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有一点薛定兵没有撒谎,周丹的确比他大,大两岁,称姐姐不能算错。得承认, 与那张黑白照片中相比,站在眼前的周丹要风韵很多,连那双间距过宽的眼睛,因 为化妆的缘故,也没那么别扭了。她让人想起一个词:风度。女人就是这样,年轻 的时候靠五官,上了年纪后单兵出击根本不行了,只能拼整体气质,得将从岁月中 捕获到的所有资本都调动起来,集团作战,才能现出山高水深。 那次周丹不是专程为参加婚礼而从墨尔本飞回的,应该正相反,她想阻止婚礼, 这是余致素后来知道的。 作为早已退出薛定兵生活的女人,在薛定兵重新结婚前两天,周丹突然飞临这 座城市。她到来的第二天,薛定兵来找余致素,没有上楼,只在楼下打了个电话, 让余致素下来。余致素正穿着睡衣、蓬乱着头靠在床头百无聊赖地翻书,她懒得动, 她说,你上来。薛定兵说你下来。余致素深呼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作出妥协。 按说这会儿她也没有多少情绪见薛定兵,婚礼之前的这几天,本应该是两人最激情 与密切的时候,一起为操持婚礼有说不完的话办不完的事,可是,薛定兵这些天都 干吗去了?她是有气的,但她下意识里还保持着理智,她得忍着,不能节外生枝。 她下楼了,她住的也是单位逼仄的单身宿舍楼,土木结构,两层楼高,陈旧、幽暗, 霉气四溢,到处挤挤挨挨磕磕碰碰。睡衣没有换,头发没有梳,趿的是拖鞋,带着 一股破罐破摔的颓败劲,就这么疲疲沓沓地往下走,走到楼道口,一抬头,看到薛 定兵,猛然吓了一跳。他瘦了,一下子缩了一大圈,而且眼睛发红,眼神很浊。余 致素站在原地,脑子嗡嗡嗡地空白了很久,半晌才接着往前走,走到薛定兵跟前。 你怎么啦?薛定兵咧了咧嘴,笑一笑,又短促地看了她一眼,抽出烟点上。你会抽 烟?余致素再次吃惊,之前她从来没见他碰过烟。薛定兵说,偶尔。 接下去两人都不说话,站了很久。远处好像挂了一块银幕,正有精彩的戏上演, 薛定兵一直盯住那边,脸都不肯对过来。烟从他口中徐徐往外吐,越积越多的烟气, 宛若一张渐渐扩大的塑料薄膜,将两人隔在两端。余致素在心里暗暗开始读秒,六 十秒一分钟,她数过一分钟,又数一分钟,她想如果再数一分钟薛定兵还不说什么, 她就反身回宿舍了,干站着有什么意思?但还没等薛定兵开口,她自己先开口了。 她说,老薛,发生什么了? 薛定兵打量着她,神情很奇怪。余致素问,怎么啦?薛定兵说,你家在青山县 城?余致素说,是啊,你不是早知道了?薛定兵唇动了动,将手中的烟蒂丢掉。你 小时候练过体操?余致素说,是啊,你怎么知道?薛定兵没有答,低着头,左脚尖 踮起,往地上的泥巴上用力搓几圈。隔一会,他抬起头,定定看着余致素,脸上没 有表情。他说,有人在那边看你。 余致素心一跳,警觉地问:谁? 周丹。 余致素晃动一下,后背猛地一烫,一股血从尾椎猛地冲上后脑勺。她下意识地 用双手交叉着团住身子,转动头,四下看了看,没看到有人。 没什么,要看让她看吧。薛定兵挥了一下手,下巴往上一翘。明天婚礼照常举 行,下午四点,我来接你。这几句话,他说得很短促,语气加重了。然后,他又说, 明天她也会去。 余致素看着薛定兵,她一下子明白过来了,那天晚上的那个神秘电话就是周丹 打来的,周丹打了电话,然后并不罢休,又从遥远的墨尔本赶来,她究竟想干什么? 无论她想干什么,你薛定兵究竟又想怎么配合呢?这些问题余致素打算问一问,问 个明白,她有资格知道真相。但是还没等她开口,薛定兵就已经转过身,大步走掉 了,留下一个背影。 薛定兵走路并不矫健,脚后跟仿佛过于沉重,腿凝滞着,每一步都微微往后坠。 他是平足吧?余致素第一次意识到这点。她不喜欢平足的人。在体操房里那几年, 她和同伴得一次次长时间跪在棕垫上,绷直上身,将整个身子的重量压住自己的后 脚跟。脚弓,那个人对深凹的脚弓多么迷恋而且锲而不舍,每天都要仔细查看每个 人的脚板。他会一手插兜,一手习惯性地捏着一只软底体操鞋走来走去,走到谁跟 前,用体操鞋往下一指。抬起来看看!他喝道。如果看到的是扁平肥厚的脚底,他 总是眉一拧,扬起体操鞋,重重敲了下去。他说过,脚弓的美才是女人最隐秘也是 最传神的美,脚弓越高,走路才越轻盈灵巧,才能走出音乐的韵味来。 