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个上午,阳光很热烈,疤瘌头悄无声息,像个幽灵一样来到了槐花的院墙下, 远远就听到了槐花银铃般的笑声。疤瘌头直听得心里痒痒的。他站在一块石头上, 两手紧紧抠墙头,乜斜着小眼,看到槐花正和张排长说笑,心里就恨恨的,自言自 语道:“这娘们儿,原来是喜欢小白脸子。”疤瘌头顺手把一块砖头撇到了院子里, 心里想,我再叫你们狗欢。槐花听到响声,吓了一跳,正愣怔着,墙头上传来嘿嘿 声,她抬头一看,见是疤瘌头,便顺手把一盆脏水泼将过去。疤瘌头嗷的一声摔在 了地上。他爬起来,跺着脚骂道:“槐花,跌死我了,你就不心疼呀?”槐花笑骂 道:“跌死你这只浪狗!”疤瘌头叫道:“你等着,晚上我就浪到你的被窝里去。” 疤瘌头揉了揉膝盖,气呼呼地向村外走去。巴癞头此刻心里恨恨的,像条野狗 一样在原野上乱窜,在这个风和日丽的春日,他总想制造一个事件,他咽不下这口 恶气,这个时候,他突然看到张栓柱正在地里忙碌,疤瘌头心里嘿嘿笑了,尖叫着 喊:“张栓柱!张栓柱!快回家看看吧!” 张栓柱抬起头,见是疤瘌头,没好气地说:“你又要放什么臭屁?”疤瘌头神 秘地说:“翘屁股了!”张栓柱瞪着眼问:“什么翘屁股了?”张栓柱突然意识到 什么,着急地问:“谁翘屁股了?”疤瘌头大笑:“是你家槐花和张排长勾搭在一 起了。你在这里整地,人家张排长要整你老婆了,你等着吧!” 张栓柱一听就气炸了肺:“疤瘌头,你他妈的胡咧咧些啥?”疤瘌头一脸无辜 地嚷道:“你这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信你回家看看。你整天耷拉个眼, 闷着个头,三脚踹不出个屁来。张排长那小白脸早就把你家槐花的心勾走了!”疤 瘌头笑笑,又添油加醋地说,“人家把你这个老实人卖了,你还帮着数票子呢!” 张栓柱又羞又气,摸了块石头砸向疤瘌头。 疤瘌头跳着脚躲开,摇头晃脑地走了。 张栓柱无心再干下去,绷着脸回了家。 战士们都出去训练了,院子里很静,只有槐花正在洗衣服。 张栓柱向盆里瞄了一眼,发现除了外衣,竟然还有些黄裤头。张栓柱刚要说什 么,猛然看到盆子边上摆着块肥皂,这块肥皂是槐花的宝贝,平日里只有她和喜凤 洗脸用,金贵金贵的,洗衣服偶尔擦一点,大都是用烧碱,张栓柱洗脸时想用一下 肥皂,槐花都舍不得,她居然用来洗脏兮兮的大黄裤头子。槐花把一条裤头拿起来, 打上肥皂,裤头上白白的,搓几下,闪着亮晶晶的泡泡,槐花用水洗了,捞出来又 打上肥皂,又搓几下,泡泡又起来了,张栓柱觉得这泡泡格外的刺眼,泡泡破裂的 时候也犹如炸雷一般,裤头洗好了,槐花双手抻着黄裤头,用力抖抖,水珠飘落下 来,接着把裤头挂在绳子上,轻轻地展开,一丝不苟,小心翼翼的。那裤头本来很 大,展开后就像一面大旗,在风中飘摇着,张栓柱想躲开,可怎么也躲不开这飘, 飘得他心慌意乱。 这时候,张栓柱真想一把把它扯下来。槐花坐在了板凳上,又从盆里拿起一条 裤头,打上肥皂,哼着小曲洗得正欢,看到墙角边上的张栓柱,随口问道:“日头 还没过午,你咋就回来了?”张栓柱平日里虽然怕槐花,但看到老婆竟然连人家裤 头都洗了,心里就横生出一股胆气来,他把镢头狠狠地掼在地上,说:“咋?让我 去地里干活,你在家里给别的男人洗裤头?还有这肥皂,为了他们咋就大方上了? 我看张排长把你的魂都勾去了。” 槐花腾地站起来:“你胡说些什么?” 张栓柱见状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我说错了吗?自从他们来了后,你看看你, 整天把自己收拾得光亮光亮的,看着解放军,眉毛都跟着笑,你什么时候这样对我 了?” 