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张栓柱几年前就卧床不起了。和喜来相依为命。中午了,躺在床上的张栓柱感 到眼皮一个劲地跳。可他的思绪这个时候还在村子里每条街道上游荡。其实,人有 时候很奇怪,在眼前的东西常常熟视无睹,丢失了总是一遍遍地在想起。他至今不 明白,自己的家怎么就垮塌了呢?还有槐花,他至今也琢磨不透这个女人。卧床不 起的病人,头脑常常格外的清醒。虽然腿脚不能行走了,但思绪却格外的强健,每 一天,甚至每一夜,张栓柱都在想,想得头疼了,他就狠狠敲打着头。中午过了, 他正等着喜来回来给自己做饭。喜来顶着一头大汗终于回来了。一进门就嚷嚷: “我把疤瘌头的胳膊剁了!”张栓柱看着喜来一手的血,竟从床上坐了起来:“断 了没?”喜来抹着汗说:“砍掉了!砍掉了!整个胳膊掉在草地里了。”张栓柱嘴 一咧,哼哼着哭了:“我张家要断后了呀!我张家要断后了呀!” 喜来瞪起眼:“是他先骂我的,我没错!” 张栓柱指着喜来吼道:“你这个鳖羔子!你是榆木脑袋呀?一会公安就来了。 快出去躲躲,躲得远远的。” 喜来低头不语。 张栓柱急急说:“不!还要远!躲到东北去。到深山老林里给张家娶妻生子去 吧!” 消息在这个中午就传遍了全村,村里的狗也好像在同一个时间吠起来。喜凤哭 着,一路跑回了家。槐花急忙问:“这是咋啦?”喜凤哭着说:“妈!我哥哥被公 安抓了!”槐花怔住了,手里的面盆落在地上。她什么也不说,急急向村西头赶去。 当年,张栓柱带着喜来重起炉灶,在村西头盖了两间土房子。槐花远远看到喜来被 两个公安架出了院门,双手还带着明晃晃的铐子。她的双腿一下子酸软了,一声 “我的儿”,就哭倒在地上。喜来狠狠地盯着槐花,眼里射出两道凶光:“我没有 你这样的妈!”看着绝情的喜来,槐花一阵阵钻心的疼。喜来几乎是被架上破吉普 车的,那情形真像一只被宰割的鸡。只听突突几声,吉普车撒下一路黑烟跑了。 槐花又一次来到了村支书满囤家。她已经跑了无数次了。每一次她都不哭也不 闹,这也许是满囤不把她拒之门外的理由。正坐在杨树底下乘凉的满囤见槐花来了, 故意低头不搭理,只是狠狠地吸着嘴里的旱烟袋,那旱烟袋也知道主人的心情,发 出嘶嘶的怒叫声。 槐花已经习惯了,也不在意,只是这一次她更坚决了,她抻了抻衣襟,大声说 :“大叔,我是拥军,不是反军,这些年因为这我家没有家了,儿子也坐了监狱。 你得在全村父老兄弟爷们儿面前给我平反,收回当年你说的那些话,要不我就去找 公社干部!” 槐花前边的话不知重复多少遍了,开始满囤耷拉着眼皮没吭声,听槐花要上公 社,他一下子就把烟袋摔在了地上:“你这个娘们儿还有完没完了?告我?你去吧, 我倒要看看公社干部能把我这个老八路咋样?!” 槐花也火了:“老八路咋了?老八路也得讲理!张满囤,我就不信这个世界上 没有说理的地方,木不钻不透,理不说不明,我就看看公社干部能不能给我作这个 主!”张满囤哼哼着,在门上用力磕着烟袋锅子,槐花每说一句话,那烟袋锅子撞 击门的声音就劈头盖脸地压过来,槐花走了,张满囤还在后边喊,你犟我比驴还犟! 看谁犟过谁! 公社的张干部接待了槐花,听完她的事由,正拿着大瓷缸子喝水的张干部一下 子笑喷了,他抹了把水淋淋的脸说:“大嫂,就这芝麻大的事呀?!你咋就这么当 真?快回去吧!”槐花急了:“张同志,你可别这么说,人活脸,树活皮,脸面比 金子还金贵!我不能背着这个黑锅活一辈子,还有,张排长可是无辜的,当年村里 那么一闹,让人家受了委屈不说,还影响了人家的前途呢!政府得给开个证明,一 个是给我平反,再就是我要拿着这证明到队伍上去给领导看看。”张干部说:“大 嫂,你就别当真了,那支拉练的部队你肯定也找不到了,在哪里?番号是多少?!” 槐花很是平静,好像是说道着别人的事:“张同志,这些年我在村里只是要求给自 己平反,其实我心里装着一个最大的心愿,就是给张排长一个清白,我在村里没说, 是怕人家笑话我,你是政府的人,我就不顾忌啥了,当年张排长悄悄走了,俺就把 这支队伍的代号牢牢记住了,队伍在济南,代号是37689 部队。张同志,在你这里 也许这事是个小事,可在我这里就是天大的事。” 张干部怔怔地看了一眼槐花,心头不禁一热:“大嫂,这都过了好几年了呀, 再说张满囤当年也就是随口一说,政府怎么能开证明?咱没个东西参考呀?这样吧, 你先回去忙夏收,我跟领导说说,再找他张满囤做做工作,让他在村民大会上说说 不就行了嘛。” 