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本子上已经有五个“正”字,这是薛定兵提出离婚的次数,他提一次,余致素 就在本子上画一道A.她做得非常耐心,一次都没漏掉,每一画都横平竖直,不温不 火。单从字面上看,笔画一勾一勾地飘动,甚至看得出几分欢喜的气质。合上本子, 余致素总是微笑地看着薛定兵,还轻轻颔首,仿佛要表示同意,但最终她嘴一扯, 却字正腔圆地说:不可能。 余致素从来没有为这事发过火,之前哪怕两人还争执得水火不容,薛定兵脸一 黑,说出离婚二字,余致素马上嘴角就往上翘起了,唇边两粒黄豆大的小酒窝昂然 呈现,眼也弯成两道半月,头微微歪着,妩媚地款款打量过去。刚开始,连薛定兵 都理解错了,以为她在讨好,在妥协,在让步,事实上却不是。这道柔软的表情只 是一块幕布,真正的余致素站在背后,竟比任何时候都更坚硬,更不容置疑。 薛定兵说,离吧,这样没意思。 余致素竖起食指在胸前缓缓摇了摇,轻声问,真的没意思吗? 薛定兵说,你要什么都可以,我可以净身出户,所有积蓄都归你…… 余致素打断他,还是笑,笑着说,那才没意思哩,何必呢? 这时候她像是正对着一台照相机的镜头,身心愉悦,准备以最佳笑意表达出最 佳表情,脸上甚至是温暖的,带着千回百转的丝丝甜蜜。 这样的交手,持续的时间总是特别短,无需几个回合,薛定兵就匆匆败走了。 能感觉到薛定兵的别扭,他是拳头打在棉花上,使不上劲。而余致素也绝不恋战, 见好就收,刀入库剑进鞘,适可而止的分寸她掌握得炉火纯青。接下去,她给自己 悠悠泡一壶正山小种,将身子往下俯,让壶中呵出的热气湿漉漉地喷在脸上。脸上 细密地起一层水蒸气了,她扯过一张化妆棉片轻拭轻擦,擦过,端到眼前细细打量, 检查上面是否沾上黑头和死皮。棉片是干净的,她才放了心,然后倒出茶,玫瑰红 的茶水闪着一层漆光,桂圆般的香味扑鼻而来,她抿一口,打开本子,在上面郑重 其事地画上一道。画完,她垂着头叹口气,在腹中轻叹,气都未必泄出体外。待再 抬起头,脸上还是风和日丽的,仿佛刚刚沐过一道阳光。 她五十多岁了,这个年纪通常意义上都必须以残花败柳来形容,但“残”和 “败”这两个动词用在余致素身上又十分不确切,就是退几步说,她也未残透未败 尽,身板子仍然挺拔昂扬,腰身也适度地收在那里,小腹平整得让很多年轻女孩都 自叹不如。必须承认,有些女人是时光无能为力的,她们的巅峰不只在青春期,甚 至年轻时姿色平平,不见夺目,渐渐地在不知觉间竟暗自发酵起来,在本该枯萎凋 谢的季节,却像株施足了肥的植物,竟向着繁华绚丽步步逼近,举手投足都渗出万 千滋味。当然余致素也没把自己当少女,毕竟有岁数横亘在那里,正在一寸一寸枯 去的内里她比谁都看得更清楚。这时候薛定兵说离婚,她不离。 但是,就是时光往前推二三十年,她会离吗?她也不。 那个本子封面本来是牛皮纸,土黄色底色印着一行红字,上面写着“学习纪念” 四个红色楷体字,是十三年前省妇联办的一个培训班上发的。十三年前余致素还素 面简衣,连头发都未着意烫过。她头发天生微卷,两额旁毫无规矩地自己翻几个翘, 打几个旋,既随意又自然,而她则以更随意的方式,在脑后盘个髻,用橡皮筋轻轻 扎起,一派天然气象,比所有用化学药水加工过的都更柔顺雅致。其实那时她并不 知道其中的好,动身去省城前也曾打算到店里烫个发型,却又嫌麻烦,一拖拖到要 动身,才对自己生了懊恼,但也仅一闪,就丢脑后了。