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起风了,一连燥热了几天,然后终于下起雨,雨不大,小心翼翼地飘着,时断 时续。 余致素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往下望,这是她经常做的一个动作,楼前的那棵榕树 就是她独享的风景,总是那么绿,总是茂盛与昂扬,一年四季都没有倦怠的时候。 雨打在榕树上,叶片全都亮亮的,像抹着一层油。 这是棵颇有历史的榕树,查过了,种植的时间在清光绪年间。余致素为此翻过 许多本市的文史资料,她想进一步往下查,如果能查出栽种该树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那就有意思了,如果是名人,甚至是女名人,就更有意思。可惜没有。她终于气馁 的时候,对本市那些搞地方文史的人便生出很多看法,多半是意见。真是档次很低, 道听途说一些,东抄西抄一些,然后再把胡乱拼凑起来的东西弄成资料汇编,大概 一生也就这么打发掉了。当然,那些人其实很多是半路出家的,也没有什么严格尺 寸限制着他们,所以收集资料随意一点,马虎一点,也不算太离谱。况且,光绪年 间到现在,也有一百来年了,就是一个人活这么久,都不太让人在乎了,何况一棵 树。 余致素有时想,自己会不会是世界上最在乎这棵榕树的人呢? 它枝丫散得那么庞大,又那么葱茏,一百多年过去了竟还能有如此的霸气,连 秋天拿它都一点办法没有,秋天里它是不掉叶的,像一个性情倔犟的老人,硬是那 么绿乎乎地伫立在那里,绿成墨色,绿得纵横交错飞扬跋扈,然后直到春天来了, 淡黄色的新叶次第长出,长得一簇一簇地耀眼了,老叶们才终于松下那口气,慢悠 悠往下落,缓缓地落,飘逸而且充满尊严。 枝干上没有褐色根须垂下,所以可以断定它是棵母树,性别相同。余致素将手 抚在脸颊,心里就暗淡了。她现在多么在意自己的脸,每天精心耗费国际一线品牌 的化妆品,层层抹了又抹,但一张脸还是像搭上高速列车,按着自己的轨道往一个 方向飞奔,那个方向与余致素所希望的完全背道而驰。现在她每天站在镜子前的时 间比以前都多出一倍。“八”这个数字通常被看成是吉祥的,放在脸上,却是噩耗。 从内眼角斜出一个八字,那是眼袋浮肿的标志;鼻翼处伸出一个八字,那是腮帮下 垂的标志;嘴角再拉出一个八字,则是整张脸松弛的标志。树的枝丫也呈八字,但 那是倒过来的,一对对蓬勃向上张开,仍是一副青春年少的饱满滋润。 第二天余致素约了李荔枝吃饭,一见了面她就说起自家阳台前的那棵老榕树, 她说,女人最怕有参照物,没有对比,都不知道人活着有多不幸啊。李荔枝打断她, 李荔枝说,一棵树你就叹息了,那我怎么活呢?整天接生,似乎昨天才刚刚从娘胎 里屙出来的,呱呱的哭声还在耳边,眨眼就也成孕妇了,又来生孩子。一代一代太 快了,我这职业比你们残酷多了,所以也比你们老得快。 余致素看一眼李荔枝,她想这话说得真是一点没错。李荔枝天生黑皮黑肉,年 轻时脂肪丰盈,脂肪闪出油光,搭上一对深目、高颧骨和厚嘴唇,一眼望去宛若热 带女子,倒别有味道。现在呢,现在骨与皮之间脂肪已经大举消退,皮失去了支撑, 就好像气球泄去气,暗淡、晦涩、疲沓、干瘪。 这个女人从来不是她的密友,就是早些年前,因为甜汁先是在肚子里捣鼓,后 来又三天两头生病,李荔枝主动贴过来,细心呵护关照,她有感激,但没有亲近感。 人与人间真的存在天生的关联,有些即使相隔千里,乍一见面马上就能凹凸相扣, 有些却咫尺天涯,千辛万苦试图靠拢最终仍是未遂。余致素反省过自己,太苛刻了? 太挑剔了?答案都不能说服自己。