槐花说:“张同志,这样也行,可我们村的张满囤犟得很!认准的事八头牛也 拉不回,可是一个为了面子认死理的人,他就能低头?”张干部说:“那不行,再 怎么犟也得服从上级领导。” 槐花半信半疑地走出了公社的大门。抬头看看远处,脚下的马路伸到了天边。 她总想在远处能看到一个目标,可遥远的地方茫茫的,她的心一阵空落落的。她不 知道自己的奔走到哪一天才能止住。她禁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夕阳把她孤独的身 影拉得很长很长。 公社的张干部是在一个中午来到槐树村的,张满囤往嘴里随便扒拉了几口饭说, 走,咱们到大队屋说去,两人坐定后,张满屯不紧不慢地从腰里拽下烟袋子,边往 烟袋锅子里摁着烟叶末子,说,槐花找你了?张干部点了点头,老支书,这件事搁 在别人身上也许没啥了,可搁在槐花身上不行呀!你是老干部,老革命,咋就不能 低低头呢? 张满囤干咳一声,啥?让我低头?当年我在小鬼子面前也没低过头!张干部忙 悄声说,老支书,你把村里的人召集召集,说几句话不就过去了嘛。张满囤又在门 上磕起了烟袋锅子,嘴里说,年轻人,你说得倒轻松!为了这芝麻大的事,让我在 全村老少爷们儿前低头,这不是寒碜我吗?!以后我还怎么领导老槐树村?张满囤 手里的烟袋锅子这会儿好像有了灵性,声声沉闷,响得执拗而又倔强,张干部看张 满屯磕烟袋锅子的架势,知道再说下去也是枉然,只得起身告辞了。 这以后,张满囤再遇上槐花,就很大声地干咳着,头都扭在一边,还扬得老高 老高的。 年迈的张满囤病倒了,槐花想想老支书对村里人的好处,就提着鸡蛋来看,张 满囤看到她,以为又是来讲平反的事的,眼就紧紧地闭上了,嘴里却说,当年不就 是一句话嘛!你还没完没了了呀!那年头,哪个村里没有个一回两回的事?! 张满屯闭紧了嘴,再不吭声。槐花说,叔,咱今天不提那事儿,你病了,我是 来看你的。槐花刚走,几个村干部也来了,有人说起槐花,张满囤叹了口气,你说 就这件芝麻大的事,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提它干啥,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就 行了。说了一会村子里的事,村干部们要走,张满囤说,我是活不了多久了,槐花 再怎么样我也不跟她一般见识,男人嘛!你们记住了,我不在了,往后你们就多照 顾她们娘俩儿一些,孤儿寡母的不容易。 季节进入了冬天,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冬闲的农民都躲在房里烤起了火炉子, 可槐花一刻都没停地来回奔走着,几个月下来,望眼欲穿的槐花也没能等到个结果, 她心凉了,更让她心碎的是,张满囤在这一年冬天的一个大雪天里合上了眼睛,槐 花闻讯差点晕了过去。这可真是死无对证了。 望着满天雪花,槐花喃喃着:“老天爷呀,我再怎么跑,这死人也开不了口呀。” 槐花无神地凝望着远处,院外就是茫茫的山野,冬天的原野格外的空旷,槐花觉得 整个世界都一下子空了。她又想起了那个槐花芳香的春日,想起了满院子的兵,张 排长正带着他们扫院子。张排长这会儿在哪里呢?男女关系的罪名可不是小事,在 队伍上更不得了,也许被部队开除了,坐监狱了。槐花很清楚有一个日子,张排长 说,自己从小没有爸妈,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她觉得这个事耽误了张排长的前程, 毁了人家的一生。雪还在下,风很烈。喜凤走出屋门喊,妈,快进来吧,别冻着。 槐花回过神来,擦了一把眼角的泪花。喜凤拉住槐花的手说,妈,我陪着你再一起 去找政府。槐花笑了,笑得有些凄然。 天渐渐黑了下来,雪花一刻都没有停止的意思。母女二人就那样孤坐着。“喜 凤!喜凤!”门外传来喊叫声。槐花笑了笑,对喜凤说:“是金贵吧?”喜凤也一 笑:“不管他!”槐花说:“你这孩子,咋能这样呢?金贵是多好的孩子呀!” 喜凤走出了家门,说你咋来了?金贵搓揉着手说:“喜凤,你不能再跟你妈上 访了呀!”喜凤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胸脯高耸着,两条黑黑的粗辫子垂 在她纤纤的腰际。她看了一眼从小玩大的金贵:“我要陪着我妈上访一辈子。” 