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父亲对余致素是满意的,越来越满意,三天两头他就会打个电话来,电话简直 成了他一日中的第四餐,都成习惯了,不打估计他都没法睡安稳。如果不是发生那 件事,父亲确实是最疼她的,她是老幺嘛。然后嫁给薛定兵,并且随着薛定兵仕途 上的节节高升,从办公厅副主任到主任,再到副市长,她似乎也再次升腾为家中最 受宠的人。父亲老了,八十多岁,余致素想自己爱他吗?谈不上,但无论如何他是 父亲。子女爱父母是宣扬了几千年的概念,是的,对她而言确实不过是一个概念, 而人依概念行事,则是惯性。 逢节假日时,父亲会在电话里说,素啊,跟定兵一起回家走走吧。 余致素听到那个苍老的声音里几乎有哀求的意思,但是她没有回,更不会带薛 定兵一起回。这事她其实也作不了主,就是她愿意,薛定兵也不愿意。有几次父亲 在电话里露出要同母亲一起来住几天的意思,余致素脱口道,别别别,我这里挤, 我太忙了,真的忙,不要来!她早已经学会曲径通幽地表达,很少说这么直白的话, 那一下也是急了,才有点失态。事实上话可能还真需要这么往外说,遮遮掩掩地闪 烁其辞,他们果然来了,只会有更大的麻烦。她听到父亲在电话那一头悠悠长叹一 声,声音浑浊苍凉,失望是肯定的。幸好父亲并不沉溺在这种情绪里,转个身他又 亢奋了,细细询问起薛定兵近来的情况:开什么会,去哪里出差,见到什么领导, 市里有哪些人事变动等等。薛定兵不可能回家跟她说这些,薛定兵早就很少跟她有 对话,越来越少,但这难不倒她,她可以从当地报纸电视上了解到很多,然后演绎 给父亲听,如数家珍,说的时候,她眼前总有干咸带鱼晃动,她忆起当年父亲把干 瘦的身子压在窗子木框上,听隔壁邻居家电视新闻联播的情形。很荒谬,荒谬的事 情背后总是潜伏着更多一言难尽的不堪。 总有一天,纸终于包不住火,父亲终于还是知道了真相,知道薛定兵提出离婚, 不是提一次,一年又一年已经提了二十五次,他该有怎样的反应?算啦,别去想以 后,先不说吧,说有何益?女人或许都肤浅,通常藏不住事,绿豆芝麻都忍不住找 人倾诉,但她不是这种类型的,从十一岁那年起,就不是了。雷电交加的日子,她 的脸上也仍然有笑,她笑得很媚,每一根线条都是风情,眼是半月嘴是半月,像一 片片花瓣飘落。 父亲其实也直接找薛定兵办事,这是余致素后来才知道的。 任何事做多做久,都会渐渐成精。余致素能量大,薛定兵能量更大,父亲像一 位身经百战的将军,他会把别人托办的事精心掂一掂,然后根据难度决定分配给余 致素还是薛定兵完成,他要保证成功率。有一阵父亲给余致素的电话锐减,余致素 以为他终于甘心安享晚年了,松了一口气,又不免几分失落。她给父亲电话,问他 身体怎样。父亲铿锵地答,非常好!八十多岁的老人,走过近一个世纪,还能对身 体这么自信,余致素相信,这其中有一大半是她的功劳。她如果嫁的是一介农夫, 父亲根本不可能每天活得那么滋味横生。她借用了薛定兵的权力,父亲再从她这里 沾去一些,权力像高浓度的营养液,一次次注入父亲这棵老树,令其容光焕发,枯 枝发新芽。 两个哥哥都买了小车,一个奥迪一个别克君威,姐夫更早买了,除了两部运货 的皮卡,还有一部皇冠。从县城到这座城里也就半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们常来城里, 但不常到锦绣小区找余致素,余致素说不必来,不要来。她只想在电话里跟他们做 兄弟姐妹,面对面时,她马上会从那几张熟悉的脸上看到过去。