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六年前,估计就是在甜汁着手准备去墨尔本之时,薛定兵悄然买下了锦绣小区 的这套房子。 那时购房热还没兴起,如果不是另有企图,薛定兵根本不可能在这上面动心思。 他是有仕途企图的人,仕途的冉冉升腾必定带来房子的一次次更新与扩大,这种事 根本不需要他亲自费心。但这一次,他费心了,购房的一切手续都由他一手办妥。 只是他买得太匆忙,也很随意,证据之一就是他根本没有想到,房子的隔壁会 是一套只有三十四平方米的小单元房,那房子的业主并不打算自己住,而是用来出 租的,出租的对象,后来竟是鸡,就是妓女。因为楼房是点状的结构,为了省工省 料以及省空间,很多设计都乏善可陈,比如两套房子间的隔墙太薄,隔音效果不好, 阳台还并列悬空,中间仅有五六十厘米的距离,站在阳台上两套房就像一家人般接 近。薛定兵有很多特点,心思缜密可能是最突出的一个,否则他不可能在市委办公 厅呆得那么如鱼得水。市委书记副书记走马灯似的轮换,书记与书记间又有那么多 微妙的复杂,他却可以令历任领导都将他当成心腹,又能够在各书记大人间流畅穿 梭,这样的本事,没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绝对无法做到。但是,锦绣小区楼房的 这么多不足,他却忽略不计了,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他本来根本没打算住 进来。一套新房子,一百三十多平方米,在市中心,有电梯,按说价码也不低了, 而且果真也装修了,装修得很像样,地板铺黄檀木、厨卫用具用TOTO,单这两样基 本上就可以说明装修的标准了。 十三年前,省妇联那个培训班的主题是“女人怎样做好自己”,除了有一天是 领导出来讲政策性大话外,其余的八天都专门请来美容、化妆、家政等方面的专家 讲课,教怎么穿着最得体,怎么化妆最到位,家中怎么装饰最有品位,诸如此类。 目的是什么呢?目的是让妇联干部换换脑筋,跟上时代步伐,带领全省妇女同志做 个从里到外都焕然一新的新女性。 如果不是那天她从省城一回来,薛定兵恰巧就第一次提出离婚,余致素不会把 那些听来的知识太当一回事。她所在的杂志社,是市妇联办的,刊名叫《天下姐妹 》,定位的读者是女性,所以吃喝玩乐、时尚摩登之类的内容从来不缺。作为美编, 她介入所有栏目,每篇文章发排时至少瞄上几眼,以便考虑版面的风格、插图的位 置等等,这样,她就一直被吃喝玩乐的种种新招熏陶着。但是,如同很多善于在台 上讲大道理的领导干部一样,懂是一回事,真正实践又是一回事。 她曾经并不在意外表,外表这东西不过是一张皮而已。男女之间的种种曲折微 妙,渐渐领悟渐渐开窍,才能如树的生长、花的开放一样,慢慢将优美姿态和浓郁 芬芳呈现出来,她却不是。十一岁那年,因为那个人,一切突如其来,没有丝毫过 渡与预热,她就垂直坠落了。她先是恐惧,然后恶心,恶心的感觉最直接地反应到 皮肤上,她觉得自己皮是紧缩的,像通着电,一触碰就是怵心的痛。这样的一张皮 外面,她根本没有装饰点缀的兴趣,或者以前,也不具备这样的可能性。整个少年 时期,她所有衣服都是哥哥姐姐退下来的,父母哪里舍得为她耗费宝贵的布票与金 钱。就是在美专那样的地方,仍穿打补丁裤子的女生,全校也仅她一个。没有什么, 她习惯了,粗布陋衣,能遮体便行。直到嫁给薛定兵,直到在婚礼上与周丹短兵相 接。周丹那天衣着优雅,抹了淡妆,带着被洋风熏陶过的富贵气徐徐出现,人人都 真把她当成薛定兵的姐姐,只有余致素心知肚明。余致素比她年轻,比她漂亮,但 余致素知道自己的暗伤在哪里。那天对余致素而言是个里程碑式的日子,她结婚了, 进入薛定兵的生活,也因此顺便进入薛定兵前妻的生活。前妻像影子一样左右随行, 须臾不离,前妻是一面尖锐的镜子,余致素在里头看到自己的简衣陋裳,她觉得刺 眼。她的外表就是从那以后开始改变的,但也只变给周丹看。在周丹出现的日子里, 她马上一激灵,浑身像通上电,抖擞地裹上新衣新裙,它们已经不是一般的衣裙而 是她的盔甲。一旦周丹离开,就如同跑道上少了对手,哪还能再提起竞赛的兴致? 她浑身一松,马上斗志全无。 现在看来,真是错了。“女人怎样做好自己”这个问题其实那个人在她还年幼 时,就—遍遍灌输给她了,那个人让她把脖子挺直拔长,把腰身练柔软,甚至把脚 弓也要尽可能练得高耸起来,那个人要求她以及她的伙伴们注意印象分,所谓印象 分说白了也就是取悦别人。十一岁时她性别意识还迷糊不清,就已经被那个人抢先 确认了。她那时只是孩子,却被当成了女人。她肯定在那时就已经有了摇曳生姿的 苗头,然后,因为那件事,一切毁于一旦。 这么说来,这么多年,她一直在暴殄天物? 取悦薛定兵就免了,跟周丹争奇斗艳也枉费气力,还是为自己吧,自己再不疼 自己,她还剩谁可以呵护了? 