侦查,带狗上山围捕的,都 是那些作案的野猪。 从医院出来,陈刚又去局里看望吴科长。 那天吴科长话很多,本来组织科长应该沉默,就像县人事局的那个赵局长。可 那天吴科长很健谈,滔滔不绝,好像憋了半辈子的话要对陈刚说,又说得不着边际。 他没提马局长,也没提小丁,就是种树和学文件啊,美国人的导弹和非洲的海盗啊, 下雨刮风啊。吴科长说话时,眼睛不朝陈刚看,要么就看着桌子,要么就看天花板。 他说得又快又急,唯恐陈刚插嘴。陈刚坐一阵,无聊地走了。 走到门口,吴科长说,陈刚多保重啊。 陈刚说,野猪咬不死我。 吴科长有力地点头。 陈刚在餐馆里吃过饭,天黑回家。 进住宅区小院,上楼,开门进屋,屋里漆黑一团。他知道没有人,在楼下就看 过了,楼上的窗户没有灯光。 屋里闷得要死,什么气味?灰尘味、无处散发的水味锅味桌子味窗帘味和床单 味,镶了蕾丝边的窗帘深垂不动,窗户关得很死,光线灰灰地透进来,窗帘的皱纹 处,浮现出人去室空的仓皇。 沙发空空的,茶几也空空的,很久没有人用过。 他走进卧室,床褥很整齐,掀开被子,抓起枕头,床单上空空的,没有可疑线 索。拉开衣柜的门,也一样,小丁的衣服和裙子冷冷地挂着。他有些发蒙,记忆混 乱。一切如常,却不见人,他抱住头后退,仿佛被一脚踢倒,坐到床边。 他没有打电话,也不想打,倒在床上慢慢睡着。 小丁没有回来,陈刚第二天起床,洗漱完,独自出门,返回大黑山。 野猪杀死猎狗,都是划破肚皮,也就是开膛,它突围时朝猎狗猛冲,猎狗惊得 蹦起,正好把肚皮亮出来,野猪扬起嘴边的两把刀一划,狗肚皮就像解开扣子的衣 服一样散开了。 一般来说,开枪前野猪都不会乱,枪一响,野猪就绝望了,马上突围,拼死反 抗。野猪伤了狗是重大损失,伤了人,损失之大更不用说。更严重的是,野猪伤人, 割开的是人的胯。猪矮人高,猪朝人冲来,人吓愣了,张着腿朝后缩,野猪恰好扑 到人胯下。嘴边弯弯的短刀哧溜一划,人的胯就被割破,倒霉的人睾丸就漏出来。 山上的一个村民,就这样吃了野猪的亏。 局长说,哈哈,那就变成太监了。 县长说,计生委应该养野猪。 众人狂笑。 局长出院了,又变得精神抖擞。 县里来了一大帮人,头面人物全部到齐,围着一个大老板。从他们口中,陈刚 知道大黑山勘探出铁矿。铁矿的风声早就听说,他不以为然,这次不得不相信了。 一帮大人物,先打猎热身,再谈投资开发的事,顺理成章。 为了隆重迎接黑山县顶级人物的到来,老四和翠翠忙了几天。拆洗狗站所有客 房被褥、扫地抹桌子、擦玻璃窗、清理厨房。灶台收拾干净、餐桌椅用热水洗过、 锅碗擦得亮堂堂的。养狗的小院也打扫干净,地上的狗屎鸡毛和斑斑血迹统统铲除。 老四不辞辛苦,赶做了两块新靶牌。为了对得起大领导,老四买来一小桶红油漆, 请陈刚在新靶牌上重新画一只野猪。 原来是我乱画的,笑死人,老四说,这回请你来画。 画个鸡巴! 翠翠呵呵地笑起来。 要不要写条标语?欢迎领导光临,村里都要那样做呢。 不要烦! 大人物们心情良好,指指点点,在空气里描绘大黑山区的远大未来。真正财大 气粗的外省大老板和蔼客气,一点不傲慢,见人就握手,把像女人一样光滑软和的 手,伸向心事重重的陈刚,也伸向谦卑的大黑山村民老四。翠翠递上茶,大老板双 手接过,连说几声谢谢。 众人站在山坡上,面对莽莽苍苍的美丽森林,大发感慨。 好地方,空气好太阳也好。 野猪就打这一次了,打过就没有了。 每个人都要上,不准躲在房子里打麻将。 陈刚站着发呆。 局长走到陈刚身边说,陈刚你瘦了好大一圈,怎么啦? 陈刚不出声。 好啦好啦,狗站要撤了,局长说,撤了你就不用再辛苦,再不会加班了。这个 地方建起大铁矿,你这个镇派出所所长日子会很好过的,矿上有的是钱啊! 老四像一只老鼠,贴着地跑来,挤到陈刚身边。 不要狗站啦? 陈刚没有告诉老四建铁矿的事。 以后不要我了? 