槐花不知说什么好了,最后一下子笑出了声,说:“你都想些啥了,人家住到 咱家,咱不得好好待人家?”见槐花笑了,张栓柱的胆子又大了:“我看你是要和 张排长滚到一起了。”槐花闻言,脸色瞬间就变了,拿起一根棍子就抡向张栓柱, 张栓柱前躲后闪,只得夺路而逃。 太阳落山了,留下了西山顶上红红的一片云彩,绿树掩映的村庄渐渐暗下来了, 训练归来的战士唱着《打靶归来》回到了小院。张排长擦了一把汗,问张栓柱: “大哥,嫂子呢?” “去河里赶鸭子了。”张栓柱头也不抬地说。张排长见张栓柱闷闷不乐,就问 :“大哥,谁惹着你了。”张栓柱瞪了瞪眼没说话。这时一个战士喊道:“排长, 嫂子给我们洗的衣服外衣都在,裤头都不见了。”张排长说:“找找看,外衣都在, 裤头肯定丢不了,谁还要这东西?”战士王小山说:“也就是嫂子好,要不谁还能 给咱洗这玩意儿。”说完,朝着张排长扮了个鬼脸,嘿嘿地笑着。张排长看到张栓 柱脸色很难看,就瞪了一眼王小山。王小山不再言语,忙躲到一边去了,小院里的 空气窒息得让每个人都闷闷的,大家瞬间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只是彼此讪讪看着对 方。张栓柱被窒息的空气挤压得透不过气来,他知道,每个人的尴尬都因为自己和 槐花而起,在众目睽睽下又不知如何是好,他干咳一声,就算是最好的掩饰了。 槐花赶着鸭子回来了,见战士都在忙着找东西,就问:“丢什么了?”张排长 本不想说,可又不得不说,只得低着头,悄声说:“裤头都没了。”槐花有些意外, 低头沉吟着,最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看着张栓柱。张栓柱急忙把目光移开。槐 花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把张栓柱拉到一边,问:“是你藏起来了?”张栓柱甩开 槐花的手:“不是我!”说完狠狠乜斜了张排长一眼,气呼呼地走了。张排长好像 明白了什么,对大家说:“再仔细找找看。”槐花也低头找,最后发现院子里有一 堆新土,就拿起墙根的铁锹一翻,几条裤头露了出来。 槐花一把抓起来,抖擞了几下,抖得大家都面面相觑。小院又一次被尴尬笼罩 了,任何人都躲避不了,在这种气氛煎熬下,谁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张排长红着脸, 嘴巴动了好几次,也没挤出一个字来。 槐花觉得很没面子,脸腾地红了:“这个死栓柱,咋就开这样的玩笑?”喜来 中午放学回来了,虎着脸谁也不看。槐花见喜来背着书包,很奇怪,问:“咋中午 就把书包背回来了?”喜来憋了一会气,把书包狠狠摔在地上,叫道:“你知道同 学都说我些啥?”槐花笑了,问:“都嚼啥舌头了?”喜来喘着粗气说:“妈,你 还有脸笑,人家都说你是破鞋!”槐花怔住了,脸红红的:“胡说八道!”喜来也 吼:“反正从今以后我不去上学了!”喜来气咻咻的,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拿眼睛 瞪着张排长。 这以后,喜来果然不去上学了。 张栓柱气愤不过,扭头就找村支书张满囤哭诉去了。张满囤还没听完,早就火 了,扭头对大队会计吼道:“这还了得,召集村民,晚上开大会批她!”张栓柱急 忙说:“叔,你去震呼震呼她就行了,咋还要开会?”张满囤说:“你不用管了, 不斗出了大事谁负责?!”张栓柱忙不迭地说:“大叔,我家槐花那脾气厉害着呢, 惹毛了她还不跟我拼命?!”张满囤不再理会,对着破桌子上的麦克风就喊:“全 村老少爷们儿注意了,全村老少爷们儿注意了,吃了晚上饭,都要到大槐树底下开 会,不去的扣工分!”