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几天后余致素给薛定兵发去短信:同意离婚。 这几天的时间里她从未见过薛定兵,连本地的电视新闻上都不曾见到。出差了? 不知道,薛定兵没有回复她。她突然心有点慌起来。她给父亲打去电话,她说,爸, 你这一阵跟定兵有联系吗?父亲很慌,连声说没有没有,我没有跟他联系。电话猛 地扣下了。过一会儿又打过来,小声问,素,你是在家里?余致素说,是。父亲问, 你没事吧?余致素说,我有什么事?父亲说,你也要小心一点。余致素说,我小心 什么?父亲便把电话重新放下。 一会儿手机短信响起,拿起一看,是大哥发来的:定兵出事了。 好一阵余致素脑子是空白的。她慢慢在沙发上坐下,外面还是雨,细密的雨柔 软地打在榕树上,所有的叶子都滋润饱满得如同一个浴中的少女。《天下姐妹》杂 志社不要求坐班,稿子可以通过网络传来传去,她几乎一星期都不会去一趟,不去 单位,她要去的只是那些购衣购鞋的奢华场所,不见得都要买,但看一看它们,它 们从来那么流光溢彩,彬彬有礼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植物,她流连其间,没有社交, 没有朋友。薛定兵出事了,被纪委“双规”,连远在青山县城的父亲他们都知道了, 她却不知道。 生活真有幽默感,薛定兵用了十三年的时间要求离婚,她不愿意,等到她愿意 时,却已经迟了。 不过也难说,两年前薛定兵就曾被检察院叫去过,但很快就出来了。没事,我 哪有什么事?他曾乐呵呵地跟别人说起。这一次呢?也许仍然没事,没事就离婚。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了,事态非常恶劣,薛定兵确实跟贺俭光搅在一起,贺俭光 成了他钱包,作为代价他得在贺俭光遇山时去开路、遇水时去搭桥,现在路崩了桥 塌了,他们一起坠下深渊。检察院的人到家里两次,该找该查都翻过一遍,包括那 本写有很多“正”字的笔记本。检察院的人问这是什么?余致素答:薛定兵提出离 婚的次数。那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有再说什么。 一连几天余致素都没怎么睡好,但每次出门,她还是都化了淡妆。人在某种惯 性里呆久了,就是自己也无法接受另一种面目,十几年来她天天都有精致的妆容, 没有化妆,她已经无法跨出家门一步。而且,别人的眼光这些日子总要在她脸上多 停留几秒钟,她不愿让人看到萎败的眉眼。外面消息很多,仿佛全市人民都被娱乐 了,很兴奋,蜚长流短,奔走相告。糟糕的是,她的父亲以及哥哥姐姐们都逐一卷 进漩涡,没有一个逃脱干系。她在薛定兵的旗下,但没有轻举妄动,而他们在她的 旗下,却越过她,一次次擅自伸长手。居然一个个胃口都那么大!而薛定兵,与她 隔山隔水,却与她的娘家人一次次利益与共,她的父亲,她的哥哥,竟踊跃成了薛 定兵掠财的秘密中转站之一。 她和李荔枝又坐进那家私房菜馆里,这一次是李荔枝约她。李荔枝说,我也刚 知道。余致素点点头,她跟李荔枝的身份还是有差别的,李荔枝只是前妻,而她无 论怎么撇,都无法撇得清关系了。李荔枝叹口气,没想到数目那么大,她说,这两 个人真是疯了。余致素还是点头,确实疯了,一个人哪需要那么多钱?就是当饭吃 也吃撑了啊。 还是柳静最好,李荔枝说,柳静老老实实在中学当老师,唐必仁不跟她离婚, 也平平安安不出事,这么大年纪了,居然还能提拔,你听说了吗? 余致素摇头。她跟李荔枝不一样,李荔枝在医院里可以听到各路消息,她却不 能。 李荔枝说,唐必仁提到市工商局当局长哩。你看看,从体育局到工商局,从副 局长变局长,跨度有多大!