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一个人余致素经常想起,就是柳静。 结婚时办公厅分的那套砖混结构的小单元房,对门后来住进新分配到厅里的唐 必仁和贺俭光。贺俭光母亲是保健院护士长,贺俭光知道余致素怀孕便主动提出可 以帮忙。余致素跟他去了保健院,结果就是在那次,贺俭光认识了刚从医大毕业不 久的妇产科大夫李荔枝。贺俭光娶了李荔枝,李荔枝又把自己的中学同学柳静介绍 给唐必仁,两人也结婚了。似乎有点复杂,理一理却是清晰的:从余致素到李荔枝, 从李荔枝再到柳静,像一个连环套,一环一环地把他们当年的生活连在了一起。 最初贺俭光李荔枝这一对跟余致素走得很近,其实是他们主动走近。甜汁在肚 子时麻烦很多,胎位不正、胎心不好、妊娠中毒;接下去剖腹产,再后来那个干瘪 瘦小的小东西今天发烧明天拉稀,三天两头都是毛病。李荔枝到对门找贺俭光时, 一定会顺道敲开余致素的门,都没有空手,红菇、桂圆干、土鸡、海鲜之类,同时 还会周到地将听诊器、血压器等一并带上,相当于上门巡诊了。一旦余致素去医院, 也一直是李荔枝笑容可掬地开山辟路,跑前跑后。 贺俭光老家就在这座城里,父母把一幢老房子留给了他,结了婚他搬回去住, 那套小单元就归了唐必仁。唐必仁与柳静交往的时间不长,很快也结了。这一对夫 妻跟贺俭光他们不同,很安静,从不主动登门。有时候上下楼碰上了,点个头问声 好,也就过去了。 但是有一次,从农贸市场买菜回来的路上,余致素恰好碰到柳静,两人就一起 往回走。那天余致素手中提的菜有点多,柳静却仅抓着一包盐。柳静说,我帮着拿 一些吧。不等余致素反应,已经将袋子抓过去两个了。余致素说,谢谢谢谢。柳静 笑一笑,并不怎么理会,径自往前走。余致素从后面看柳静,终归有点感动。柳静 腿很长,每一步都透着股向上的运动感,灵敏而富有节奏,弹性十足。余致素紧走 几步,与柳静平行。那一瞬她其实很想看看柳静的脚板,那上面一定凹得很深,凹 出优美的弧线吧?当然她忍住了。 她只是问,哎,你当过运动员吧? 柳静说,是,中学时打过篮球。柳静转过脸瞥一眼,反问道,你也是吧? 余致素笑起,摇头。她个高,一米七二,比柳静还高近半个头,如果反过来让 她猜,她肯定也会猜是打篮球的,而不是练体操的。练体操的人必须四肢紧凑身材 娇小,这是常识。在俄罗斯的冰美人霍尔金娜出现以前,女运动员超过一米六,还 能在这个项目上翻腾成国际顶尖人物的,大约仅有罗马尼亚的科马内奇吧。科马内 奇多高?一米六一,而她的所有奇迹都是在这个身高以前创造的,再往上长,不行 了,年纪也大了,还发胖,只好退役。 进体操队那天,那个人就让她趴在棕垫上,拿尺子仔细量过了。那个人说,可 惜了,你会长得很高挑。其实那时她还是矮小的,甚至比同龄人都矮小几分,但她 四肢修长,趴在棕垫上张开双臂,双臂的长度超过了身高,那个人就是据此发出感 叹的。也就是说,那个人其实一开始就已经看清她的身材特点了,很清楚她虽有禀 赋,却根本不适合在体操这条道上往下练,却还是让她练了三年多。如果不是发生 那件事,她肯定还会练更久的时间,一直练下去。 她不想说这个话题,但她得回答柳静的问题。她说,我不懂篮球。 柳静应该听出她声调的变化,比刚才晦涩了很多,便不再说话了。两人安静走 着,走到楼道口,柳静把手里的购物袋交还余致素时,突然说,你也挺辛苦的。 又说,你们家确实挺特别的。 余致素愣一下。她买这么多菜是因为恰好周丹来了,周丹不住她家,但早上来 晚上走,像上班一样,而她作为女主人,得为之备出中午晚上两顿饭菜。薛定兵不 可能对外人说出周丹的真实身份,余致素也没说,那么柳静究竟是随口说的还是已 经猜出来了?余致素对这事暗暗琢磨了一阵,有时会站在阳台上往旁边的另一个阳 台上打量。很少见柳静出现在那里,但挂在阳台上的衣服每天都有变化,内衣、短 裤、胸罩、棉毛衫、牛仔裤、运动衣等等,不见多么华丽奢侈,却是每一件都挂得 工工整整,绝不苟且。 柳静是市一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市一中是重点校,柳静每天早出晚归,她 的作息时间与余致素不太一致。是不是很多时候柳静也从自家阳台上往这边眺望过? 后来甜汁上中学时,进的就是市一中,恰好分在柳静班上,不过那时他们都已 经离开那套砖混结构的小单元房,搬进办公厅集资房了。唐必仁那时仍是科级,仅 拿到一套九十平方米的房子,跟余致素不再是邻居,不过都在一个大院里。甜汁读 到高一下半学期时,余致素在院子门外碰到柳静。