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杨丙尧陷入了沉思。诱惑对他的内心形成了极大的干扰。那是祖坟啊!谁敢刨 了自家的祖坟?他无力改变现状,也无力放弃诱惑。反反复复地掂量下,他看到了 自己的残缺渺小。情绪弥漫的地方也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啊,只因那个地方太贫穷 了。那个人掏出一沓子钱放到炕上说:“不难为,你们两兄弟就说是想迁祖坟,想 把祖坟迁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去,一个洞下去啥都明白了。” 夜很长。俩兄弟睡不着,按捺着心情说话。 “爹活着时交代了有那么个东西了吗?” “爹说是一个战国鼎,我奇怪有没有这么个东西,爹说,传下话来的不是杨家, 是外家传来的。” “祖上谁是咱的外家?” “谁是?有柳家,还有皮家。” 柳家原来是娶了杨家的闺女,杨家闺女生了儿子,做买卖的商家有了一定的积 蓄就想捐官。县太爷喜欢收藏,看中了杨家的铜鼎,杨家也想送了鼎给自己的儿捐 官,柳家也想拿了杨家的铜鼎给县太爷送了捐官。当年柳家买通响马盗了杨家的铜 鼎,杨家知道了硬逼自己的闺女送回铜鼎,结果害得闺女在半路上上吊死了。为了 不再生事,杨家老爷子死后要铜鼎随了自己下葬,再不面世。为了捐官的事两家结 怨并出了人命,还没来得及寻仇,一场又一场的运动就把两家的仇恨简化为如今的 一脸茫然。 面前有了利益,弟兄俩心事紧得不行,隔壁屋子里收音机传出什么歌曲来,婉 转得心里发空似的难受。祖上把宝贝埋在坟里了,泪水一时涌上了弟兄俩的眼睛。 不容易啊,人在世道上想混出个人样子来,要想不脱层皮门儿也没有。刨祖坟可不 是什么光荣的事,换一种说法,刨了祖坟,吹风漏气,后人就不好了。杨丙西若有 所思地说:“没刨祖坟后人好了多少?”这句话让杨丙尧的心肠变硬了些,不消说 多余的话,弟弟是说自己的拐子儿子呢。窗外天黑得摄人心魄,许多惊天的想法都 是黑夜出来的,在贫苦面前,人的意志便矮了许多。夜不动,却搅得人心发紧。后 半夜,潮气上来了,不知道也好,知道了,背负了沉重,一个坐起来靠了墙,另一 个也坐起来靠了墙,不肖子孙的帽子压着,一个不说话,两个不吭气。声音被闷死 了。事情就怕在心上。一个下地对着尿桶撒了一泡尿,另一个也下地对着尿桶撒了 一泡尿,那声音好像是尿地上了,随后又尿到了桶里。炕上的人心里便有了想哭的 冲动,理不清为何而哭。是为了重新覆盖上新土并长出庄稼的坟地吗?心事在地里 盘桓着,这点小心事里头放着一个大主张呢。“你说,他真说了要盖十间大瓦房?” “说了。”“盖不下呢?”“折了钱一手交货一手交钱。”“这事说不得。叫人指 着脊梁骨,骂后人不孝?”“我看打个幌子迁坟吧。” 一阵夏风吹过,山崖上几丛桃花开红了,红晕朵朵地灿烂着。杨丙尧两口子在 地里吆喝着两个儿子下种。杨丙尧举锄头一个坑一个坑地刨,媳妇拿着布袋,三三 两两地下种。翻起的泥土,有一种清香陶醉着杨丙尧。一晌,不见他有一句话,只 顾闷着头琢磨怎么和支书说迁坟这件事呢。 