陈刚厌烦地把老四推开。 狗也不要了?好狗啊。 领导和老板在狗站客房换好衣服,变成一群战士了。 老四灰头土脸,一瘸一拐地牵出猎狗。 狗蹦蹦跳跳,无比兴奋,打扮整齐的猎手们也兴奋,人人提着一支枪。大黑山 要建铁矿,野猪逃走,狗站就不要了。狗站不要,射击训练就不必躲在狗院里,站 在屋外就可以打,把狗站打烂也不要紧。局长端起枪,瞄准客房门口小凳上的一块 麻将牌。有人惊讶地说,不可能啊?麻将牌那么小。局长放下枪说,麻将牌够大了, 我还可以打飞一支烟信不信?有人不信,把一支烟放到小凳的麻将牌上。局长端起 枪,瞄准麻将牌上的香烟,又把枪放下来说,不能打,枪一响野猪跑了,今天可是 玩最后一次啊,最后一次不能空手而归。 众人大笑,骂局长会找理由。 出发。县长挥挥手。 局长对陈刚说,记好了安全第一,都是大领导,百分之百不能出事。 陈刚说,百分之一万,放心吧。 老四远远地站着,低着头,狗跳来跳去,挣得皮绳扣乱摇。 陈刚走过去,领着老四朝前走,狗呜呜咆哮着欲冲,还是被皮绳拉住。 老四问,狗站不要啦? 问几遍了还问。 不要我了?也不要狗?好狗可惜啊! 陈刚说,撤掉狗站,事情更多,山上要建大铁矿,不算亚洲最大,也是全省最 大,到时候招你当警察干不干? 老四笑着说,跛脚当警察?哈哈! 他笑得太傻,手一松,拴狗的皮绳脱开,几条狗拖着长长的皮绳猛冲。 老四大叫,回来! 狗继续奔跑,不听话了,老四端起枪,瞄准跑远的狗。 陈刚说,你他妈的干什么? 老四放下枪。 跑远的狗奇怪地站住。 回来!陈刚叫道。 狗拖着一条条皮绳跑回来。 陈刚蹲下,为狗解开绳扣,摸摸狗脑袋,拍一下屁股,狗们重新狂奔,如一阵 风刮远,大人物们谈笑风生,拖拖拉拉地走过来。 老四慌忙追着狗跑去。 局长说,这小子跑起来,怎么就看不出瘸呢? 老四的身子越来越小,陈刚陪着领导,一路走,一路介绍野猪知识。他们钻进 森林,忽然听到了狗叫,大声狂叫。一帮人跟着叫,都变成年轻战士,斗志昂扬, 杂七杂八朝前冲。危险来得太快,大出意外,局长吓得猛推陈刚一把,示意他拦住 领导。陈刚几步赶上去,把乱哄哄的猎手们拦在了身后。 一声狗的哭泣传来,陈刚吃惊地站住。狗受伤不会哭,只会发狂地叫,可这条 狗在哭,陈刚全身发冷。 不见老四,只见野猪。那野猪已从灌木丛里突围,正张开长而宽大的嘴,粗声 闷气地嚎叫着,向猎狗猛冲。左一下右一下地冲,完全暴露,无所畏惧。追着野猪 奔跑的踪影,陈刚才看到了老四,老四躲在树后,伸出一截枪管。陈刚朝老四挥手, 老四赶紧跑向另一边,他们计划包围野猪。 陈刚很快看到躺在地上的狗,这条狗的肚皮已被野猪挑开,就是它在哭,德国 斗犬,它大声哭嚎着,四腿举在空中。粗壮的野猪,突围后并不逃走,在勇敢战斗, 追击着逃散的狗,张口嘶咬和撞击。 正是汽油桶。 野猪汽油桶四蹄狂刨,张着嘴,举着嘴边的短刀,正猛追另一条德国斗犬。一 条左躲右闪的凉山犬返回来,绷紧身子射出,咬住了野猪的后腿。野猪就地打滚, 把凉山犬甩开。凉山犬再次进攻,朝野猪吼叫,野猪猛扑过去,低头一挑,凉山犬 飞到空中,肚皮像翅膀一样张开,灵魂升上了天。 局长满头大汗地提枪赶到。 老四和陈刚同时开枪,见鬼了打不准。野猪一阵风蹿过,猛然站住,回身反扑。 老四又开枪,野猪摇晃一下,陈刚连开几枪,打碎了野猪的脑袋。 野猪倒下,陈刚回头,看到局长也倒下,枪丢到地上。 出事了,陈刚扑向局长。 局长心脏病发作,从山上抬下来,半路就冷却了,再没有呼吸,坐在车上的陈 刚却一直抱着局长。他在局长的身体像一块沉入水中的石头,变得越来越重时,悄 悄低头,借着车窗外晃过的昏黄暮色,朝局长的脸上偷看,蓦然发现一大秘密。局 长闭着眼,呼吸静止,皮肉凹陷并下坠,脸上密集的毛孔微微张开,像细小的气孔, 生命如风,已从那些细碎的气孔里泄漏,无声地消散。 他不敢声张,心慌意乱地抬起头。 