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村里曲里拐弯的街道还是那个老样子。没有一点章法。多少年了,日复一日地 被人踩着,谁也不会在意,只是那一座座老屋,在光阴的脚步中愈发显得老态龙钟。 走过几条小巷,就是村头了,一处破破烂烂的院子突兀地立在小河边上,小院有几 十年的时光了,院墙上方有些地方的石头已经塌陷了,村里人走过时,院里的景致 会多多少少地收在眼底。那棵老槐树比小院还老,树身粗粗的,爬满了深深的褶皱。 村里很多人都知道,比老槐树还老的女人槐花几乎天天就坐在这棵老槐树底下,嚼 着一桩桩发了霉的往事。 槐花不知是对着自己,还是对着院里的那棵老槐树,抑或是对着院墙外的行人, 就这样常常念叨着:是从那年春天开始的,真是的,可不,四月的天气,槐树开花 了,解放军也来了…… 每到这个时候,槐花就伸出青筋暴露的手,反复抚摸着老槐树,好像要从老槐 树身上交错的皱褶中搓揉出点什么来。多少年以后,直到年轻美丽的槐花,熬成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耄耋老妪,她对那一天的事也还是念念不忘,无数个在黄昏中,在 残阳里,在斜风细雨里,她好像都是这个样子。有时候,还要长长嗟叹一声,那声 音很悠长,像是咏叹调,交织着很多很多的东西,五味杂陈,听了让人心里酸酸的, 沉沉的。 其实,这个日子对每个忙碌的庄稼人来说,都是平平的,但在槐花看来,是一 生的结,是自己一生的命运。她觉得,对自己来说,这个初始的日子,最有嚼头, 也最有想头,真真切切,刻骨铭心,每到这一刻,她浑浊的双眼就明亮起来,迸着 几颗亮晶晶的火花,可随着槐花记忆的伸展,这些瞬间而起的火花,又在瞬间熄灭 了。 这个时候,不管是多么明朗的天气,阳光多么灿烂,槐花都会觉得周围一片的 灰暗。没有一点生机。 想想也是,很多人物都好像是从这一天刻意走到槐花身边的,可槐花总觉得和 往常的日子一样,朴朴实实的,根本就没去想有什么不同,村里的疤瘌头也像往常 一样纠缠过自己,这一天唯一不同的是村里来了那支拉练的解放军队伍。 每到这个时刻,槐花都抬起双眼,凝视着远处,扑哧笑了,自言自语说:咋就 来了解放军呢? 这是一个春天的早上,天刚蒙蒙亮,槐花就醒了,她揉揉眼,抻了抻腰身,用 力推一把还在梦中酣睡的丈夫,说:“起来,起来,咱去把村头那块刀把子地翻翻, 开春不等人。”丈夫张栓柱哼哼几声,嘟哝两句,猛地一个翻身又沉沉睡去,那如 雷般的鼾声撞击着土墙,把低矮的小土屋摇晃个不停。槐花对着栓柱厚厚的脊背叹 了口气,借着微弱的晨光麻利地穿上衣服。睡在身边的女儿喜凤央着也要去刀把子 地,槐花笑了,连连点头说:“喜凤将来呀,肯定是个勤快人,这嫁呀也要嫁个勤 快人,别像你妈!”说着,扭身帮着喜凤穿衣服。睡在偏房的喜来早就起床了。喜 来生得虎头虎脑,平日里寡言少语,犟起来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属于那种撞在南墙 上头破血流,爬起还要再撞的人,干活倒是很有一把子好力气。 槐花对喜凤说:“看你哥,将来是个过日子的料。”喜凤撇撇嘴。槐花又对喜 来说:“一会你把猪喂了。”喜来这时正看着一只雄壮的公鸡在打架,那公鸡羽毛 张起,硕大的鸡冠被雄性的火烧得格外红艳,还未出击,其他的鸡早就四散逃去, 公鸡俨然是得胜的将军,迈着方步,脖子猛地一伸,发出一阵清脆的鸣叫,小院被 雄性淹没了。喜来看得津津有味,若有所思,还不时地连声说好,好!听到槐花的 话,他头也没抬,只是沉闷地应着。 槐花伸手拿起一把镢头扛在肩上,牵起喜凤的小手就走。四月的天气,风慢悠 悠的,不急也不烈,吹在脸上暖融融的。这是个万物复苏的季节,大自然好似一夜 醒了过来,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精神劲儿,槐树村房前屋后、大街小巷的槐树都开了 花,一串串,一团团,那清香很柔,但又烈得很,顺着你的汗毛孔钻进来,让你躲 都没法躲,又像醇厚的酒,沁人心扉,嗅一下就醉得你摇摇晃晃。 槐花很清楚地记得,她五岁那年,大饥荒,树上的槐花开得正香,男女老少一 窝蜂地捋槐花充饥。槐花也一把把地往嘴里塞,她的柔柔肠胃怎禁得住这粗粗拉拉 的槐花,便奄奄一息了,就在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村头传来了军号声。一队解放 军开进了村子。槐花得救了,是解放军一碗米汤子把她从阎王殿里拉了回来。 娘俩一前一后来到村东头的刀把子地。前一天的一场春雨把这片地滋润得又松 又酥,脚落下去软软的,喜凤把鞋子甩掉,撒开脚丫子跑着,上面很快就留下了一 串串杂乱无章的脚丫印子。