支书王文化一早起了,开开门伸了个懒腰,点了一根纸烟走到屋前的茅厕里耸 着肩尿尿。看到远处走来的杨丙尧后,支书收拾起家当,边系裤带边说:“大早来 有事?”杨丙尧说:“请示个事儿。”太阳刚从山顶上冒出半个壳儿,王文化说: “进屋里说。” 听杨丙尧说了要迁祖坟,王文化心里可怜上了,曾经的上土沃是人家杨家的天 下,现如今的上土沃是我的天下,我管着这一村百姓呢,咱也算是中央政府最小一 级了,人家连迁祖坟的事都来和自己请示,明着是咱的权大,有权耍权。“你往哪 儿迁,地都包产到户了,要迁也只能迁你的地里。你这一辈另立坟地不行吗?尽是 麻烦的事来找我。”杨丙尧说:“我尽做梦,梦见祖宗了,说自己的屋子上尽是闹 声,想找一个清净的地方。这梦做了好久了,回回做回回是一个梦形。” 王文化笑了:“一个梦回回做?稀罕呢。不说了,你想迁就迁吧,我是考虑你 手头没有钱,新坟新地,墓圪道也需要钱呀。” 杨丙尧说:“丙西卖豆腐存了两个,给祖宗花了,心也就踏实了。” 王文化把头点得和鸡啄米似的,由不得自己又可怜上了眼前人,是一个舍得给 祖宗花钱的人,大善人啊。他抬头看着天空,天空有白云,棉絮似的,色彩深浅明 暗远近变化不定,有像人影子的,有像动物,在天空虚松着,被什么推着往前走。 一只公鸡跳上了院子的墙头,它在墙头上伸长了脖子,探探头又缩了回来。人死了 装进棺材,死了的没事了,活着的悲伤着。他把心事最后落脚到了这一层意思上。 再看坐在廊檐下的杨丙尧,八字脚叉开,一脸期待,很有做大事气势,风景得有模 有样的。心里便知道,杨家后人是攒了俩钱烧着,再圈坟地还能比过从前?才有几 个钱嘛!眼睛狠挤了一下,想耍权的意思也就放下了,赞赏着,面子上也绷不住, 就答应下了。 杨丙西要哥哥在自家的地里选址。请了阴阳,动土时还放了鞭炮。一镢头下去 徒子徒孙们开始挖土,挖好后砌了砖窑。该挖自己的祖坟了。父亲在祖父杨德孩的 脚头,再往里是曾祖父杨添仓。迁坟的当天云低光暗的,弟兄俩跪在祖坟前叩首、 点香,开始刨墓了。 谁也不清楚墓里的东西值钱。早些年是打仗造子弹用,连门搭上的铜都拆走了, 后来是废铜烂铁当废品收购,大部分铜当了厚料,烧熔敲打成铜勺、铜盆、铜壶, 都只知道电线里的铜丝和铝丝值钱,对锈迹斑斑的铜很是不屑。况且那铜也不是熟 铜。 墓挖开了,等放了瘴气,杨丙尧第一个跳了下去,看到墓里什么也没有,周边 只是几个瓦罐,瓦罐里放着一轴一轴的字画。他把字画取出来,感觉墓道里有点儿 闷燥,取了打火机点了那一堆泛黄的字画,烟气冒上去,他被烟气呛得重重地打了 几个喷嚏。地上有一个人等不得了顺着一层浮土滑下来,杨丙尧看到是想买铜鼎的 人。那个人透过烟气看到地上燃着的火苗问:“地上烧的是什么?”“破字烂画。” 那个人揪着火苗上去拽出一卷轴来,卷轴很快就碎裂了,火苗很快就蔓延上来。 那人一把揪了杨丙尧的领口喊:“你是死人吗?”杨丙尧吓坏了:“你要做什么?” 那人咆哮着说:“你在烧钱啊!” 在确定什么都没有时,那人用脚踹了一下两口棺材的其中一口,是一口上了红 漆的棺材,砖缝里的尘土已经把棺材的颜色荡旧了,那口棺材很轻巧地滑动了一下, 开了一个口子,手电筒的光柱下现出了一个铜鼎,泛着绿毛。“你胆子大了啊,敢 把我祖宗的棺材一脚踢开!我日你先人。”