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周丹给余致素打来电话,周丹终于出马了。 从婚礼那天晚上起,余致素就开始等待这一刻,她知道这一刻必定要发生的, 只是没有料到会挨得这么久,挨到甜汁都已经飞赴墨尔本了,周丹才出手。 周丹先是说甜汁。她已经替甜汁联系好一家私立中学了,国内的高一学生,一 般相当于澳州这里的十一年级,不过甜汁基础不好,可能要多读一年。学校条件很 好的,你放心。 又说,甜汁挺乖的,适应能力很强。我带她看Como古屋,看皇家植物园,看菲 力普岛上的小企鹅,她每天都开开心心的,非常喜欢。送她出来真的很对咧。 余致素没有答。她知道周丹已经联系好学校,也知道甜汁在那边每天随着周丹 到处周游很愉快,甜汁抵达墨尔本后,国内手机号并没扔掉,改成国际漫游了,由 薛定兵在这边往里充钱,让她尽情与原先的同学朋友发短信联系,聊以解闷。甜汁 也跟余致素联系,今天吃了什么好东西,明天又看到什么好风景,后天再有什么新 鲜事,真是高潮迭起。她过得很好,先前皇帝往往爱屋才会及乌,母可以凭子贵, 子更可能因母而得宠。甜汁是余致素所生,却被薛定兵断然分割成两个世界的人类。 薛定兵百般迁就溺爱着甜汁,却忽略了追根溯源,忘了甜汁出自哪一个子宫。 来自甜汁的短信余致素一般不回复,就是回复了,也就是好、知道了、要注意 安全之类的闲话。除此以外,她不知还能再说什么,她不想说。 其实已经不再对甜汁耿耿于怀了。所有的母亲都一样,就是被自己的孩子得罪 一千遍,转身还是会一次次遗忘。只是甜汁就在周丹身边,一切受惠于周丹,这就 叫余致素怎么也没法忘得踪迹全无,时不时地心里还是会痛一下,又一下。 周丹说,喂,致素,你在听吗? 余致素说,在听。 周丹说,哈,在听就好。你当然早知道,我不是阿兵的姐姐。对,我是他前妻。 我都能当他前妻,为什么你不肯当呢致素? 话题转得有点快,余致素抿一下嘴,仿佛周丹就站在跟前,她下意识地觉得需 要调整一下呼吸。你认为我必须肯吗?她反问了。 唉!周丹口气没有变,仍然很亲切。算啦,阿兵要离就让他离吧。我当年也不 愿离哩,可是,最后我还是同意了。强扭的瓜不甜,这又不是什么高深的道理。 余致素脑中嗡嗡响了一阵。她有点意外,以前她明明听说是前妻要出国所以把 薛定兵抛了,为什么该前妻说出的却是相反的?嘴唇动了动,她本来要问出这个问 题的,最后却忍住了。另一个问题她认为应该更有必要立即弄清:是薛定兵让你来 说服我的吗? 周丹马上说,不是。不过我知道,他一直想离,你一直不愿离。何必哩,结婚 这么多年,你们像夫妻吗?薛定兵说你差不多就是在守活寡,那么你有没有这个丈 夫还不一样? 电话静下来,电流声隐约地响。这么遥远的越洋电话,话质其实还算相当好, 微微有点回声,并没有太多影响。 怎么能一样呢?余致素把腔调一下子拖长,拖出妩媚的味道。刚才她可能还有 点恍惚,心是乱的,这会儿突然定下来,一切都盎然就绪了。守活寡?薛定兵对外 费力粉饰着好形象,将任何生活的破绽都仔细掩饰,除非特殊的亲密之人,他绝不 可能吐半字。他对别人不吐,但对周丹吐了,连这个都对周丹吐!余致素脸上有了 笑,仿佛周丹就站在跟前,她整个人都抖擞起来,有一股要往前冲的劲头。姐,她 叫道,姐你别听薛定兵瞎嚷嚷,他其实对我挺好的,还非得在外人面前扮出苦大仇 深的样子。她咯咯咯笑着,把“外人”两个字咬得很重。她说,他这人就是这样子 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待周丹再开口,余致素马上又说,姐,你别替他操心了,不值得。哈,这个 白眼狼,那天还说你就是太爱管事了,所以老得那么快,脸上都皱成一团了。姐, 我们自己要快快乐乐的,吃好穿好。那些臭男人爱干吗干吗去,别理他! 说到这里,余致素蓦然笑起,笑得没心没肺而且脆亮剔透。那一刻她其实很想 看到电话那头周丹的表情。那个叫周丹的女人,她的前任,应该没有料到余致素竟 是这个反应,蓦然之间必定也被噎住了,怔在那里。从第一次见面起,余致素奉献 给周丹的都是一副温婉可人的面目,柔得像水。她不认为周丹会轻信。水是无形的, 可以随时聚集起攻无不克的力量,这一点周丹必定很清楚。一直以来周丹也稳扎稳 打,进退的分寸都精妙准确。但最终周丹还是大意了。再好的马也会有失蹄的时候 哩。 主要是她并不真正了解余致素。 而且与薛定兵一样,周丹也低估了余致素。 