村庄的会大都在晚上,白天一是农忙,再就是集合不起人来。 庄稼人平时开会到场的都是三三两两的,不是这个推车子把脚脖子崴了,就是 哪个女人在家奶孩子了,可槐树村这次开会的内容不一样了,在农村家长里短对女 人来说最有嚼头,更何况是槐花搞破鞋的事,有的女人早早把孩子奶睡了,男人也 不再找推托的理由了,疤瘌头像一只发情的公狗一样,满村里说着。 小村庄兴奋了,小村庄的男男女女兴奋了。天上的星星还没有几颗,全村男女 老少几乎就全来了。老槐树底,是槐树村的露天会场,自然就成了村权力的一个符 号,这一会儿,油汽灯把四周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灯光下一张张满含期待的脸。 张满囤扫了大家一眼,又同往日一样很威严地干咳一声,说,大家伙都静了, 静了,今晚啥事也不办,就办张槐花拉革命干部下水的事。末了,张满囤又拖着长 声说:“拥军没错,可咋就拥到了一起了。这样的男女关系还叫拥军?我看是反军!” 男女老少都忍不住,哄堂大笑。 一个妇女扯着尖嗓音喊道:“人家槐花就是根带刺的嫩黄瓜,谁见了谁不想咬 一口呀?!”疤瘌头兴奋地喊:“我做梦都想咬一口!老书记批得对,我早就看出 来了,这个娘们儿就是不地道,竟敢勾引张排长!”疤瘌头大嘴巴子一张一合,直 说得嘴角挂满了白沫。 槐花大声道,疤瘌头,你拍拍你的良心吧,你说说,哪一年的冬天我不给你缝 缝补补?你咋就这样往我脸上抹黑?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呀?!槐花捂着脸哭了起来。 不知谁说道,人家槐花天生就是正正派派的!刚才那个喊叫的妇女指着疤癞头说: “去你妈的疤瘌头,哪个女人不喜欢张排长?沾沾他的边就满足了!” 张满囤火了,用烟袋敲了敲桌子:“都还要不要脸?啊!都还要不要脸?啊!” 张栓柱一直低着头,手指捏得叭叭响,众人的每句话都像鞭子一样抽在他的脸上, 他觉得自己的双颊一阵阵火辣辣的疼,最后坐不住了,站起身扭头就走了。看张栓 柱走了,下面都嚷嚷起来,张满囤又严厉地干咳一声,说,咋?这会场像啥啦?满 鱼塘子的青蛙叫!都给我停了。 槐花站起来喊道:“大叔,你得把话说清楚,拥军是政府号召的,我对解放军 好就是流氓来?!这个恶名我可担当不起,大叔,你咋就无缘无故地往我的头上扣 屎盆子?你不给我平反,我就不算完!” 张满囤把脸拉得很长,咋?我给你扣屎盆子?我一个老革命就没这觉悟了?就 没个水平了?无风不起浪?没云不下雨?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吗? 张三狗都看着了。在村里,只有张满囤叫疤瘌头学名,疤瘌头翻了翻眼皮,最后才 反应过来,连连点着头,说,我看到了,看到了!那神情犹如身临其境一样,槐花 说,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说完哭着走了。刚走出不远,一个黑影就远远跟了上来, 蹑手蹑脚的,槐花后背凉凉的,大着胆子问,谁?黑影说,是我!声音怯怯的。槐 花一把推开黑影:张栓柱,你这是往死里逼我呀!你还有脸跟着我。槐花迈开大步 走,张栓柱紧跟着:槐花,你可不要想不开呀! 槐花挨斗的事张排长他们都不知道,村里人谁都没说。槐花也没表现出来,还 是为解放军忙里忙外的,只是脸上的笑容少了,话也少了很多,忙着训练的张排长 并没有察觉。第二天,张排长他们突然悄无声息地走了。那天,小院里落满了槐花, 树上的花随着温和的风飘落着。 村里人都在背后戳槐花的脊梁骨。大家都说槐花把张排长害了。槐花把这一切 都归罪于张栓柱,拿着棍子就打。张栓柱吼道:“张排长走了,你也走吧!” 