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余致素有时想,她五十一岁生命就像一条带鱼,如果非要动手切出几段的话, 十一岁那里下一刀,二十八岁嫁给薛定兵又一刀,十三年前薛定兵第一次说出离婚 时再一刀。十三年前,她已经三十八岁,从二十八岁到三十八岁,她在婚姻中已经 呆了十年,连女儿甜汁都已经九岁。甜汁就是余致素第一次躺到薛定兵床上那次播 下的种,婚后她还不等她定下神,强烈的妊娠反应就已经将她一股脑席卷去了。吐, 接二连三地吐,任何味道都可能成为她呕吐的催化剂,鼻子一闻,肠胃就翻了,连 胆汁都往外倒,响声骇人。 刚开始,薛定兵对甜汁的到来并不欢迎,谁坑了他似的,余致素的整个孕期他 脸都是寡淡的,时不时眉头就皱起来。家对门的小单元里,那时合住着两个大学毕 业新分配到办公厅的年轻人,一个是唐必仁,一个是贺俭光。贺俭光有天早上来叩 门,说一直听到余致素的呕吐声,不好意思,想问一下,是……有喜了吧?余致素 记得,当时薛定兵脸上是笑着的,但笑后面的不悦已经磅礴汹涌,看上去他几乎有 被冒犯的恼怒。哪有年轻男孩这么直白地过问别人家女人怀孕的事?这个别人还是 他的领导,连余致素都未免几分诧异。贺俭光很敏感,马上说,噢,我妈是妇幼保 健院的护士长,我的意思是,要是想上那儿检查,我可以带你们找最好的医生。 其实薛定兵要想出面找保健院的好医生根本不是太难的事,他懒得找,他不觉 得有这个必要。但余致素觉得必要。余致素那天果真跟贺俭光去了保健院。那天小 腹有下坠感,隐隐作疼,虚汗一层层冒,她顿时心提到嗓子上,怀疑是流产先兆。 贺俭光叩门之前,她把这些症状跟薛定兵说过,薛定兵心不在焉地挠挠头。你怎么 老这么疑神疑鬼!他显然不以为然。余致素心里一拧,胃马上跟着就一绞,她立即 冲向卫生间,呕出一口呛鼻的酸水。很奇怪,之前她丝毫没有做母亲的欲望,婴幼 儿粉粉嫩嫩的模样从来没有打动过她,但是从确认怀孕那一刻起,仿佛一道闸被蓦 地打开了,洪流奔涌,涌动的竟是滔天的母爱。这个孩子对她太重要了,她得生下 来,生下来手中就多出一张牌了,或许是唯一的牌。 甜汁,这小名是她取的。有点俗,但很喜气。缺什么补什么。 甜汁出生时,周丹又回了一次国。她竟然比薛定兵更高兴,抱起甜汁一直夸漂 亮,甚至把薛定兵拖过来,说,你看你看,不知比娅妞好看多少倍啊! 娅妞是他们的女儿,那时正在墨尔本读书。 一直到那时,薛家的一个重要人物都没有出场,就是薛定兵的父亲。 婚礼时他父亲本来说要来,突然病了没来,然后,就再无音讯。明明有父亲, 父亲却一直未露面,平时薛定兵也极少提起,他不提,余致素也不问。她不觉得奇 怪,很正常,她自己的父母,也基本不会出现在她嘴边。她不像其他人家的女儿, 乐意当贴心小棉袄。她没法贴,甚至只要想一想,都觉得矫情。甜汁出生了,她的 父母以及哥哥姐姐一个接一个打来电话,说要从青山县城赶来探望,甚至说已经向 农家买了十几只土鸡,急着要送来,热情浓似火。她没有半丝犹豫,马上以坚硬的 语气拒绝了。别来!不用来! 婚礼时她曾将他们请来,那是故意的。全部,一个不落下,都来。然后,够了, 没有更多必要再虚假地亲热下去。他们曾经多么讨厌她,因为那件事,他们几乎联 手将十一岁的她置于死地。她没有恨,只有恐惧,恐惧像一团烈焰,把所有温情逐 一吞掉了。所谓一家人,那是他们几个人之间的概念,她没有。她已经习惯那样一 种清淡的游离,像风筝一样孤独飘着,飘了十几年,突然因为她嫁给薛定兵,他们 又一拥而上,试图重新将她焐热,热至彼此无间地相融到一起——这怎么可能? 天下这么古怪的家庭不是太多,但也一定少不了。薛定兵家里会不会也类似呢? 薛家让一个前妻作为代表,公然出现在前夫婚礼上,这样的行径多么不可思议! 然后,甜汁一出生,这个前妻又轰隆隆热烈登场。 薛定兵应该没有告诉过周丹,说自己已经把她的身份向余致素挑明。周丹抱着 甜汁说,叫姑妈,叫姑妈。她的表情不做作,挺自然的。真的由衷喜欢前夫的另一 个孩子吗,跟另一个女人生下的孩子?如果周丹确实仍是薛家密不可分的一分子, 那么这个薛家,不是比余家更匪夷所思? 既然人家大摇大摆地来了,余致素就必须好好应对。 她从来没给周丹脸色看,不需要的,她已不是过去那个余致素。