杨丙尧一把揪住了对方的领口。 “好好好,我叫你日我先人。”那人说着跪在了地上,很小心地从错开的口子 里取出那只鼎。鼎中间装着煤灰,那人把煤灰倒出来,手电筒的光柱照着铜锈下埋 藏的花纹。“就是它了,就是它了!”杨丙尧也弯下腰稀罕着看,他不觉得有什么 好看,想着要是放进石灰水里浸一段时间是不是会好呢? 懂行的人是能够看出铜鼎的寂寞,一个强盛的王朝时代,欣赏它的眼睛和心早 已成灰,梦想它的人却一代一代年轻。珍品、孤品,品相完好,但是,那个人却突 然放下东西说:“我没有想到它锈成这样了,十间瓦房贵了。” 杨丙尧一时吃不准对方的意思,祖坟都刨了,难道就赚了一个新坟地钱?杨丙 尧起身把祖宗的棺材盖子错动好,棺材上的尘土落了他一身,他心里突然有点儿慌, 这东西要是真不值钱,搭了工夫、搭了心情、搭了良心,以后死了怎么来见祖宗? 眼神一下忧郁了,背驼起来,手指也开始僵硬了,舌根子不打转,话吐不出来,怕 对方反悔,又有点儿恨自己的祖宗。你们把日子过足了,留下贫穷,要你的后人继 承;留下苦难,要你的后人承担,你们曾经的幸福和快乐呢?哪儿去了?咋不留下 一点儿来呢!日子的尽头是什么?恨来了,杨丙尧弯腰提起地上的铜鼎说:“我背 了刨自家祖坟的骂名,这东西不是正经东西,啥都不说了,十间屋子不要了,各走 各自的路。”先人骨子里的傲气一时二时地散不去,当下又冒了出来。 那个人一下抱住了说:“十间大瓦房我盖,这东西尽管不是正经东西我也要, 我不能叫你一辈子心不好。” 杨丙尧悬起来的心嗵一声落进了肚子里。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话到嘴边吐 出来的是:“我的心闷实了,这东西我看果真不值你说的十间大瓦房,迁祖坟把我 逼上梁山了,要不要你说了不算,十间瓦房不是一两个钱,等日子不如等当下,我 把屋子折了价钱,你给钱,它算你的,你走人,省了惹人眼。” 那人说:“你说多少钱够?” 杨丙尧伸出脖子喊了叫丙西下来,弟兄俩合计着窃声算了算,根基、房梁、椽、 砖,按时下的价码,五间房得四千五,十间得九千,粮食和力气不说,加上烟酒, 总共得一万。 杨丙西说:“一万。” 那人从怀里掏出五六沓子十元钱递给杨丙尧,弟兄俩两只粗糙的手码了码那些 钱,开始舔着唾沫星子数,最后把属于自己的各自塞进了怀里。杨丙西说:“哥, 叫他拿走吗?”“拿走吧。” 所有的都是演戏,只有最后数钱才是激动人心的真实。 那人用布口袋装了,多余的话没有说,嘴当了口绳咬着袋子上了地面迅速离开 了。 弟兄俩在墓坑里对视着,不知道是梦还是现实。接下来两兄弟把杨添仓的坟覆 上。田野里静悄悄的,一只兔子失魂落魄地向田野的尽头跑去,青苗还没有长出来。 弟兄俩打开了父亲的坟,杨丙尧回村招呼着抬棺材的人把父亲和母亲起出来抬进了 新坟。那一沓沓钱在身体的隐秘处藏着,是一种耻辱和难以启齿,也是一种激动和 对祖先的感念。所有的一切结束之后,杨丙西看到夕阳挂在坟头新移的一棵松树上, 收敛着害羞的脸。四月的杨树还没有太浓密的叶子,微风没有任何障碍便轻掠了过 去,一刹那间,泪水开始如雨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