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事情需要往回绕一绕,一绕,周丹就出现了。 一眼看上去,周丹的脸很怪,有一种神经质的紧张,时刻在提防着什么。余致 素第一次看到的周丹不是真人,是相片,相片夹在一本有些年头的老书里,书名叫 《第二次握手》,作者是张扬。这本书余致素不陌生,她在中学时就读到了,那时 读的是手抄本,人人都疯了般猛抄,她也抄了。冠兰,我亲爱的弟弟……女主人公 丁洁琼的信曾让余致素一遍遍动容,泪沾湿好几条手帕。小说后来正式出版了,余 致素却不知道,她那天以女朋友的身份到薛定兵宿舍,刚进门,薛定兵就被一个电 话叫到办公室去了。在领导身边做事,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稳定的作息时间,昼夜 颠倒、三餐混乱是常事,一切都必须围着领导转,这是职业特点,没什么可说的。 但因为余致素来了,薛定兵还是有点抱歉,他耸耸肩说,老板叫,不得不去。你先 呆会儿,我尽快回。余致素呆在屋里,闲着没事,便到桌上那排简易书架上找书打 发时间。结果看到《第二次握手》,结果书中丢出一张照片。照片是黑白的,没有 色彩,但那个春天的明亮景色还是被准确表现出来了,还有照片中人物的欢喜之情 ——除了周丹,还有另外一个人,是个男的。他们站在湖边,周丹一只手搭在男的 肩上,笑得灿烂,而那个男的,斜靠在栏杆上,紧着身子,笑得拘谨,却也快乐。 后来薛定兵说,她是我前妻。 不用说其实余致素也猜到了。清瘦,羞涩,照片上薛定兵那时还多么稚嫩。 余致素和薛定兵认识的时候,薛定兵的前妻周丹已经带着女儿生活在澳大利亚 墨尔本了,这个情况余致素清楚,介绍人没有隐瞒,薛定兵也不掩遮:我结过婚, 有一个女儿,你要是介意我们就不要来往了。余致素听了笑笑,她其实是介意的, 但她还是愿意装出不介意的样子跟他继续交往。二十多年前,这座城市三十三岁就 是副处长并没有第二人,而且,薛定兵是两个月前新到任的市委书记专门从江西带 过来的,其特殊性马上凸显,人人对他高看几眼。介绍人当时就说,你就等着享福 吧,等着过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吧。这句话很合余致素的心意。她跟薛定兵见面了, 交往了,恋爱了,相当顺利。只是关于那个前妻和那个女儿,像隐在草丛中的两根 刺,会时不时地突然冒出来,让人浑身蓦然一疼。 你前妻漂亮吗? 一般。 你女儿漂亮吗? 长得像她妈。 关于前面的那场婚姻,他们的对话就到此为止了。什么叫一般?一般的概念是 什么?这样的问号一直盘旋在余致素脑子里,她不可能不好奇,真的很想刨根问底。 介绍人是她单位一位退休的老大姐,对薛定兵其实也所知有限,在这座城市所有人 对薛定兵都所知有限。离过婚,老婆要出国所以把他给甩了,就这些,听起来合情 合理。老大姐觉得足够了,行动要迅速,这样前程金光闪烁的男人,稍有犹豫,马 上就会被别人一拥而上哄抢了去。余致素确实很快就与薛定兵见上面,并且很快成 为男女恋人,出双入对的似乎很现实,心里却一直是虚幻的,没有真实感,伸出手, 她够不着这个男人。她想问的,问很多问题,比如薛定兵和前妻是怎么认识的,恋 爱几年结婚又几年,以及他们下决心分道扬镳的真正原因。但她最终还是忍下了, 知道问也白问,薛定兵不想说,也不会说。直到书中照片跌出,关于“前妻”,才 第一次真实呈现。果然一般,很扁平的一张脸,腮帮外扩,呈方形。细细再瞧,也 有不一般处,就是眼睛,眼睛分明与常人有异,间距偏宽了,眼梢又略微上扬,这 使她看人时,总有股似是而非的味道,即使纵情笑着,也仍透着几分冷——余致素 当时吁一口气,她终于从这张脸上找到那种神经质紧张感的出处了。接着她再嘘一 口气,心里松弛了很多,她记起书上说弱智者往往眼睛间距偏宽。而且从与薛定兵 站在一起还差大半个头来判断,这个叫周丹的女人个子最多一米六,而且脖子偏粗, 一粗就显得短,一颗脑袋似乎没太多过渡,就直接坐在肩膀上了。这当然有点奇怪, 余致素能够在众多相亲者中胜出,首先是因为外形,可见薛定兵对女人长相是有要 求的,而周丹却从脸蛋到身材都没有出彩之处,薛定兵为什么要走进第一场婚姻? 这个问题,在那天薛定兵从办公室回宿舍后,余致素就问了。余致素还重新翻开《 第二次握手》,抽出夹在里头的那张照片。薛定兵瞥过去一眼,脸色霎时暗淡下来, 明显不悦。都过去了!说这话时他手摆几下,很随意地摆,手掌仿佛只是挂在臂间 的一只瓜,在摆动间,无序地跟着晃动几下。余致素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这个动 作多么眼熟。这个动作很多人都在做,但那种味道,那股气息,却是独特的,很难 模仿的——确实多么相似!这个联想只是一闪而过,还没有停顿下来,就被她忽略 掉了。世间很多千头万绪其实早有预兆,不时隐秘地向人们做出种种暗示,可是那 年她二十八岁,还太嫩。 