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刚开始说离婚时,薛定兵是强势的,话一句一句都很硬,简直不容置疑。但他 从来不当着甜汁的面说,他悄悄说,脸色阴郁,目光锐利。这时候只要甜汁突然出 现,他的脸就马上一换,明亮而且慈祥。甜汁还在肚子里时,薛定兵毫无兴趣,等 到小妖精出生,薛定兵突然间掉转了一百八十度。那个五官精致的小美人总是转动 龙眼核般黑乎乎的大眼,惊奇地打量他,那种眼神,就是天使。再大一点,每天回 家,开门时薛定兵都要做好可能被扑倒仰翻在地的思想准备,只要甜汁在家,她会 从任何方向朝他奔来,速度极快地吊上他脖子,那份欣喜与依恋,带着能烤化钢板 的热度,谁都不能无动于衷。余致素很高兴他心肝宝贝地宠起甜汁,这样很好。薛 定兵说,离婚是我们自己的事,你不要让甜汁知道。余致素说,我一定要让她知道。 薛定兵说,你这样很可笑,好合好散,对彼此都有好处,别害了甜汁。余致素说, 那不行,我一定要害甜汁。有一次说到极端,薛定兵摆出一副拼到底的凶狠架势, 武力几乎都要用上。余致素眼见着挡不住了,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出一句至关重 要的话,她说,一定要离也可以,这样吧,我先在饭里下毒,让甜汁死。她死了, 天下就太平了。 余致素看到,刹那间,薛定兵像一根点燃起来的稻草,一截一截地短了,气焰 灭了。 那时候甜汁还在读小学,有着水嫩的皮肤和稚嫩的声音,但风情却已经提前开 始发芽,无论行走还是坐姿,都已经有四溢的媚态,媚态附在她骨子和血肉中,并 且见风就长,摇曳生姿。天生尤物,世间真的有这样的人儿啊。余致素看着她,常 常会恍惚。如果十一岁那年没有碰到那件事和那个人,是不是自己本质上也是柔媚 入骨的?否则甜汁这一切遗传自何处? 离婚的话题后来淡过一阵,像蛇进入了冬季,蜷起了身子,似乎不见踪迹,事 实上却并没有根除。歇一阵,薛定兵又会开始新一轮的进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他说得委婉,以商量的口吻,诲人不倦的样子,似乎很温和,句与句之间却仍然是 决绝的、不容置疑的、急不可耐的。还是离了吧,这样大家都很辛苦,是不是?不 是!余致素答得毫不含糊,她已经不是以前的余致素,她知道自己立于怎样的境地, 甜汁这张牌挺顺手的,可以一直往下打。 他们早就不住在市委分的那套小单元里了,家一共搬了两次,第一次在十五年 前,办公厅集资建房,分给薛定兵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又过了几年,再买一套 房,就是现在住的锦绣小区。 锦绣小区的房子是六年前买下的,掏钱的人是薛定兵,户主名字写的却是余致 素。购房的过程余致素一无所知,蛛丝马迹都没有发觉,然后有一天,薛定兵叫上 她,让她去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叫锦绣小区,一个不大的楼盘,只有八幢十八至二 十层不等的楼房,但地点很好,位于温泉公园边上,五十米开外就是全市最繁华的 商业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升值空间很大。 那时地产商刚交了钥匙,就已经有几个性急的业主开始雇人搬运水泥与沙砖了, 青石板铺出的小区通道因此被弄脏,污黑东一簇西一簇,鞋底与石面的沙子触刮, 吱吱地响,牙都跟着发酸。余致素走得很从容,很优雅,很有节奏感,像是赴一场 盛会。她还没弄清薛定兵的真正用意,薛定兵只是让她来一下,让她去看看,具体 看什么?他不说。她也没问,只是心里一跳,知道非同一般。会不会将看一个嗷嗷 待哺的粉嫩婴儿?直到走进这个烟火气尚未弥漫开来的簇新小区,她才一下子明白 过来,原来不是幼小的新生命,但区别也不是太大,是新房子。 那天进电梯必须用“挤”来形容。电梯本来不小,但因为怕不锈钢墙面被上上 下下搬运的装修材料刮擦,所以物业在三面墙体上钉了一层厚木板加以保护,于是 空间便马上小了一大圈。余致素跨进电梯时,里头已经塞满了十几箱玻化砖,几个 搬砖的工人穿着厚厚的工装,后背上的布全都湿湿地贴住皮肉,发出浓烈的馊味, 有热气扑来。 房子不高,在第六层,只是毛坯房,除了卫生间和厨房有隔断,其余空间都是 通透的,因此显得格外大,说起话嗡嗡响,竟是回声。目测一下,面积应该不下一 百三十平方米。余致素抬眼往外望了望,很意外,竟然看到一棵硕大的老榕树,年 头肯定不小了,墨绿的叶片仍然抖擞端立,叶片甚至伸到阳台的边沿,风过,沙沙 作响。