那是一个新开端,从那天开始,她向主编提出要兼做时尚版编辑。她要投入到 第一线,穿越脂粉海洋,追逐最前沿的时尚,重新做人,做自己。一个人体内藏有 多么深不可测的密码啊!原来她对服装,对化妆品,对香车美酒以及家具装潢真的 有天赋啊,犹如当年对体操动作的超常悟性,连自己都不时倒吸一口气,暗暗惊诧。 她想起那个人说过:你只要能刻苦,可以创造很多奇迹。这话除了褒,其实也有贬, 他对她的懒惰一直非常不满。不能怪她,她的痛感神经太发达了,压腿拉韧带或者 被高低杠平衡木,被横马的铁腿一磕一碰,马上眼泪就下来,然后抱住伤口歇着, 半天不肯动一下。这时候那个人总是皱起眉头,他会把手掌往前一伸,伸到余致素 的眼皮底下。那个掌,不是一般的掌,它又厚又大,除了掌心中央,整个手掌都浮 着一层杏黄色的茧子,一粒一粒隆起,连成一片,上面有着很深的纹路。它们不是 天生长在那里,而是在器械上磨出来的。他练过十二年体操,又当过近二十年体操 教练,带她们训练的间隙,他还会不时手脚痒痒,从这里到那里,常常不是用腿走, 而是倒立着双手撑地快速行走,或者一个键子后手翻——空间够的话,再加个空翻, 总之人眨眼间就这一头到了那一头。如果空闲下来,他会跑到男队那边,套上皮掌, 在单杠上转几圈,在吊环上翻几下。心情特别好时,他还会玩起跳马,稍稍一助跑, 在弓形助跳板上一蹬,翻上横马,收紧身子,绷直脚尖,在空中直体转一两圈,落 到另一端垫子上。他手上的皮一层层脱掉,又一层层长起,那是他自己乐意的,余 致素不觉得自己也该这样。 那天在平衡木上练空中技巧串时她摔下来,其实没太大问题,那个人就站在一 旁保护,她一坠落,小小的身体就被他托住了,只是因为惯性,腿甩到木头边沿上, 红肿起一块。体操馆里到处是大小不一的棕垫,最大的那块练自由体操的垫子有十 二平方米,就搁在馆的中央,余致素一屁股坐到上面,抱着腿哭,哭了很久。 他因此去了她家,对她父亲说,这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悟性太高了,但聪 明也会被聪明误,她对自己没有要求,太娇气了。父亲点着头,又兴奋又恼火的样 子。她能被县少体校体操队招去,是父亲千辛万苦托关系的结果。文艺体育,都曾 是那个时代出人头地的两条大道,而那个人,本来是上海体育学院的老师,结果却 下放来青山县城,他一来,就把县少体校的体操队弄得名声大振,市里省里都开始 拿好名次,所以他已经不像教练,而像一个可以铺前程铺未来的行家里手。父亲从 他嘴里听到女儿的优点,又听到女儿的缺点,心情复杂,喜忧参半。余致素看到, 在那个人面前,父亲那天甚至表现出浓厚的恭谦与歉意,不断敬烟倒茶,点头应承, 并且马上加入声讨的行列,把她在家中怎么怎么娇气的事实添油加醋逐一举例,大 有越说越起劲的势头。最终还是那个人瞥一眼站在一旁羞赧不已的她,突然动了怜 悯之心,摆摆手,笑起来说,没那么严重啦,你有这样一个女儿其实非常幸运啊, 真的很幸运!她……说到这里,那个人顿一下,转过头定定看着余致素。 一直到现在余致素都记得那天接下来他说的一句话,他将手提起来,巴掌松松 地挂在腕上,很随意地甩了甩,似在字斟句酌,然后很缓慢地说:她很特别,太特 别了! 父亲被这句话逗笑了,笑出了声,嘴咧得很大,有近二十颗牙齿赫然外露。父 亲个子本来就小,而那个人肩、臂、胸有一块块肌肉坚硬地隆起,隆到腰那儿又蓦 然一窄,小腰小臀使他看上去像一个夸张的倒三角。父亲被他一反衬,越发瘦小了, 整个人暗淡退缩,仅剩下两排牙白花花地闪烁。如果父亲能够预测到后来发生的事, 当时会不会举起斧头一把将那个人劈了? 那天从她家离去时,那个人瞥了她一眼,突然喃喃道:亭亭玉立。父亲没听清, 问他说什么?他笑了笑,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最后他还是说了,他说,她这样的女 孩子,以后应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然后,他就匆匆往门外走去,步态昂扬而跳 跃,弹性十足。那年他多大了,四十还是四十一岁?那年还只有十一岁的余致素其 实离亭亭玉立还十万八千里,但是他却大胆进行了预测。 而他所预测的锦衣玉食生活又在哪里? 房子有了,锦绣小区这套房户主是她,社会地位也有了,她是这座城市大名鼎 鼎的薛定兵的老婆。可是,她又什么都没有。薛定兵给房子装修时没有马虎应付, 所有施工材料也没有以次充好,他花钱找了一个熟悉的人当监理,一切任其全权代 管。按他的如意算盘,把房子买了,然后奢侈装修好了,余致素就是有再大的胃口, 就是再恋栈,也该吃饱喝足上岸走人了。 没想到最终余致素搬家时,连他也不得不一起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