都已经公示了。 余致素没有应。各自有命吧,二十多年前她和李荔枝、柳静有着多么迥异的生 活状态,斗转星移后,谁料到现在竟与李荔枝相似,甚至不如,而柳静,则仿佛被 人托起来,已经高高居于安逸宁静的生活之上了。 李荔枝看看左右,把一封信扣在手掌里悄然塞过来。中午收到的,她说,加急 信,撕开来里头还套有一个信封,是给你的。有一张纸条给我,周丹的,说她不是 姐姐,是前妻。是真的? 余致素要撕开信封,被李荔枝拦住了。李荔枝说,周丹交代,要你私下看。她 说怕信直接寄给你中途会被拦截,你收不到,所以寄我转。她真的就是……前妻? 余致素还是点头。这事到现在已经没有再瞒谁的必要了。 李荔枝噢了一声,她说,大家都在说,薛市长钱都是贪给前妻的呀,就是她? 顿一下,她似稍有犹豫,打量着余致素,发现余致素也看着她,急着要往下听。噢, 现在各种说法很乱,不知真假。都说这个前妻是他们家的恩人。薛市长以前名字叫 童军,确实是本市的人,十七岁那年被他父亲接到江西去了。他父亲不在江西工作, 到江西周丹家所在的那个村子只是要自杀,结果被周丹父母救下了,之后一直住在 周家,这就欠下周家的情。后来薛市长要跟周丹离婚,两人订了协议,就是以后薛 市长必须保证周丹过一辈子好生活,衣食无忧,尽情享受。你不知道? 余致素喉咙里咕噜着,却说不出话来。多么可怕,她确实不知道。如果所说不 虚,周丹在薛定兵面前的所有霸道便都可以理解了。一方有恩情,一方有亏欠,这 两个人其实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成为夫妻的,却又无法永远勉强下去。然后一方离去, 离去就欠下更多的愧疚。余致素站起来,她现在急着想知道周丹在给她的信中都说 了什么。马上就撕开来看也不是不可以,但她心里隐隐有了预感,她相信一定还有 隐情,所以她也想避开李荔枝。 李荔枝跟着往外走。她们点的菜还没上来,余致素匆匆对站在柜台后面的店长 扬扬手说,先走了。走到门外,李荔枝说,听说薛市长的父亲这几天天天去检察院 闹,一直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说都是他害的。有空你劝劝老人,我觉得这么做没 用的,救不了谁,你说呢? 我没见过他父亲。余致素说了一句实话。 李荔枝显然没想到,很吃惊,直直地看过来。余致素没打算解释,她上了自己 的车,发动了,往家里开去。裤袋那里烫得针刺般发疼,周丹的信就放在裤袋里。 纵然余致素对周丹有过一万次想象,她都没有想到“恩人”这个层面上。是的,周 丹在信里说自己父母确实救过薛定兵的父亲,然后还一直照顾他们父子,供薛定兵 读书上学。信很长,密密麻麻写了七页纸。周丹急着为自己所做的开脱是,薛定兵 一直没跟她说钱是怎么来的,她以为是正当赚的,所以花得理所当然,并且越花手 脚越大,没想到薛定兵竟是受贿所得。 周丹不是向余致素忏悔,她的字里行间其实都是埋怨:这么多年余致素不该拖 着不离婚,结果害了薛定兵。如果能早离,薛定兵就可以早点和自己父亲生活在一 起,而他父亲肯定可以在一旁不断提醒他规劝他,一有苗头就能让事情立即得到扼 制与扭转,不至于往深渊里滑这么深这么惨。 你们当年根本就不该结婚,周丹说。薛定兵父亲一看到你的照片和名字,就让 我打电话阻拦,薛定兵那时能听我们的话就没事了,可他瞻前顾后,觉得婚礼请柬 已经发出,担心有坏影响,结果影响更坏,坏了自己的一生。你知道他父亲的名字 吗?他父亲叫童世林。 余致素觉得后脑勺那里被人狠狠猛击一下,手一松,信往下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