拆房建房的过程中,这一片地干戈大动,它居然还能被保护下来,算是奇迹。 就是在那一刻,余致素心里动了一下,因为树的缘故,她喜欢上这套房子了,但她 脸上是寡淡的,波澜不兴,懒洋洋,事不关己的样子。跟在薛定兵的背后跨进屋, 她一直不说话,除了到阳台上看看那棵榕树,她也并不怎么走动,连眼珠子都没怎 么转。她在等待,等待薛定兵先开口。这时候谁先开口往往就意味着谁先输掉半局, 这一点余致素有把握。是薛定兵叫她来的,薛定兵先在棋盘上摆下棋子,执黑先行, 在围棋上占优,生活中却未必。薛定兵这样做已经无法沉默,他一定要开口。 薛定兵关上门后,靠在门框上,很疲倦又跃跃欲试的样子。余致素用眼角余光 搜索到他的动静,这副表情是她熟悉的,但凡自以为胜券在握时,薛定兵总是以这 种面孔出现。胜券在握?呵呵,还早着哩。嗓子有点痒,但她连咳都往下忍,她忍 得住。跨进门后,她心里又一跳,薛定兵购房的目的已经大致猜出来了——房子是 买给她的,让她从市委集资房里搬出来,搬到这里,这里算冷宫也好,算另室也好, 总之是用来安顿她的。她不是善主,她太难缠了,终于将一向珍爱自己腰包的薛定 兵逼到慷慨的境界,一出手,一套房子问世了,还不太差,薛定兵很清楚,太差安 抚不了她的胃口。 薛定兵从随身带的皮包里掏出购房合同,递过去,食指在余致素的名字下戳了 戳。现在你总该满意了吧?这房子给你,我们离婚。 余致素抿起嘴笑了,她没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只是垂着眼皮看合同,却不 接。先装修吧,她说得像自言自语,又像一个句号。说过这句话,她真的就往外走。 拉开门时,发现钥匙还插在上面,叮叮叮晃动,叩到铁门上,发出脆脆的声响。她 把钥匙拔下,反身递给站在门框边的薛定兵,她说,老是这样,你太大意了。她故 意这么说,心里其实很清楚,大意不是薛定兵的特点,大意的人不可能在官场上这 么顺风顺水。 下电梯时,她又与刚才那几个搬运工人碰面。工人手上都抓着一双黄污破旧的 棉纱手套,想必是搬玻化砖时戴的。余致素顺嘴问,哪家开始装修了?一个工人竖 起手往上指指,说,十六楼。余致素点点头,她想,她家装修时,不知是否需要铺 玻化砖,搬玻化砖的工人应该也会戴棉纱手套吧?这种事她要管吗?她不管。十五 年前市委办公厅集资建的那幢楼,每套八十至一百三十不等,按职务薛定兵拿到一 百零二平方米的一套。因为是单位自建,也不是电梯房,公摊很少,所以房子的面 积是实打实的,看上去似乎也并不比现在锦绣小区的这一套小。那是他们结婚这么 多年分到的最像样的房子,而且性质也大不同,是福利房,有产权,归个人所有。 她那时多么欢畅地开始跑装修,每天见缝插针从杂志社溜出,骑着摩托车就冲出去, 泥沙、木屑、油漆味,多脏多臭都拦不住她。找施工队、买材料、买家电,转过身, 又往哪个建材市场奔去了。那三四个月,从铁钉的尺寸、电线的品牌、PU管的价格 到木条、三合板、石材、灯具、洗浴用品的质量,她都了如指掌。经历了一次次讨 价还价以及吃亏上当、再吃亏再上当,她几乎快成为半个建筑业的专家了,都来了 激情,差点向主编建议开设一个家装栏目,由她来当责编。那个过程,辛酸备尝, 也兴奋连绵。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窝一天一个样地向前迈进,那份成就感,犹如吃下 兴奋剂。 那当然是以前。以前的余致素不是现在的余致素,以前的薛定兵也不是现在薛 定兵。以前余致素还能全力以赴为装修耗神费力,是因为她心里还存几分幻想。固 然薛定兵是冷的,但既然已经冷了几年,也就冷成常态,冷成习惯,修起巢,筑好 窝,说不定哪一天也就峰回路转了。结果呢?结果不转,竟是越来越险峻恶劣,既 是这样,余致素不会再那么傻,不会再为了省点钱,钻进钻出,风里雨里辛苦操劳, 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皮肤粗糙。她决计袖手站在一旁,轻松观望,好赖都不开口。 薛定兵有能耐买房,自然也就有办法装修。装修不是多难的事,请个装修公司,再 雇个监理,OK,有钱什么都好办。 那天,她就是在走出锦绣小区时,做出一个决定:装修结束搬来之前,她不再 踏足这里半步。她要忙的是另外一件事,这件事很重要,简直像一场生死攸关的战 役哩,要是没打好,她只有完败的份儿,所以她必须全力以赴,须臾不能掉以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