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锦绣小区的新房子装修刚收工,恰好在一个饭局上碰到柳静的丈夫唐必仁。那 时唐必仁已经从市委办公厅提拔到市体育局当副局长了。体育局不是权力单位,很 轻闲悠哉,却因为要跟各路人马打交道,也就听得到各种消息。 就是在那天饭局上,唐必仁突然问,薛主任,你也要把那套房卖掉吗? 唐必仁用“也”,是因为市委分的那套福利房,早已归个人所有,办了证,有 了产权,可以自由买卖,而唐必仁当年分到手的房子太小,仅有九十平方米,前几 年就已经卖掉,另外在外面买了一套新房。 薛定兵仰头哈哈一笑。意外只是瞬间,他以退为进,大声问,你怎么知道啊? 唐必仁从公文包里掏出当天的晚报,翻到一家房产中介登的那版广告,递过来, 手指头戳着其中一套房源的简介。你看你看,还不是你家? 薛定兵很镇静地扫一眼,心里就有数了。眼疾脑快,这是在领导身边呆的人所 必备的素质。每天穿行在如山的文件材料与批示中,稍一迟钝,可能就会作出错误 的判断与反应,讲出不合适的话,差之毫厘,那就可能失之千里了·,其前途其命 运都会刹那改变。没有错,报纸上所登的那套房源,从地点到层数到面积,都与他 家吻合。他没有说什么,满脸是笑地举起酒杯,说,哈,为房子干杯!接下去他照 样谈笑风生,一点没有走样。他酒量很好,这也是这些年练出来的,只要没有比他 大的官在场,即使是公务场合,他也可以成为主角,迅速把酒桌调控得风起云涌, 他有这个本事。 那天余致素也在场。 秘书帮,这是早年外人对市委市府秘书小圈子的通俗叫法。不是什么秘密,逢 周末或节假日,他们几个跟在领导屁股后面的大奴仆,常有小聚一下的习惯,轮流 做东,单反正早有哪个老板私底下很踊跃帮着买好了。圈子不大,能进人其中的人, 身份至少是五套班子成员的秘书,带上夫人,加入亲情,女人凑在一起,更成为很 好的黏合剂。圈子的人员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不断更换不断刷新,到新岗位会有新 的圈子,新圈子会有新的人员加入,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不同的圈子都愿意邀薛 定兵成为其中一员,进这个圈出那个圈,圈圈相扣如同一条长链,这样的社交盛况, 把薛定兵每一天的日子都弄得花团锦簇。有些应酬是单身奔赴的,应酬完栖身哪里 自由自在;有些应酬则需要带家属,别人带,薛定兵也带,甚至别人不带,他也经 常带。他会给余致素发条短信,时间地点之外不着一个字,余致素也就明白了,无 需再询问。晚上时间一到,她会准时出现在那个场合,与薛定兵联手演戏,该说该 笑都流畅自然,没有破绽可以让别人看出。由此分析,薛定兵在外面也不可能跟人 提与她之间的问题,他一定更守口如瓶。 对薛定兵而言,这是必要的。 余致素也有必要,至少那时她认为有必要。 那晚余致素笑眯眯地坐在那里,看着一桌的人,也看唐必仁递过来的报纸,还 欠欠身子,似乎有好奇,却并不过火,点到为止,涟漪般漾一下。饭局结束,她与 薛定兵一起坐车回家,下了车,跟司机招手道别,两人再和谐上楼。 关上门,薛定兵才问,话不多,仅一句:中介是你找的? 余致素半秒都没犹豫,她睁大眼,一脸无辜而喜庆。她说,是的,我找的! 这是那晚他们最后的对话,接下去屋里比外面的夜更静。 薛定兵悄然买下锦绣小区,甜汁走后又进行了装修。他以为可以靠一套房,将 余致素打发掉,但是他还是失算了。他没有把放在抽屉里的身份证、户口簿以及房 产证收起藏好,这个小小的大意成了他的滑铁卢。余致素拿着它,以户主妻子的身 份,与中介公司签了一份协议,委托他们卖掉旧的这套房子。 这场搏杀以余致素取胜而告终。 薛定兵有权有势,他在这座城市已经熬到可以呼风唤雨的地步。但是,要害也 在于他的有权有势,他如果是普通人,一百个余致素都不是对手,但他一步一步在 仕途上行进,也就一步一步在与余致素的交手中处于劣势。中介公司在报纸上刊登 出广告的时机竟然那么及时,就是在那期间,薛定兵成为副市长的候选人之一。他 在市委办公厅主任那个位置上,可以比别人抢先听到风声。一个非常时期即将到来, 他必须以一贯的好形象应对领导的观察、组织的考核和群众的评头论足。而这一切, 余致素当时其实都不知道。只能说她运气好,关键时刻,机缘巧合,竟然是组织在 无意中站到她这个阵营,助她制胜。 从十一岁到二十八岁,她走得沉默而努力。有一阵,她以为自己已经很成熟, 对一切似乎洞若明察,认识薛定兵后才发现原来是井底之蛙。薛定兵比她大五岁, 仅仅五岁,就有那么高深莫测的段位。他成为她的榜样,他的坐立行止犹如涓涓细 流,已经一点点渗入她的眼中,使她像株被施足肥的植物,一天天成长起来,渐渐 枝繁叶茂。