谈笑风生的分 寸余致素拿捏得很好,单独相处时,她甚至还会嘻嘻笑着将薛定兵一些可笑好玩的 癖好告诉周丹,仿佛对方确实是丈夫的姐姐,她的大姑,而她则是一个幸福满足的 妻子。场面几乎有温馨感。 甜汁出生那次,不是周丹最后一次出现,之后每年,周丹都会从墨尔本飞来一 两次,不会呆久,一般两三天。冬天喊太冷了,夏天说太热了,再或者就是嫌湿气 太重,骨头难受。这座城市既然有诸多弊端,好好在她那美好的墨尔本呆着便是了, 何必一趟趟飞来?但她就是要来,说来就来,想走就走,像流感一样没有什么规律。 也不住薛定兵家,而是在外住,住哪里她没告诉余致素,不外乎哪家酒店吧,档次 必定还不会低,没有四星级都免谈。 从来没听到周丹在墨尔本是靠什么谋生的,偶尔提到自己在墨尔本的日子,三 言两语也就带过了,归纳起来几乎都围绕着那个著名的皇冠娱乐中心:玩玩角子机, 看看电影,泡泡咖啡厅,然后就是逛商店做美容,日子精致而悠闲。余致素弄出很 羡慕的表情,感叹道,真是资本主义的生活啊。周丹听了,笑笑,回头瞄了薛定兵 一眼。 余致素感觉到了,薛定兵很怵周丹,不是语言上怎么谦卑或者举止上如何迁就, 甚至相反,周丹时时作奉迎状,客客气气,唯唯诺诺,但她的霸气和盛气,还是在 一片恭谦中汹涌渗出,而薛定兵则温顺地驯服在这样的霸气下。每次周丹来,薛定 兵必定去机场接,走时再到机场送。除了上级,除了公务,薛定兵还肯对谁这么尽 心尽力? 余致素说,你像她孙子。 余致素又说,你像是她养大的。 这两句话都难听,可是脸上的表情却不坏,她眯缝着眼,笑嘻嘻的样子,看上 去像在开玩笑。薛定兵肯定知道她没有开玩笑的心情,或者想开,也不会再选择他 作为对象。以前余致素不是尖牙利齿之人,现在是了,对薛定兵是,一开口就句句 都被她削成尖尖的利刺,闪着亮光,飞扑而去。薛定兵没有回应,在家中他是缄默 的,话越来越少。甜汁出生的第二年,他已经由副主任顺理成章地升为主任,主任 很忙,被戏称为大秘,要伺候那么多领导,上上下下辛苦周旋,左右灵光,就是有 十八双手都不一定嫌多。市委办公厅给每个主任副主任都备一间小卧室,就在办公 室的楼上,紧挨着领导会议室,一种召之即来的架势,其他人平时真派上用场的并 不多,只有薛定兵结结实实地用起来。市委书记私底下被称为老大,老大晚上一在 办公室,整个办公厅都灯火辉煌,没有命令,却是人人都约定俗成一起陪加班。加 完班,别人回去了,薛定兵继续留下,留到半夜,就上楼睡下,第二天接着上班。 可以认为是敬业或者勤政,别人这么说时,薛定兵谦虚了一下,没有否认。 只有余致素最清楚,他只是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避开家。他不愿回家。 那时候,薛定兵面前有着多么广阔的仕途远景,上下都有目共睹了他的能力, 文好,字好,口才好,并且脑子冷静,思维清晰,举止果断,任何一件事交到他手 上,心就可以完全一松。无论多棘手,他都可以干净利索地解决好,解决得流畅漂 亮,所以老大对他才会格外倚重,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周丹跟余致素说过,周丹说, 阿兵真能干,很早以前我就说过了,他会有出息的,他脑子多好用啊!她叫薛定兵 阿兵。而薛定兵叫她丹丹,对余致素,从认识那一天起薛定兵就是连名带姓一股脑 叫,余致素也一样,叫薛定兵,不叫阿兵。“阿兵”仿佛是周丹专用的,周丹叫起 来顺滑甜柔,那么自然而然。 平心而论,余致素没有吃醋,或者曾经吃过后来释然了。人必须对生活低头, 这没什么可说的。摊上什么命,都得全力面对。对这场婚姻她那时还是有指望的, 指望不是因为爱,爱或许一开始就似是而非游移闪烁。她需要的无非是婚姻这个形 式而已。婚结了,生下甜汁了,有了女儿,生活本来可以出现转折,像天下绝大多 数男女一样,平静寡淡往下过,就是摇摇晃晃,也可以一生一世。 没想到,怎么低头都不管用。十三年前,当余致素去省城参加过那场培训班, 一回来,薛定兵还是提出了离婚,并且从此不肯罢休,一而再再而三反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