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十一岁那年,她迎来了第一次赴省里参加青少年体操赛的机会。 那个人从上海体育学院下放到青山县后,县少体校体操队凡参加省市比赛,都 不再空手而归了,名次一次比一次靠前。县里领导因此拨了款,重新为男女队员置 办运动服。女队每个人发了三套服装,一套比赛用,两套训练用。比赛服很大众化, 几乎所有队都一样,针织面料,连身套头,上面长袖下面三角裤,酒红色的,黄色 装饰性滚边,胸前印着青山县少体校的字样。而训练用服则是那个人自己设计的, 上下身分开,上面是蓝色针织短袖,下面是银杏灰卡叽短裤,裤管很大,偏大了, 但是所有的队员刚开始都没有发现这个问题。即将到来的比赛令她们兴奋,可以因 此出门,去一趟城里,见很多高楼和汽车。 事情在临赴赛的前十天爆发了。 比赛分甲乙丙丁组,少年甲组年龄规定在十一岁至十二岁之间,包括她在内, 甲组有队员七人,却只能有五人上场参加团体赛。肯定有人技术与经验在她之上, 毕竟她练的时间最短,但那个人还是把她列入团体名单中了,理由不多,晨训时他 傲慢地站在队伍的前面,脸绷着,下巴昂起,手抬起,手掌仿佛只是挂在胳膊间的 一只瓜,就那么连着摆动几下。你们谁的动作能比她做得更优美更有味道?呃,谁? 不知是他的动作还是语气,总之他伤到人了。当天就有一封匿名信到了少体校领导 手中,内容直指她,说她训练时不穿内裤。 确实没有穿,少体校领导一把她叫去问,她就承认了。为什么不穿?是那个人 叮嘱她不要穿的。她以为他叮嘱了每一个人,如同她曾听到男队教练让每个男队员 无论训练还是比赛,都必须穿起一条特制的窄得几乎没有任何空隙的布质小三角裤 一样。 真的没穿?这句话好像是校长问出来的。 当时她是从体操馆里直接被叫到校长办公室的,正穿着挺括的裤管大大的卡叽 训练裤。 校长旁边的一个人就说,是不是经常要做燕式平衡啊? 她点头。燕式平衡是自由体操的规定动作,那个人说过,平衡感也是体操的基 本功。 来,你做一个。 她没有生疑,以为是校领导要检测她的水平与能力,以便最后确定是否入选团 体赛。她把双臂张开,身子前俯,右腿撑地,左腿后扬,扬得很高。动作很规范, 她钉在那里,像一只真正展翅高飞的燕子。 在场的人有四五个吧,全是男的,他们一下子都从眼前消失了,转到她后面, 站到张开的翅膀和高翘的尾巴后。没有声响,静了很久,然后才有一阵强忍住的小 笑断断续续传来。她有点慌,不知自己这个动作哪里做不好。那个人确实常要她做 这个动作,其实全队都做,大家站成一排,往同一方向俯下身子翘起腿,而他也总 是站在后面,久久站着。 校长问,你不知道这样会被人看到什么? 她摇头。看到什么?她问。 没有人答。他们脸上都起了一层古怪的神情,看着她,又互相看。 校长说,好了,你可以走了——噢,以后训练时,记住里头要穿上三角裤,否 则……会被看到的。明白了吗? 她其实一点都不明白,但她懵懂地点点头,然后如释重负地往外走,刚走出门, 里面就一阵大笑,是那种憋坏了后一下子往外喷涌的笑。笑让她心更慌了。他们究 竟看到了什么? 她从校长办公室回来不久,就看到那个人也被校长叫去了。然后整座少体校、 整个县城就成了一锅沸水,她被放入锅里,上下翻滚着。“流氓”这个词的意思她 终于知道了,而这个词竟跟她紧密相连。 那个人那天随着校长离开后,就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他早已结婚, 妻子在城里,育有一男一女。有消息说,妻子很快跟他离婚,然后妻子带着女儿消 失了。而他,很快也不见踪影,传说到国外生活了,儿子判给他,跟着他一起去。 原来到国外的不是他和儿子,是他的妻子和女儿,而他只是远走江西一个偏僻小村 庄,在那里改了名换了姓。余致素忘记他了吗?一天都没有。这么多年过去,那个 人鬼影般一直嵌在她的生活里,她已经记不清他的眉眼了,但记得他说过的很多话, 以及他的体格、他的动作、他的某个神情。 她也记得他的名字。他就叫童世林。 周丹在信里说,阿兵父子在我们家住几年,彼此比真正的亲人还亲,这种感情 你根本无法理解。