省城而已,一个培训班而已, 她没觉得应该以怎样的花容月貌去应对,或者就是觉得必要,也还不得要领。 省城离她所在的这座城市一百九十多公里,那时高速路还未通车,坐车得三四 个小时。单位里平时外出的机会,从主编、副主编、编辑部主任一拨拨往下轮,一 般是轮不到她头上的,就是轮到了,她也提不起兴趣。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精彩 其实是一个人自己内心的反射与投影,一旦内心枯竭,哪还能呼应与点燃?那次报 上去的名单是编辑部主任。很巧,临开班前,主任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呕吐惊天 动地,整个人面条般一下子软得走不动路,只好换个人,这个人就是余致素。余致 素本来也可以拒绝,她的拒绝从来没人敢吱半声。但那次,她一下子想起自己当年 怀女儿甜汁时的狼狈状,这种苦她感同身受,剧烈的妊娠反应当时也差点没把她逼 死。她说我去吧。一共去了九天,九天后回来一推开门就发现家里变了,也不是具 体哪处多了或者少了,只是女人的一种直觉,她嗅出薛定兵身上正徐徐散发出急于 破釜沉舟的决然气息。果然不久,薛定兵就开口了,他终于还是开口了,第一次正 式提出离婚。我看还是离了吧,你说呢?听起来似乎是个彷徨恍惚的设问句,其实 已经在腹中长久孕育,只等时机,时机到了,终于破土而出。意外吗?公平地说一 点都不,但还是像有一把锤子当头砸下。余致素那天照照镜子,镜中那个女人两颊 有几星雀斑,眼圈有几分暗淡,不施粉黛,缺少锦衣,除此以外有什么不好?身材 修长匀称,容颜也仍相当铿锵,以及脖子,脖子那么光洁挺拔地支撑在那里,上面 连一道细纹都没有。 就是在那天,她翻开从培训班上带回的笔记本,在上面画下了第一道横线。她 翻得很慢,很优雅,仿佛是坐在舞台上,有千万双眼睛正从台下紧盯着,所以她很 绝然地跷着兰花指,宛若明星,宛若名伶,几分自信与自恋,非常入戏。 家中最不稀罕的本来就是各类笔记本了,那时作为市委办公厅主任,薛定兵从 单位里带一些本子回家,谁要是说这种行为是贪污,那就是神经有毛病。培训班终 归要有纪念品,妇联办的班,发卫生巾也比笔记本实用,余致素拿到本子时,心里 有点不快,差点就要顺手扔进垃圾桶,又怕影响不好,得罪人家,只好背回来。不 料,竟然派上这样的用场。 那天在本子上画下第一道横线后,余致素找来一个黑色塑料皮,将牛皮纸封面 妥当套好。那个瞬间,她突然想起毛主席的一篇著名文章:《论持久战》。不是先 知,只是直觉。很多女人的第六感都灵敏得没有逻辑可言,电光石火,突如其来, 就是那么不可思议。她那么想了,结果后来现实就是那么发生了,相当奇妙。 现在算起来,十三年里薛定兵共提出二十五次离婚,平均每年一点九二次,频 率可不算太低,可是有用吗?没有。如同唱片上有了划痕,唱针走到那里就卡住了, 无论转盘如何转动,都无法将下一句歌词顺畅唱出来。薛定兵连老农都不如哩,余 致素想,老农辛苦耕耘,下多少苦力都还有个盼头,只要不出意外,春华之后必定 会跟来一个秋实,而薛定兵却只是徒劳努力,然后日子还是纹丝不动地停在原点。 既然薛定兵已经提了二十五次,肯定还会有第二十六次、二十七次。不是开玩笑, 他是认真的,他真的想离,很想离。问题是这件事根本由不得他。 其实余致素觉得事已至此,同样也由不得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