而薛定兵则太忙,心思都花到对付领导、同事与政务上了,却忽略了她 的变化。直到十三年前,他提出离婚,他以为不难,以为可以手到擒来,所以连语 气都是居高临下的,结果却被有力阻击,而且这么多年下来,他都丝毫没有取胜的 迹象。 以前有个善于攻破官场拿下高官的商人说过一句名言:就怕领导没爱好。换句 话说,就是千锤百炼的官员,一有爱好,就有了软肋,有了七寸。这么多年余致素 能立于不败之地,没别的秘诀,要说,她也不过把那个商人说过的话实践一遍。 第一爱女儿,第二爱官位,薛定兵的两个软肋一目了然。 余致素愿意与他协力,将那个软肋妥帖保护。一直以来,她确实从未对任何人 说过与薛定兵之间的问题,包括父母、兄姐,她都守口如瓶,半句埋怨都不曾有过。 父母在三十多公里之外的一座小县城,与这座城有隶属关系,也就是说薛定兵 的权力之旗恰好可以招展到父母兄姐们的上空。余致素能够想象得到,父亲在他那 些老同事老朋友面前反复说起薛定兵时的得意之情,他会陷在“我女婿……”这样 的句式中乐而忘返,甚至渐渐将自己与“我女婿”重叠一起,仿佛自己也位高权重 了。这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意淫呢? 当年余致素考上工艺美专,从家里走出来,孤身在外,除了定期拿到非常有限 的一点生活费外,来自亲人的温情缥缈如天上的云。直到她身份前缀上薛定兵的妻 子,才重新成为余家的一个宝。这么多年她很少回去,或者说几乎不回,但兄姐们 可以往城里跑,并且现在通讯发达了,兄姐们还可以打电话,工商税务方面、子女 上学方面等等,都是诸如此类的问题,有问题了,就让余致素找薛定兵,薛定兵再 跟县里的头头说说,即使不说,人家不看僧面看佛面,早早就网开一面,谁也不想 惹个不是。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余致素自己也没有想到。父亲在电话里一开口, 她马上声调就高了,她说不管不管,没办法!但后来她还是动手去做了,一做才知 道自己很有办法。她是薛定兵老婆,这个标签非常管用,够了,她甚至可以不必麻 烦薛定兵而直接出击。这个过程当然颇费智力,分寸怎么拿捏、话语怎么表达、手 段怎么跟进等等,曲折复杂,让一个笨人来做,犹如上刑,余致素却从中品出万千 趣味,娱乐性甚多。 父亲要办的事,常常不是父亲自己的事,而是他老同事老朋友老同学以及他们 子女的种种需求。父亲一遍遍吹嘘“我女婿”,就把别人的欲望很自然地吊起来了。 父亲大嘴吹痛快了,人家一提要求,他悬在半空,没有了退路,只好打电话让余致 素去办。其实就是有退路,父亲仍然很乐意要余致素办。不是图利,如果花钱可以, 父亲甚至愿意暗掏腰包为天下人办事,办成了,他马上在巨大的成就感中醉得快晕 死过去。 父亲说,素啊,尽可能帮帮人家吧。你想想看,以前人家是怎么帮我们的! 余致素想了想,但没想起人家怎么帮过。十一岁那年,她那么幼小,那件事就 山一样压下来,却不记得可曾有父亲周围的人伸过手来,他们反而全部兴致盎然地 加入到看客队伍中,嘴巴从来没有闭拢过。整个小县城那时都疯了,那件事确实比 银幕上反复上映的样板戏都更有娱乐性和传奇性,父亲的同事、朋友、同学以及熟 人们哪个会想到,有一天,那个干瘦单薄貌不惊人的小体操队员,会摇身一变成为 官太太?这些父亲都忘了,余致素却没忘,正是因为没忘,她愿意和父亲站在一起。 她不是以善事来办的,而是当成一块块补丁。十一岁那年发生的事,已经把她整个 人撕扯成一块千疮百孔的破布,她要逐一细针密线地修补起来,让那些还存有记忆 的人,看到焕然一新的余致素、扬眉吐气的余致素、风光无限的余致素。富贵不归 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项羽的这个壮怀并不难理解,人之常情。谁知之?不 知就犹如万千珠宝都掩藏深渊,无法散发一星半点的光亮。但偏偏她又不想踏上故 土,那块土地储存着太多往日的疼痛,仅仅一遥想,都令她后背冰凉。怎么办呢? 既然父亲那么亢奋地要为东家西家谋幸福,以获得虚荣感,那好吧,那就满足他的 胃口,也使自己曲线衣锦归乡。 父亲再打电话来说谁谁谁托她做什么事时,余致素总是慵懒地答,让他自己来 说!自己来说的人,话是恭谦的,是唯唯诺诺低三下四的,这样的表达方式余致素 喜欢。也有办不成的,办不成余致素就话锋一转,抱怨对方说得太迟了,误过时机, 或者条件差太远,丧失了可操作性。她真是百炼成精了,长袖舞得行云流水,连抱 怨都听不出怨,仅剩下嗔,句句都像灌了蜜,入耳甜丝丝的。十一岁那年哪怕有半 丝今日的功力,也不会慌张无措到几乎窒息,几乎没顶,几乎没法存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