结婚是两家大人的意思,阿兵却不能接受我成为妻子,在床上老 是觉得是跟自己姐姐做爱,十有九次是失败的,所以只好离婚。可是他为什么偏偏 找上你?想想看,你这样的儿媳妇老人怎么接受?他不让阿兵跟你结婚,婚还是结 了,然后他催阿兵跟你离婚,可是阿兵怕甜汁出事一直优柔寡断。十三年前,老人 大病过一场,病之后就被阿兵从江西接回来了。阿兵那时下决心跟你离婚,是为了 把父亲接进家门,可是接得进去吗?你不离去,老人怎么能进?以前的老房子早就 卖掉了,他跟你们在同一座城市,却只能另购一套小房子独居。他妻子不原谅他, 离婚后就出国,出国第二年就病死了,所以他的女儿就更不原谅他。他只剩薛定兵 一个儿子,可这个儿子却被你死死占住,你拖苦了每一个人。 周丹这时候的形象非常奇怪,竟像个道德审判者,可是她哪里有这个资格?她 不过是一个前妻,一个特殊的前妻。 电话响了,是李荔枝打来的。李荔枝说,柳静让我转告你,有什么需要就告诉 我们。没关系的,只要我们能做到的。 余致素说,谢谢。 没事吧,那封信? 没事。 都说什么了? 说……一个往事。 放下电话时余致素眼前还是虚的,整个世界似乎都蒙上一层玻璃纸。她把信折 起,举到胸前,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往下撕,然后再对折,再撕。那些纸越过重洋, 从浩瀚海水环绕的澳洲千里迢迢抵达她手中,在薛定兵的前妻与现妻之间完成了自 己一生的使命。真相能够安慰人吗?不能。况且她也清楚,被薛定兵放纵喂养得已 经习惯养尊处优的周丹,也根本没打算安抚她。周丹肯定会继续对甜汁好,这一点 无须怀疑,仅仅因为甜汁是薛定兵的女儿。周家与薛家奇怪的关系还会一直往下延 续,但这都与余致素无关。这封信周丹本来完全可以不写,但在信末,周丹做了说 明,是薛定兵特地交代过的,说自己哪天要是出事了,无论如何都必须把事情原委 告诉余致素,让余致素知道所有的一切背后隐藏着什么,知道他也是无奈的,不是 故意要那样做。 知道了有什么用呢?希望她不要加入揭发他的行列中去?希望她原谅? 她不会有任何揭发行径,事实上她也没什么可揭可发,因为她不懂。 她也不原谅。不原谅那个人。不原谅校长室里的那些人。不原谅薛定兵。 事实上就是她愿意原谅,一切也都无济于事了。 这个城市显然已经不再属于薛定兵,判决还没出来,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 有在这块土地上自由行走的机会了,而贺俭光也不会有好日子过。薛定兵收的其实 不仅是贺俭光的钱,他收上瘾了,或者只是有了惯性,多方来朝他都统统笑纳。他 们间的纠葛缺乏新意,到处都在重复类似的情节,余致素叹口气,她甚至连打听一 下的兴趣都没有啊。偶尔报纸或者电视上会出现有关市工商局局长唐必仁的报道, 他也开始入暮了,头发稀疏,眼袋浮肿。时光带走了一切,一切都不可能再重来。 那个阴郁的周末余致素向城北一个小区走去。倒春寒,天很冷,她穿得很多, 厚厚的羽绒衣将她团团包裹住,连帽子也紧紧扣上了,从头顶到脖子根,一条大围 巾再从脸上搭过,整个人就只剩一双眼睛黑黢黢地裸露在外。离开家之前,她站在 全身镜前,张开双臂,身子前俯,头仰起,右腿撑地,左腿后扬。燕式平衡,这个 动作已经有整整四十年没有做过了,重新再做,已经没法做好,腿和腰都僵硬了, 但姿势不难看,仍然漾出特殊的韵味,像一束干掉的花朵,虽艰涩,却依然有余韵 袅袅弥散。十一岁以前,她的脖子、腰身、脚弓,她的举手投足都被细细锤打过, 锤打了三年多。他说过,女人练了体操,注定就不一样了,骨骼和肌肉一辈子都会 替你说话。肢体也有自己的语言。 城北芙蓉小区七号楼一○五,这是周丹留在那封信上的一个地址。 没别的意思,余致素只是想去看看,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如周丹所说,独自住在 那里,老了,快走不动了,满头白发,一口假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