槐花立在小院里,双眼凝望着远处,心里一阵阵翻腾着,她垂下眼帘,沉沉地 说:“我们离婚吧!”张栓柱怔住了,两眼瞪得又大又圆,说:“离了想去找张排 长?没门!” 张排长的离去,让槐花的心悬在了半空,难道与这事有关?这个问号在槐花的 脑海里怎么也抹不去,她走到哪里,这个问号就跟在哪里,好几个夜晚,她都在梦 中喊着张排长,直到把自己喊醒了。 很多个黄昏,槐花就守在村口,眼巴巴盯着村庄唯一的一条小路,要是张排长 的身影突然出现了那该多好,槐花的目光疲惫起来了,可张排长始终没有出现。春 去夏来,槐花和张栓柱已经分居了数月,张栓柱最终耐不住了,想和槐花求和,一 个烈日的中午,张栓柱推开了槐花的房门,槐花正坐在大木盆里洗澡,一缕缕的阳 光洒在洁白而又富有弹性的肌肤上,听到门声,她惊叫着站了起来,结实饱满的双 乳在她胸前慌乱地跳动着,双方都紧紧地盯着对方,一切静了,只有槐花发梢上的 水珠滑落在盆里的嘀嗒声。那嘀嗒声犹如天籁,在房间里回音很悠长,很动听,撩 拨着张栓柱的每一根神经。这个时候,有一股热热的东西就从张栓柱的脚底涌上来, 很快漫过了他的头顶,张栓柱浑身的细胞被点燃了,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烧得他口 干舌燥,浑身的热量把两边的太阳穴拱得疼疼的,张栓柱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女人了, 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刚做出一个抱的动作,槐花就尖叫一声:“滚!你这个没良 心的东西!”她跳出木盆,顺手从门后抄起一根木棍打去。挨了一棍子的张栓柱, 一蹦就跳出了门外,嘴里喊道:“我一辈子不求你,你等着吧!” 屋里又静了下来,槐花光着身子就那样怔怔地立在那里,泪水滑落下来,顺着 下巴滴在了她的胸前。 几年后的一个大早,喜来到村外砍柴,喜来长大了,也长高了,一脸的倔强。 他恨槐花,每次槐花从自己身边走过时,他都狠狠地啐一口唾沫,然后再狠狠地在 唾沫上跺几脚。喜来砍柴的动作也和别人不一样,无论枝子再细,他也轮圆了胳膊, 只有这样,他才觉得痛快,胸腔里长久不散的怨气才得以释放。 疤瘌头今天出现是个严重错误,清晨起来他还打了几个重重的喷嚏,一边说, 娘的,谁又要惹老子了?!快到中午了,他才吃过了早饭,在院子里吸了几口闷烟, 抬脚出了村子。真是鬼使神差,不知怎么他就走进了喜来砍柴的树林子,见到喜来, 这家伙老远就凑上来,开始什么也不说,只是盯着喜来就笑。 喜来骂道:“狗杂种!”疤瘌头说:“你骂啥?要骂去骂张排长!”喜来扬起 砍刀:“你再说我就剁了你!”疤瘌头一脸的不屑:“你这个小崽子能耐大了!你 也不称上十斤棉花纺一纺(问问),我怕过谁?”这边说着,手就在喜来的脸上扬 来扬去。 树林里很闷热,疤癞头的出现让喜来的身体格外燥热,这燥热撞击着喜来的胸 腔,挤压搓揉着喜来身上的每一粒细胞。他觉得疤癞头的身体某一个部位总是在吸 引着自己,手中的砍刀瞬间有了生命,发出一阵阵雄性的鸣叫,一个劲地向疤癞头 靠去。 这时候,警觉性很低的疤癞头还在挑衅,唾沫星子像雨点子一样落在喜来的脸 上,喜来身体里的那股热流愈发控制不住了,直烧得他通体滚烫,刹那间,忽然有 一种闸门洞开的感觉,配合着这种感觉,喜来脱口而出,说了声:“我操!”只见 刀光一闪,疤瘌头的一条胳膊已经掉在了草丛里。疤瘌头惨叫一声扭头就跑。田野 上落下一阵阵哀叫。喜来听了,觉得心里很是熨帖,燥热的身体犹如从凉凉的河水 里走出来一样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