余致素挺快乐的。一场大战役的失败者,能够在局部的小打小战中捞取一点战 利品,好歹也能聊以自慰。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躲在暗洞里的孤独老鼠,被 开水烫过,被鼠夹伤过,一身疤痕,灰头土脸,却仍然保持一颗敏锐的心,两眼骨 碌碌转动,瞅准机会,猛地反击一下,有一下是一下。从十一岁那年起,她紧巴着 身子,惊恐行走,小心躲闪,直到二十八岁时遇到薛定兵,以为寻到停泊的岸,可 岸边却站着周丹。薛定兵是因为旧情犹存,试图复婚,所以才要她余致素离婚的吗? 这个思路的确太通俗了,只要一想,就想到这上面去了。不能怪余致素缺乏想象力, 眼前的一切让她只能这么想,她想了许多年之后,才渐渐觉得不太像了,究竟哪儿 不像说不太清,似乎另有玄机,却又面目模糊。 是不是我占下别人的地了?余致素其实问过薛定兵。 当时薛定兵摇摇头,手又很随意地甩一下。这个动作还是让余致素想起那个人, 真的很像。摇头甩手的时候,薛定兵脸上隐约有无奈抹过,稍纵即逝,但余致素还 是看到了。为什么呢?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总不至于是被周丹所迫吧? 余致素注意过周丹投来的眼神,那里头没有酸气,周丹并不吃醋,但周丹的眼 珠却始终左右闪动,有着莫名的幽深,滋味庞杂。有时候余致素会作个假设,恍惚 自己成了周丹,而周丹则变成了自己。她眨动的是周丹的眼睛,用这双眼睛打量对 方,像一个演员进入特定的角色,甜酸苦辣都试图替对方体味一遍,但最后却仍然 一无所获。生活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三角形,他们三个人暧昧地站在各自的边线上。 如果三个人距离是均等的,余致素可以不计较,也可以不在乎,但看来不是,绝对 不是。周丹与薛定兵间的联络从来没有少过,夜深人静,独留办公室,与澳大利亚 仅有两个小时的时差,他们可以绵久地、滔滔不绝地说尽无数话题。连守活寡之类 都可以端给对方,还有什么不可以说不能够谈?一个早已离异的妻子,在精神上却 是相通相守的,他们联结一起,究竟要抵达哪种目的? 没有人回答余致素。 这通电话之后的第二天,薛定兵再次说起离婚,是在中午时候说的,中午薛定 兵回家整行李,他要去北京出差几天。临出门时,他一手提箱子一手抓住门把,扭 过身子看着余致素。余致素正陷在沙发上,手握电视遥控器,这个台那个台无意识 地压来压去。薛定兵说,我希望从北京回来后,能把离婚手续办了。 然后他站着,等着回答。 余致素挑起眉毛斜斜看他。余致素说,北京风光不错,好好散散心。一路平安 噢。 薛定兵撇撇嘴,好像想发火,最后却忍下了。他是个有涵养的人,涵养越来越 好,城府也因此越来越深,发火干吗?难道有用吗?他知道没用,所以忍下了。但 他不甘心,他说,这把年纪了,不要再绑在一起互相伤害。 余致素心里紧了一下,“伤害”这个词像锤子一样砸过来。她伸个懒腰,有一 股火辣辣的气从胃里往上顶,顶到胸腔,顶到咽喉,顶到舌尖。这是个转折的关头, 也该轮到我发一次火了,她这么想。 但就在此时,一个恶作剧念头跳上来,她嘴一咧,反而笑了。她仰起头望过去, 她说,如果离了后,你能跟周丹复婚,我就同意。 薛定兵嘴唇动了动,显然很意外,一时都回不过神来的样子,嘴抿起。 余致素说,不能搞欺骗,你要写字据。你只要白纸黑字保证跟周丹复婚,我就 离。马上去离。这么说着,她就站起,拿起一张纸一把笔走过来,走到他跟前,头 微斜着看他,一副静等好戏开演的娴淑模样。写吧,她说,写了你就脱离苦海了。 如果写了,最后你却不跟周丹复婚,我其实也没什么办法,最多复印一些,到各个 单位贴一贴。你以前练过书法,字真的很漂亮,市委大院里的人很多都认得你笔迹。 写吧,快写吧。 薛定兵盯着她,抓住门把的那只手松了,又把旅行箱放下,接过纸,一下一下 地对折起来,折成越来越小的方块。然后他把手一甩,纸团飞起来,飞往窗外。 余致素突然想,这一串折纸、甩纸的动作确实很耐看,简直称得上潇洒。哪一 天,如果他把离婚协议书拿来,放到她眼皮底下,逼着她签,她怎么办呢?她应该 学着将这一系列动作重复一遍,并且一定要做得比他更流畅而且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