看着蹦蹦跳跳的喜凤,槐花咯咯笑了,她撩了一把额头 上的发丝,连连挥起手中的镢头,脚下的地翻了起来,湿润而又新鲜。 阳光越来越热烈,槐花觉得身子汗津津的,顺手脱掉外套,紧身的红毛衣把她 丰满的胸脯勾勒得更加起起伏伏。出生在大山深处的槐花,从小尽管挨饥受冻,可 清秀的山、甜冽冽的水把她出落得高挑俊美,成了十里八村叫得响的金凤凰。 “嫂子,刨地呐?” 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这声音里夹杂着一种惊喜和挑逗。 槐花抬头应着,见是村里的老赖子疤瘌头,很快收起笑容,又低下头去。“嫂 子,把十里八村的大姑娘小媳妇捆在一起,也抵不上你一个呀!看你的小脸蛋,再 看看你的小胸脯,那才真叫够味呢!”疤瘌头眉飞色舞地说。 疤瘌头从小没爹妈,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每到夜深人静,总有一股 骚动从头爬到脚尖,让他彻夜难眠。 这个上午,春日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暖得他心里像爬满了虫子,痒痒的,他想 找个地方找个人挠一挠,抓一抓。 槐花板起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告诉你疤瘌头,你别在这里嚼蛆,小心咬 了你的舌头!” 疤瘌头讪笑着凑上来,槐花觉得他的头好像已经抵到了自己的胸前,秃头上那 颗疤瘌亮得刺眼。 槐花弯腰拿起一块土坷垃扔过去,本想吓吓疤瘌头,没想一下子落在疤瘌头的 头上。 槐花笑了。 这时喜凤叫了起来:“妈,快看!解放军!解放军!” 槐花停下手里的活看去,只见一队解放军已经走上了土围子,正向村里走去, 他们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那歌声越来越响越来越亮。槐花忘记了手里的活, 怔怔地看着,听着,那歌声像当年一样一样的,她又闻到了那醉人的槐花香。 喜凤拽了拽槐花的衣襟:“妈,我们快回村里看解放军吧。”槐花应着,满脸 挂着笑容。 脚下的土翻完了,阳光洒在上面,热热的,从厚厚的沃土里,散发出一阵阵土 香,槐花深深地吸了几口,顿时神清气爽,她对喜凤说:“走,去看解放军!”槐 花话音未落,远远看到村支书张满囤匆匆向地头走来,嘴里急急喊着:“槐花,槐 花!” 槐花应着,问:“叔,你找我?” 满囤“唔、唔”几声,很快就走到了近前:“槐花,解放军拉练,一个排分到 咱们村里,有几户领人走了,还剩下张排长一班子人,我就想,张排长人家大小也 是个干部,总得找个即麻利又干净人家,你看看咱们村的老少爷们儿家,邋里邋遢, 脏得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扳着指头数了个遍,全村还就数你家干净,我把张 排长他们就安排给你了,中不?” 槐花高兴地连连点头:“叔,中,中!” 满囤说:“好,张排长还在等着进户呢。” 槐花应着,拉起喜凤就走。满囤小步跟着,还在后面嘱咐:“槐花呐,一定招 待好亲人解放军,没有解放军可就没有咱今天的好日子呐!” 槐花笑笑,说,这还用嘱咐呀?俺知道! 槐花家院子里的槐树花团团簇拥着,香气灌满了整个院子。战士们放下背包, 忙着支帐篷,你来我往,农家小院荡漾着一阵阵笑声。带队的张排长长得白白净净, 一身绿军装既得体又熨帖,鲜红的领章把他那张脸映衬得格外好看。张排长虽是南 方人,可说的是普通话,讲起话来不紧不慢,眉宇间总是挂着笑意。他边擦枪边和 槐花热热地拉家常:“大嫂,你家可真干净。”槐花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庄 稼人家干净个啥?只要你们不嫌弃就行了。”张排长说:“大嫂,你见外了,我们 都是子弟兵,来到这里就像到了家一样。” 槐花正在抻面,不时抬头看着满院子的兵,今天,那面在槐花灵巧的手指里格 外的伸展自如,一丝丝,一条条,又筋道又有弹性,不一会工夫宽大的面板上就排 满了细溜溜的面条子。 槐花边抻边说:“大兄弟,这就对了,我也是吃过苦的人,没有解放军我早就 被野狗吃了。正在帮战士支帐篷的张栓柱诚惶诚恐,不时看看张排长手里的枪,那 枪身线条很流畅,闪着幽幽的光,张栓柱有点羡慕,嘴张着老是想说什么,最后鼓 起勇气问:”张排长,你打过仗吧?“”打过,有一次,我一梭子就撂倒了两个土 匪。“张排长拍了拍腰里的匣子枪。这短枪也这么厉害?栓柱啧啧感叹着:”看你 细皮嫩肉,还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