甜汁聪明,但心思没有花在学习 上,对名牌的追逐占去了她太多的时间与精力。余致素没有办法,或者说她所有的 办法都已经夭折了,不再起任何作用。她相信柳静也很无奈,无奈之余柳静在心底 应该还有几分轻蔑与不屑。柳静的老公唐必仁一直蔫蔫的无光无彩,可他们的女儿 锦衣小学五年级起,就已经有作文刊登到晚报上了,而风光无限的薛定兵,他的女 儿却饭桶至此。所以,甜汁成为柳静学生后,余致素反而不愿与柳静打照面了,能 避开的都有意避掉。那天避不掉,一个往里走,一个往外走,走到传达室窄窄的过 道上,一抬头,四目相对,只好停下来。 柳老师,我女儿最近学习好一点吗?真是废话,但余致素一下子找不出别的话 题。 没有。柳静的回答短促简洁。 那……还得麻烦你多督促她,这样下去,怕是连三本都上不了。 几本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又不在国内参加高考。 为什么?轮到余致素惊讶了。甜汁当然要参加高考,无论哪所大学,好歹得考 进去再说。许多日子后,余致素一想起那天的情形,心里都不禁闪过一阵锐痛,像 有人拿一把锯,用上所有的劲,在那里猛地划过。如果不是柳静说出来,余致素根 本不知道甜汁将要出国。出国的所有手续是薛定兵与甜汁联手办妥的,但他们都不 是真正主谋,主谋是周丹,是周丹为甜汁打通了一切通道。而甜汁要去的地方,就 是墨尔本。 余致素从来没有在甜汁面前说过周丹任何不是,也从来没有当着甜汁面,跟薛 定兵有争端。一代人有一代人自己的是非,不要把无辜者卷进来。但聪明如甜汁, 她看不出哪怕一点点端倪吗?她一声声甜蜜地喊周丹姑妈,可是某一瞬不是也会一 怔,然后偷偷用一种狐疑的眼神打量过去?又或者薛定兵长久住单位,偶尔回来也 仅是独自睡书房,那么早熟的甜汁,怎么可能一点没有窥见父母间的裂隙?想想就 不寒而栗,整个办出国留学的过程,甜汁竟那么不动声色,对其他事,她不是同样 也可以了然于胸却只言不露? 一直把她当孩子,其实她已经成年。 这件事太严重了,如果它可以像地震一样测出级别的话,其震级至少在七级以 上。相比较而言,薛定兵提出离婚,最多不过四五级。余致素那天往家里走时,腿 是软的,眼前冒起金星。这一生竟然这么失败,一个薛定兵,一个周丹,她的生活 中已经有两座遮天蔽日的巨型大山,本来甜汁是唯一的安慰,甜汁漂亮,妩媚,夏 荷一般清秀可人,跟余致素也一直黏糊亲密。仿佛真的是一件贴心贴肺的小棉袄哩, 余致素以为自己是从容在握的,握紧甜汁这张牌,她是她的女儿,从小一把屎一把 尿宠大的女儿。不料眨眼间,这个女儿却已经转过身,与薛定兵、周丹成为一个整 体。他们携手同心,就在余致素眼皮底下,完成了这么重要的一次打击。 余致素以为自己会流泪,但那天她站在甜汁面前时,眼睛是干的,眨都不眨一 下,一直那么瞪着。最后是甜汁哭了。甜汁所有的解释都浓缩在一个事实上:如果 我早说,你肯定不同意。是的,余致素肯定不同意,她不会同意。即使一定要把甜 汁往异国送,也绝不应该是澳洲,不该是墨尔本。 甜汁动身那天,薛定兵叫了一部小车送往机场。余致素没有去,她一大早就悄 然出门了,去上班。甜汁给她电话,她不接,连手机也关上。晚上回家,薛定兵已 经先回来了,黑着脸坐在沙发上,灯也不开。薛定兵说,哪有你这样当母亲的,甜 汁今天多伤心啊,一直到进安检门,还在不断回头,她多么希望你会突然出现,送 一送她。她有什么错?这一代孩子多少都出去了,甜汁当然也想去。她想去,你不 同意她去,这不有矛盾吗?是我嘱咐她保密的。她去其他地方我不放心,在墨尔本, 丹丹一定会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周到照顾,这不很好? 余致素也坐下,坐到薛定兵对面,身子挺得笔直,看上去她的整个姿态都像在 专注聆听教诲。眼前这位先生,真把她当傻瓜了吗?他以这样的手段,如同地下党 似的,隐秘完成一切程序,将她的女儿送到他前妻那里,难道她还得欢欣鼓舞感恩 戴德大唱赞歌? 他不觉得这么做不仅将她人格一把踩到地上,也侮辱她的智商了吗? 余致素站起来,进了卧室,把门重重关上了。 挺困的,铺天盖地的困,上下眼皮像抹了胶,眨动间不时粘到一起。 关灯躺下时,她打开手机,立即就调成静音。片刻,短信果然就进来了。甜汁 在机场时给她发的,说了三句话:妈妈对不起。妈妈别生气。妈妈我爱你。 余致素泪终于下来。她一把扯过被子将头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