之前,在她们所有的交往史上,余致素从来没有 主动过,因为各自丈夫的身份,余致素一直是处于可以俯视的地位,连电话都不曾 主动给李荔枝打过。但俯在阳台上看雨中的榕树,看着看着,她却拿起了电话,她 说荔枝啊,好久没见了,出来吃个便饭吧。李荔枝马上就答,好啊好啊,我请客。 客当然没必要让李荔枝请,余致素在一家私房菜馆定下一个小单间。这不难, 做了这么多年《天下姐妹》时尚版编辑,她已经是这座城市所有吃穿行的活地图, 人家也都很乐意迎合她,都知道她那个刊物发行量不小,又是以有钱有闲的富婆为 主要定位,只要手一松,弄出个免费软广告,哪个商家不喜滋滋地感恩戴德?何况, 她的背后还站着薛定兵,肯登门来,就是给出大面子了,吃一点喝一点算什么?都 恨不得她走时再顺手带点什么,好将自己这家店名牢牢记住。 余致素比李荔枝先到,坐定后她对脸上流蜜的店长作了吩咐,让他尽管忙去, 她约朋友谈事不愿被打扰。不愿被打扰的其实是她的心情,这事一言难尽,她还有 点恍惚,拿不准自己究竟要干吗,更不知这样做的意义与价值。 但她就是要往下做。 李荔枝迟到了三分钟,这三分钟很漫长。余致素望着窗外来往的车,有一种不 真实感,像电影里的某个画面。李荔枝终于出现时,一直道歉。刚做了一台手术, 本来早就结束了,产妇家属纠缠,拖了些时间。一出手术室就飞奔来了,还是迟了 点,对不起对不起。余致素笑起,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李荔枝的手,仿佛要看看上面 是否还沾着胎血胎毛。做医生的人时间无法完全自主,这一点余致素知道,没关系 的,不会介意。待李荔枝坐定,余致素就说起榕树。这一场见面她没打算花时过多, 要尽快切入主题,她要借榕树慨叹人生,她的人生中山一样横亘着薛定兵,而李荔 枝则曾经横亘过贺俭光。 两年前贺俭光就已经与李荔枝离婚了,据说几乎没波折,仅仅微澜了一下,李 荔枝很快就打开绿灯,慷慨放行了。当时余致素心里咯噔了一下,坦白说她很意外。 这两人的婚姻大幕是在她眼皮底下徐徐拉开的,起初多么波澜壮阔,一股欲与海比 宽广与石头比坚硬的气势,最后还是碎了。婚姻的脆弱从这对男女身上可以得出有 力的证明。贺俭光有钱了,有钱就变坏的逻辑很通俗也很实际,四处上演这样的情 节,但余致素相信这不是唯一原因,甚至不是原因。所有的故事,外人看到的往往 都仅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外壳,而生活的潜流都在厚厚的壳之下汹涌激荡。就她而言, 她不觉得这一对分开有什么不妥,天下分道扬镳的夫妻已经多如牛毛了,再多一对 又何妨。但他们分得那么顺,李荔枝放手得那么流畅,就多少显出不妥了,因为只 要一横比,就将余致素比成一块又臭又硬的顽石了。按现代的眼光,死活赖住男人, 不肯将脸一昂、鼻孔一哧掉头而去的女人,往往很难赢得人们的敬意,自尊的分量 立减几成。但这似乎也与余致素无关,余致素的婚姻跟李荔枝不一样,跟所有人都 不一样,它内里已经是斑驳的破絮,就是长满了虱子与蛆虫,从外面却仍然看到绸 缎的华丽质地,明真相的人有限,除了两个当事人,余下的无非一个周丹吧。 余致素好奇的是贺俭光究竟知道多少底细?不会全知,也不会不知。贺俭光办 木材加工厂时还是潦倒的,经营房地产后才一跃致富,他腰包渐鼓的过程始终与薛 定兵紧密相扣。两人走得很近,比余致素想象的更近,余致素看过父母家的房子后, 背上渗出一层汗。她不能再一无所知下去,得着手了解,了解的第一步就从李荔枝 开始。 最近跟贺俭光有联系吗?说过榕树,余致素觉得可以说贺俭光了。 李荔枝还是一愣。