过去他们脸上不会 有这么慈善的笑意,说话不会这么恭谦友爱。余致素说,不要到我家,我不在家! 她其实在家,在家想着一个奇怪的问题:他们哪来这么多钱买车?是的,哪来 的钱?开酒楼开汽车修配店或者贩运水产,生意都不大,眨眼间却都锦衣玉食起来。 问过他们,回答很一致:贷款。比赛似的贷款,又比赛似的买房买车,他们哪一根 筋抽了?父亲有一次打电话来时,余致素说了这个疑问。父亲很不以为然,鼻腔里 嗤了一声说,唉,不就是房子、汽车吗?现在跟以前不同了,现在他们都过得很幸 福。素啊,你也要跟定兵过得好好的,我们全靠你了,你幸福,大家都幸福。 那一刻,余致素心里绞了一下。“幸福”这个词太刺耳了,很嘲讽。父亲打死 都不会想到,她与薛定兵已经离所谓的幸福有多遥远。 当上副市长后,除了出差,薛定兵已经很少在外住宿了。办公厅主任要服务领 导,有理由住办公室,副市长被人服务,再住办公室,就肯定让人生疑。市委市政 府在江边为五套班子成员建有住宅楼,每套两百二十平方米,因为外墙是统一的鼠 灰色PVC 挂板,所以被戏称为“灰楼”。薛定兵有资格住灰楼,但他没住。其他市 级领导也有个别拒绝搬去,理由不一,或者年纪大不愿移动,或者原先住房已经达 标没必要改变。锦绣小区房子既没达标,薛定兵岁数也不大,但他找了另外的理由, 他说在这边住惯了,反正女儿在国外,一百多平方米已经够了。这件事他没跟余致 素商量,但一定跟周丹商量了。他跟周丹说过,所以甜汁也知道了。甜汁在墨尔本 先读了一年语言,然后插入十一年级,重新读高中,读了三年后进人墨尔本大学学 市场营销。似乎有了点经济头脑,她便在电话里抱怨不该把灰楼放弃掉。 余致素这才知道,原来放弃了。薛定兵要放弃的不是房子,而是她。他不愿把 她带入那个领导人云集的住所中去,带去了,风吹草动都在那些级别的人眼皮底下。 他仍然要离婚,她仍然不离。如果她离了,转个身,他肯定愿意马上打起包裹入住 灰楼。 薛定兵拒绝房子的理由还有另外一个,就是钱。灰楼面积超标了,得象征性地 把那部分钱补上,也不多,十来万吧,薛定兵说他没钱,他的钱拿去供女儿留学了。 没有人相信他的鬼话,余致素也不信。甜汁花钱确实不少,学费每年就要十四五万 元人民币,还有名牌包包、衣服、鞋子和化妆品。这些开销甜汁不需要忧愁,源源 不断的银子会从国内送去,送去的人都是薛定兵。 余致素的工资一向只用来养自己,而甜汁的吃饱穿暖,都必须由薛定兵用工资 全额支付,原因很简单,因为甜汁姓薛。 但薛定兵缺这个钱吗? 余致素隐约觉得,除了甜汁和甜汁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娅妞,薛定兵还必须抚 养另一个人,就是周丹。以前家中的存折是由薛定兵掌管的,余致素不管仅仅是一 种姿态:这个结婚前因为一个电话,就蓦然褪去激情的男人,她的丈夫,如果将全 家的经济尽情控制,是否可以因此愉快起来?有点像盲人摸象,如同上帝没有给盲 人视力,薛定兵也没有说出自己对这桩婚姻失望的理由,理由都不肯给,她只能徒 然乱摸,摸至少体现她的诚意,她必须不遗余力地留在这场婚姻中。但是有一天, 薛定兵还是开口要离婚,她就住手了,或者说是出手了。她要薛定兵把存折交给她。 为什么?薛定兵问。余致素答得非常有弹性,她说,你不是要净身出户吗?这话给 了薛定兵一个错误的信号,薛定兵以为她答应了,可以离婚,心一喜,果真把存折 拱手献出。 余致素对这些存折是这样处理的:到银行新开了一个折,把所有钱都归到一起, 户名是她,密码是新设的。做这一切时,她也没有跟薛定兵商量,没什么可说的。 