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几年之后,西湾镇的名声越来越大了,来西湾旅游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从别 的城市来到这个古镇住几天。很多画家和摄影师专门慕名而来,还有美术院校的学 生成群结队地来住一段时间。陈佩行有了三个专门的导游,有了自己的旅游用品专 卖店,就在荣光旅店的门口。金德顺仍是每天在荣光旅店门口拉二胡,陈太清仍是 终日在画画。王谷雨组织起一只船队,有木船有汽船,在镇上找了几个单身的小伙 子划船,他自己做队长。他从没有和陈佩行提过结婚的事,也没有托别人和她说过。 过了几年攒下一些钱后,他就无声无息地娶了个本镇的寡妇,还带着个孩子。陈佩 行知道后像开玩笑一样狠狠捶着他,结婚也不告诉我一声。王谷雨笑,都这把年纪 了,找个人过日子就行了,连孩子都是现成的,还办什么婚礼。陈佩行也跟着大笑, 一转过身去已经是泪流满面。 这天黄昏的时候,一个画家背着画夹走进了荣光院,满身是松节油的味道。经 常有画家们来这里倒不奇怪,陈佩行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她就 站在了那里,几乎是第一眼,她就认出了他,是二十年前那个画画的年轻人,王水 文。在那一瞬间,她竟没有一点点惊讶,就像昨天才见过他,就像他本来就一直住 在这院子里,只不过才出了趟门。 晚上,他边喝小米粥,边和她说,二十年前我就在这个院子里住过,那时候还 不是旅店,住着一对父女,我就住在他们家。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想来看看,没 想到今天才来。二十年前,这里安静得像世外桃源,现在商业气息已经这么重了。 她静静听着,一句话都没说。夜里,他走出院子,走到码头,陈佩行在他身后跟着。 他们站在黄河边上,碛声从耳边划过。他说,我那时每天在这里画画,房东的女儿 每天在这里看我画画。这么多年里我都已经忘记了那姑娘长什么样,却一直记得她 站在我身后的气息,那气息里带着年轻的爱情。现在不知道她在哪里了,一定早嫁 人生孩子了。你知道她的去向吗?陈佩行默默地听着,半天才说,不知道。 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他又说,我这次来实在是因为身心疲惫,想来住几天, 离婚,职称,名望,画画,卖画,挣钱,快把我压垮了。我一直在想,来这里安静 地画几天自己想画的画,也不为了卖,什么都不去想,就来住几天。她在黑暗中无 声地流着泪,却只说了一个字,好。 住到第三天的时候,王水文在一家人家门口看到正给人家画神像的陈太清。他 站在一头白发的陈太清身后久久看着,陈太清一回头,只看了他一眼,手中的笔就 掉到了地上。但是很快的,他又抓起了那支笔,手却抖着,笔又一次掉下去了。王 水文帮他捡起了那支笔,递给他,什么都没有说,然后就走开了。走了一段路的时 候,他突然说了一句,可惜了,这么好的天分,就是没有受过专门的学习。就在这 个与世隔绝的小镇上,也是过了一辈子。 陈佩行突然就不往前走了,她回过头看着他,说,你知道他为什么要画?你知 道他这么多年来是怎么画下来的?你知道他每天都是怎么画的?怎么过的?如果不 是你当年对他说了一句话,如果不是你当年告诉他,他有画画的天分,告诉他一定 要画下去,他怎么会这样?他至少可以正常地活着,正常地娶个西湾的女人,生几 个孩子,像所有的西湾人一样,至少可以安静地活下去,直到悄悄死在这里。 画家愣住了,迷惑地看着她,她流泪了,不再看他,她看着黄河水说,我就是 你说的当年那个房东的女儿。我就在西湾。 画家住了一周的时候准备走了。那个晚上,他们在一起吃最后一顿饭,吃完饭, 他突然抬头看着她,说,我只是想问问你,你还愿意离开这里吗?我只是问问。陈 佩行久久没有抬起头,她知道他想问的是,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二十年过去了,他才对她说,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陈佩行就听到沉重的木门“嘎吱”一声响,她知道,是 画家走了。他一个人上路了,去赶最早的汽车。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缩成一团, 像无数个夜晚一样,把自己缩成一团,就好像在黑暗中拥抱着自己。 小镇还没有睡醒,画家一路走过去,响马街上一定还没有几个人。因为安静, 他沿路一定可以听到黄河的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