她可能还陷在手术室的氛围里没出来。 余致素看着她。坐在对面是这座城市最著名的妇科大夫,有着交口称赞的敬业 精神与精湛医术。余致素有点恍惚,时光一点点往后倒退,退到孕期反应、阵痛开 始、甜汁幼小……如果能回到从前,她会选择另一条路走吗?没有答案。 贺俭光现在很风光啊,楼盘开发那么多。余致素继续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走,她 必须这么走,可能唯有李荔枝才是接近谜底的捷径。 李荔枝摊摊手,她说,我跟他没任何联系了。 场面静了一会儿。没有联系?没有任何联系?从李荔枝脸上没有看出有假,那 么之前呢,在他们离婚之前呢?余致素说,贺俭光很厉害啊,他又不是学经济出身 的,怎么会想到从木材公司一下子转到房地产上的? 李荔枝还是摇头,她说,不怕你笑话,我太失败了,一无所知,开工厂办公司 他从来不让我过问。 你还爱他吗?余致素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 李荔枝愣一下,摇头,说,爱这东西是会死的。 你们以前…… 李荔枝眼皮下垂,表情涩了。她说,以前你也见过,好成那样,但他那年因为 没当上办公厅副主任,一气之下辞职走了,这一走一切都变了,再回来就更陌生了。 他既然有自己的生活,我就放手了。都形同陌路了,再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余致素注意到说最后一句时,李荔枝瞥了她一眼。这一眼是针对她而言的?她 笑了笑,抿起嘴。她想起柳静,今天差点也把柳静约来,犹豫了一下,放弃了。柳 静跟李荔枝是中学同学,是多年老友,在余致素看来似两棵相邻的树、两条交融的 河,一直互为彼此。柳静不常见到,偶尔碰面也最多点点头,没有多少话可说。这 么多年过去,柳静白净的肉依旧白净,虽也细纹密布,毕竟质地还在。女人皮肤如 同服装,质地好,三分优势就已经抢占了去。如果柳静来了,这场见面似乎会更自 然些,现在就没意思了,李荔枝说她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原来两场婚姻竟有许 多相似之处啊,余致素想,作为妻子或者曾经作为妻子,她们对家里的那个男人都 所知有限,不同的只是他们那对曾经是恩爱的,而她和薛定兵,也有爱,但爱的浓 度不在一个档次,差很多。正是因为爱过,李荔枝轻易就放手了,而她余致素,原 只是带着更多功利之心要踏进婚姻,刚走到门槛上,里头却突然塌陷了,所以她不 甘,心在屈辱与恼怒中一天天锈了硬了麻木了,所以她不肯放手,放手就意味着全 盘皆输,意味着成全一场阴谋。 可是现在,她其实很想告诉李荔枝,她此时正站在一条摇摇晃晃的边际线上,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当了这么多年妻子,薛定兵没有让她同享过福,而祸哩,她担 心有一天必须由她同担。 哎,李荔枝突然问,听说薛市长不姓薛啊? 不姓薛?余致素很意外,她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谁说的? 李荔枝说,柳静。薛市长以前在柳静那所中学读过书,后来突然不见了。几个 老教师从电视上都认出他了,这是他们以前的学生,成绩很出色,所以都记得。可 是那个学生以前不姓薛,明明姓童,是本市人。薛市长为什么改姓,又变成江西人 了? 余致素怔怔地坐着。她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