这话错了吗?一点都没错。这么多年,余致素差不多总能将平足男女从芸芸众 生中一眼就识别出来。她有时想辨析一下自己眼光的对错,实在按捺不住好奇,还 会要求人家把脚板翻过来看一看,只要一下,就像当年那个人对她以及她的同伴们 做的一样。很不幸,她总是对的。 但是对薛定兵,她却直到此时才发现。这不太合理,有点难以置信。唯一找得 到的理由是,她可能真的恋爱了,爱情让她眼睛失去了敏感度。另外,这半年的交 往中,每次约会都是那么匆忙又那么逼仄,在他狭窄的宿舍或者黑灯瞎火的电影院 里,她只注意他身体的上半段,只注意脸部表情,其余的忽略了。 第一次,她站在那里,目送他远去。 没有人知道那时她多么想冲上去,竭力尖叫一声,操起随便什么硬物,一把将 他打倒在地,再狠踹几脚。 后来,一直到许多日子之后,余致素想起这天,胸口上还是有股火一下子冲上 来。她这是见了什么鬼啊,在结婚的前一天,她的未婚夫竟然带着前妻来看她,不 是光明磊落地看,而是把她叫下楼,让她在明处,前妻在暗处,而她偏偏毫无防备, 那么邋遢现身。这能饶恕吗?她不能!“要看就让她看吧”,这话什么意思?这话 说明是周丹要看,薛定兵于是就让她看。明明是自己结婚,与前妻屁关系,竟把前 妻带来了,这种事只有软蛋才做得出来。可是薛定兵哪里是这种男人?他一向强硬, 这半年,在两人交往的过程中,虽然他从未对余致素发过火,却也从未有过迁就让 步的时候,从肢体,从语气,从行动上,处处都透着股凛然之气,无时不铿锵作响。 可是周丹要看余致素,他就带来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强硬,而周丹更强硬。 余致素就是在那一刻下了决心,无论如何,明天的婚她结定了。明天周丹也会 去,也会出席婚礼,明天是个荒谬的日子!她必须拼出全部心力精致梳妆,必须笑 容可掬、谈笑风生、光彩照人。周丹比薛定兵大两岁,而她比薛定兵小五岁,单单 岁数她就占优无数,更何况她个子比周丹高一个头,她练过体操,她被那个人严格 而专业训练过的肢体,仍然由内而外冉冉散发着特殊韵味。明天她一定要把今天蓬 头垢面的失地一把夺回。 第二天周丹果然来了。 余致素按薛定兵向宾客们所介绍的称呼,喊周丹姐姐,她把字咬得很重,表情 却是若无其事的,仿佛浑然不知,装傻她会。她还特地向周丹敬酒,敬薛家唯一出 席婚礼的亲人代表。周丹跟她碰杯了,但杯抵达唇边时,动作就停止了,酒半口都 没有往下喝。 这是她们严格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很显然余致素在这个回合赢了。整个晚上 周丹肃然端坐,就是有笑容,也仅是薄薄的一层,挂在皮上,供别人观看。而余致 素,她前二十八年的生命,仿佛全是为这一晚积蓄力量、智慧、美貌与喜悦的,穿 梭于桌与桌、人与人之间,她谈笑风生,妙语连珠,流光溢彩得连自己都相当陌生。 这一晚成为她人生的分水岭,她看到另一个自己。十一岁以前她也许原本就是活泼 的?她不知道,忘了。她只记得十一岁之后自己的沉默,恐惧山一样覆盖下来,密 密实实笼罩住她,任何热闹场合都令她身上一阵阵起鸡皮疙瘩,她成了蚯蚓,独自 在幽暗的地下静静穿行,终日恍恍惚惚,不言不语,魂不守舍。但是这一晚,她涅 槃了,脱胎换骨了,焕然一新了。 她相信新郎薛定兵肯定对此惊诧得暗暗倒吸了好几口冷气。 还有另外几个人,她的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嫂子姐夫们,他们都从三十多公 里外的青山县城赶来的,一个个眼睛都跟着她打转,止不住的吃惊山洪般从他们眼 中竞相喷射出来。他们该吃惊的,他们这个晚上只是处于吃惊的开端,余致素,余 家最小的女儿,从那天起真的就成了一股旋风,刮得他们越来越眼花缭乱。 那晚,在某个短暂的间隙,余致素坐在她新娘座上将杯盏交错鱼肉纵横的酒席 款款扫过一眼,然后她悄然问自己:如果不是已经从单位开出证明打了结婚证,如 果不是已经把婚礼请柬广泛发放出去,这场婚薛定兵还愿意结吗?那么,是不是也 可以理解为,这场婚其实是结给别人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