他把悲伤的目光投向车窗外,忽然有另外的发现,看到了小丁和赵局长。警车 鸣着笛,正疾速驶进县城,他看到车窗外的小丁与赵局长手牵手,走在城外的河边。 这条河往上,是一片新城区,赵局长的家躲在远处那片灯火灿烂的楼房里。 他闭上眼,把局长抱紧。 汽车一晃而过,朝县医院奔去,把赵局长和小丁抛在城外的黄昏中。车子停住, 一帮人下来,陈刚背着局长朝抢救室跑,医生乱作一团,打针、上起搏器,忙出忙 进,各种措施都用上。吴科长赶来后,冷静地对陈刚说,只是装样子,人的身子都 硬了,你看局长的手,已经放不下去,就那么抬着。 局长死了,我活着也没有意思。陈刚说。 话怎么这样说呢?吴科长警惕地看看陈刚。 已经是半夜,从大黑山上赶下来,路程太远。抢救了两小时,窗外漆黑一片, 医院的抢救室和室外的走廊上灯光惨白,白得刺眼和空洞。很多人在医院,县里的 领导都在,局长家的亲戚也在。抢救室里挤不下那么多人,一大半人拥在走廊上。 警局来了很多警察,脑袋密密麻麻,整齐的制服森严壁垒,好像在破案。陈刚提着 枪,不知所措地走出抢救室。他忙昏了头,晕晕乎乎,就那么提着上了子弹的枪, 站在抢救室外面的走廊上。 生命如风消散,卷走悲伤,人很多,却说不出话。沉默似坚硬的岩石,抢救室 内外空气堵塞,令人胸闷气短,呼吸困难。 陈刚抬着头,张开嘴用力呼吸,从人群里挤出来,远远地走开,蹲到走廊尽头 的墙边,把枪抱在怀里。他迟疑了一下,提着枪从走廊尽头处的小门走出去,慢慢 出了医院。 他在县城的街上乱转,多年前刚从警校毕业,他就是这样一条街一条巷瞎转。 那时是幸福地瞎转,现在满腹悲伤。转着转着,陈刚就转回家去了,他站在小区的 楼下,抬头朝四楼的窗户看,一片漆黑。 他提着枪走出小区大门,站在街边的树下,掏出手机,拨通了赵局长的电话。 在家吗? 你是谁? 陈刚关掉手机。 陈刚提着枪朝前走,他的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个人。陈刚走到城外的河边 时,抬头看了看远处的黑山县新区,那边的一排新楼灯火灿烂,宽大的夜幕上,密 集而明亮的窗户在幸福地眨眼睛。 他是训练有素的警察,能像猎狗一样,从风中闻到野猪的气味。即使今天没看 见赵局长与小丁亲热地走在黑山县的黄昏中,他也早知道秘密了,只是不想揭穿。 爱情如风消散,解释没有用,小丁姑娘心直口快,也没有向陈刚解释,只用行动做 出表示。她带赵局长来大黑山打野猪,就是一种解释。赵局长开车载小丁回去那天, 陈刚没有与小丁通电话,小丁也没有打电话来。后来陈刚将近两个月没回县城,他 与小丁在电话里联系过,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绕圈子,就像野猪在大黑山森林里乱 窜,谁也不敢面对被猎狗围捕的严峻现实。 戏已经落幕,风把大黑山的幻影卷走,绝望的野猪被消灭,猎狗嗅着气味,奔 向另一片树林。陈刚提起枪,朝前面那片崭新的灯火拔腿跑去,刚跑了几步,就被 后面追来的人拦住,这个人是吴科长。 吴科长敏捷地夺下陈刚的枪,他也是警察,线索清楚,什么都掌握。 陈刚疲惫地坐下,吴科长退下弹夹,也坐下。 风猛烈吹来,身后的河面空空荡荡。这条河叫黑水河,从遥远的大黑山区流出 来,穿过寂静的村庄和烟雾苍茫的田野,从县城外环绕而过,波澜不惊地流向另一 片欲望生长的土地。陈刚抱住头,放声痛哭。哭声在夜风中盘旋,张开翅膀,贴着 黑水河的水面滑翔,消逝在微光闪耀的夜色中。吴科长伸出手,搂住陈刚,不说话。 远看去,他们是坐在城外的两个黑影,很像睡在山上的野猪。更远的山上,一群猎 狗呜呜咆哮着,如风一般朝县城狂奔,把夜晚撞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