柳静有一天曾问过她最喜欢哪个词语。这是柳静自己的爱好,柳静不见得逼每 个人都跟她一样爱好词语,但那天是一个常规性应酬,市委办公厅的一拨老同事都 在,都带了家属,唐必仁就把柳静也带上了。酒桌上男人说官场上的是非曲直津津 有味,一旁的女人却开始疲倦,所以柳静拿出词语来问。别人怎么答余致素想不起 来了,她挑选的则是“锦衣夜行”——虽然答得随意,话说出口后,她自己还是一 怔。她用错词了,她把锦衣和夜行任意拆开理解,她喜欢的其实只是锦衣的繁华和 夜行的神秘。这是两个概念,它们都潜伏在她内心深处最熨帖的地方,令她着迷。 就好比将猎人的诱饵一口吞下,却没有上钩被毙,她拿到存折了,婚却没有离,还 是不离。 这件事似乎有一点幽默感,她偷笑了好几次。 如果以此为开端,踏上屡屡将薛定兵钱财成功掠到手之途,在她也不是太难的 事。常有人找上门来,都没有空着手,一盒茶、一瓶酒、一条烟,烟酒茶里往往有 信封,信封里往往有钱。钱是送给薛定兵的,薛定兵常常不在家,家里只有余致素, 她本来可以从容笑纳。但她不这么做,她问过对方的姓名与身份后,把人往外一挡, 她说,麻烦你直接交给他。她又说,我记性不好,转身就忘了是谁送来的。说的时 候,她眼妩媚地眯着,嘴角向天上翘,看上去无辜得像个孩子。但来人听懂她的话, 关键是后面那句,忘了是谁送的,那不等于没送?人家就从了,提着东西转身就走。 以前没手机,后来有了,那些人一走,她会写个短信,发给薛定兵,告诉他谁 来过了,提来什么礼物,但她没接过礼物,而是让对方自行提走。没其他意思,她 只是表示自己知道有人找他了,她也知道那不是一般的找,就像一块肉包,里头有 馅,而她袖起手,她的手与所有的馅都无关。 钱是好东西,这个世界能够给余致素安全感的,只剩下钱了,除了它们,谁还 能给她一份安稳的生活?但钱又是最危险的东西,他们不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夫妻, 他们两人站在沟壑的两边,沟壑那么宽那么深,里头不知纵横着怎样的险峻,只是 下意识的,她有恐惧感,不得不防。 以前为了养甜汁,薛定兵老老实实把工资交来;甜汁出国后,薛定兵仍然收不 回工资卡,因为余致素不愿意。关于这个问题,他们没有当面交流,其实几乎所有 的问题他们现在都缄默了。感谢现代通讯业的蓬勃兴旺,一个家里,各自在不同的 房间,如果有不得不说的话,他们也不需要直接开口,在这个房间发一个短信,听 到隔壁嘀嘀嘀声响起,要说的内容,都会在对方手机屏幕上显示出来,准确清楚, 一目了然。轮到工资卡,余致素也给薛定兵发去一条条短信,就是让他别生出将旧 卡挂失,然后再重办一张新卡归自己所有的企图。她得提醒他:天下人都可以叫穷, 独独你薛定兵没权利叫,工资卡继续留在这,工资就够了,其余的不要。 薛定兵从副主任到主任又到副市长,他工资卡里的钱一直水涨船高。很好,谢 谢。本来夫妻恩爱苦也甜,住寒窑都无怨无悔,可是在踏进婚姻之前,因为一通突 如其来的电话,这恩这爱就缥缈了,然后又再三试图离婚。天下事哪能都可以这么 随心所欲的?你就是皇帝也还需注重民意,提防天怒人怨啊。余致素没有公开怒或 怨,官员常常就是演员,人群中薛定兵煞有介事地说东道西,完全与她亲密无间, 几乎看不出破绽,而她配合演出,将可掬的笑容和洋溢的媚态连绵献给公众,没有 功劳也有苦劳,军功章上至少有她一半,花点他的钱算什么? 即使她是雇员,也得开些工资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