二十八岁之前,她从未谈过恋爱,连跟哪个男人略微暧昧点的来往都没有。 中学、中专时,身边的同学纷纷陷入情场,一波波地翻江倒海,她却一直冷眼 旁观,心若止水。中专她上的是工艺美术学校,学装帧设计,班上女生很多,看上 去就像株果实累累的树,别的专业别的年级不断有魔手伸过来,好摘难摘,树上的 果实反正是一日日见少。从来没有手伸到她跟前,连那些容貌逊她无数的女生好歹 都有深浅不一的风花月雪史,她却一直像泰山顶上那棵松。不是因为长相。入学之 前她很普通,据说小时候更普通,粗眉陋眼的并不中看,但进入美专后,仿佛一夜 之间,突然像舞台上换了一块布景,她的脸虽然鼻还是那鼻,眼还是那眼,却霎时 是另外一种旖旎风光了,不是艳丽型的,很平实,却平实得持久耐看,简洁、流畅、 立体,有纵深感,这其实比妖媚更难长,也更难保持。那么就是说,小时候她的坯 子其实已经是优质的,可那时天下人都没有看出来,只有那个人,那个人在她十一 岁的时候,就已经穿透迷雾入木三分地看清了她,于是才有那场浩劫的轰然降临? 她不能往下想,但又总是想。这个问号太大了,像拖在地上的影子,一路跟随 着,须臾不离。 她记得第一次跟薛定兵见面时,他眼一抬,就问,啊,你好高。多高? 她说,一米七二。 薛定兵似乎不相信,上下打量着。我以为你至少一米七五以上哩。 余致素无声地笑了笑。她腿很长,长得浑圆挺拔,所以容易让人视觉出现偏差。 放在北方,这样的身高一点都不出奇,可能马上就被淹没。在这里却不一样,这里 像一片高山矮林地,男人女人大都没有长开,很谦逊地短下一截,偶尔一两个海拔 凸起,就格外显眼。 你以前跳过舞吧?薛定兵又问。 像跳过舞的?她故意反问。 哈!薛定兵说,看上去样子像。 余致素从他眉眼中看出来的则是他对这种类型女人的喜好。她轻轻咬了咬唇, 小声说,很多人都这么说。 其实她没有跳过舞,跳舞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事,她虽向往,却从未被选进过。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终有一天她会被选入的,她柔韧性那么好,反躬下腰,双掌 可以从后面抓住脚腕,整个人像一张纸似的向后折叠起来;或者一条腿一抬就呈一 字形举过头顶,腿肚子贴住脑袋,用手兜住,金鸡独立,人就成了一把竖起的剑。 女队员自由体操的成套动作伴着无歌词音乐,空翻跟头串始终得与舞蹈动作有机契 合。每一次她在场上时,那个人眼总是亮亮的,那个人让别的队员围拢来,说看看 看看,看看这样的肢体语言,多美啊,你们都得好好学一学!就是上难度,无论在 器械还是在棕垫上,她也都没有问题,别人练那么久都还是磕磕碰碰,她却一点都 不为难,那个人一示范一指导,她就可以很流畅地做出来了,舒展而且轻盈,仿佛 她上辈子就已经熟练掌握了,只要稍一温习,一切都徐徐记起了。你天生就是练体 操的料!这话是那个人说的,那个人说这话时正站在体操馆高低杠旁,双手抱在胸 前,手插在胳肢窝下,500 瓦的大灯泡正好挂在他头顶,灯光打下来,他脸上的颜 色有很大变化,偏黄,黄中又泛着点红,看上去有点迷离,几乎像是塑料的。 练体操与跳舞其实有很多相似之处,肢体都必须被反复锤打。她曾练过三年多 体操,闭上眼还能闻到棕垫的青涩气味,还能触摸到平衡木光滑坚硬的质感,还能 听到高低杠被身体带动的嘎嘎作响声,以及看到跳马时抹满镁粉的双手在横马皮革 面上拍打起的白色粉尘。在它们之间,她曾可以多么自如地翻滚扑腾,但她没告诉 薛定兵。“很多人也都这么说”,这话表达得很委婉,不置可否。她相信薛定兵看 得出她身体姿态上的特点,三年多的童子功,每天清晨与傍晚从不间断地压腿、下 腰、腾空跳跃,一切都已经徐徐潜入她体内,并且顽固地躲藏在每个角落。那个人 那时说过,你一上场,甚至一个眼神一个表情,都在成就你或者毁灭你。印象分, 知道吗?印象分! 那人又说,容颜会老,气质永生! 那人还说,肌肉也是有记忆的,今天决定未来! 四十年前,除了那个人之外,余致素不可能从第二个人嘴里听到关于印象分、 气质、肢体语言和肌肉记忆这样的表述,也不会有人懂得如何教她、教整个体操队 的小女孩怎样从一颦一笑以及举手投足间,将女性的特质一丝一缕刻意铸造,造入 骨髓。她脖子那么纤长,腰背那么柔软,双脚还微微外八字,永远处于挺胸收腹状 态,这一切都呈现着被舞蹈美化过的种种特质,但她确实没有跳过舞。 在看到周丹照片之前,余致素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的身高与身材,薛定兵才会 将她看进眼里。薛定兵打量女人的眼神,分明是内行而且挑剔的,据此来猜测他的 前妻,薛定兵虽有“一般”的评判,在余致素看来也该一般得几分花容几许月貌, 不料竟是那样普通。 在见过周丹照片之后的第二个月,余致素嫁给了薛定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