金贵急了:“喜凤,你要毁了自己一辈子呀。这些年,为了上访,你们过的是 什么日子呀?你自己还不知道?吃不好,穿不好!” 喜凤瞪大了眼睛:“为了我妈妈,值!” 金贵看着喜凤那双好看的眼睛:“你这样下去,我们的事咋办?”喜凤听了, 泪水一下子盈满了眼眶:“金贵,我们的事就算了吧!我不能拖累你!”金贵急了 :“喜凤,你不要这么说。我等你,等你一辈子。” 金贵总觉得喜凤胸脯高得很神秘。他咽了口唾沫,隆起的喉结不停滑动着。喜 凤说,你咋了?金贵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口渴了。金贵接着说:“我去上山打石 头啦,挣点钱给你上访做路费。”喜凤紧紧握着金贵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日子一晃一晃地走着,槐花屈指一算,已经断断续续地奔波好多年了。槐花对 着镜子看看,自己满头的黑发大都已经白了。再看看已经出落成老姑娘的喜凤,禁 不住泪水横流,她给喜凤编着辫子,嘴里说:“孩子,妈妈对不起你,拖累你了。” 喜凤回过头一把拉起槐花的手说:“妈妈,咱们一回不行,就第二回,第二回不行 还有以后,总有行的时候!”槐花笑了,心里慰藉了许多。喜凤说:“妈,县里是 通不过了,咱去地区吧。”槐花摇了摇头说:“这么多年了,还没个结果,张排长 不知啥样了,不能再等了,咱们上队伍去,找大领导,当面给张排长证明证明!” 早上,阳光透过窗棂,把房子照得明晃晃的,金贵蹙着眉头还懒在床上不肯起 来。金贵娘急得团团转:“小祖宗,你要急死我呀?邻村那闺女多好!要个子有个 子,要力气有力气,你看那腚多大,生个十个八个也没问题!今天你就相相去。” 金贵翻了个身说:“要去你去。我离了喜凤不娶。”金贵娘拍着巴掌连连说:“金 贵呀!你这是中哪门子邪了?槐花家一家子神经病,当年说她和张排长搞破鞋,大 家伙现在都知道是没影的事了,疤瘌头人家不是也给她证明了嘛!可这老女人就是 咽不下这口气,为了芝麻大的事,家不像家,坐监狱的坐监狱。我看那喜凤,也被 她那个神经娘带坏了。你为了她学也不上了,整天在石头窝子里打石头,挣了钱全 都给她们上访了。金贵呀,回回头吧!这不,一大早我就听你六婶说,那个老神经 病又要去济南上访呢!”金贵一骨碌爬起来:“啥?又到济南?”边说着边穿上衣 服蹬上鞋就往外跑。 到了喜凤家,金贵看到门已经锁了。他觉得身体里面突然没有了元气,两腿一 软蹲在了墙角下。金贵正愣怔着。一个邻居说:“刚走,这会也就到了村口。”金 贵瞬间又有了力气,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了村外,远远看到喜凤母女拐过乡间小 路,正往大马路上走。 金贵扯开嗓门:“喜凤!喜凤!”喜凤回头看了看,见是金贵,步子快了起来。 槐花叹了口气:“难得这孩子一片情呀!可咱耽误不起人家呀!”喜凤没有说话, 只是默默地走。泪水已经挂在了眼角。金贵追上来说:“喜凤,你这是干啥呀?” 喜凤板着脸说:“什么话都跟你说了,往后别再找我了。” 金贵一下拉住喜凤,把一把钱塞到喜凤手里,只说了一句“路上好用”,扭头 就走了。喜凤转身看着金贵的背影很久。她突然觉得那背影陌生但又格外的亲切。 秋天的朝阳里,金贵扯开双腿,迈着大步,走得很有力。 喜凤的目光被金贵长久地牵动着,金贵的背竟然有些驼了。喜凤心里想:他的 背不是这样子呀,很直很好看。喜凤忽然想到,这是长年累月在石头窝子里背石头 压的。金贵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那片金黄色的杨树林里。一片片金黄色的 叶片在秋风中飞舞,有几片落在金贵的头上、背上。 喜凤觉得那叶片就像自己的手,温柔地滑过金贵的发梢,黝黑的颈,最后停在 金贵挺拔厚实的背上。这种感觉对喜凤来说太少了。日日夜夜在外奔波,忙碌穿梭 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一遍又一遍反复诉说着同一样的内容。现在的喜凤像母亲一 样,成了一台只会重复几个动作的机器。只有在片刻的闲暇瞬间,七情六欲又重新 回到她年轻的躯体,当眼睛溜过正在卿卿我我的情侣身旁时,她的心里也会泛起一 阵阵热,金贵的身影怎么也挥之不去了。 这一会儿,蹲在马路边上的疤瘌头见槐花和喜凤走近了,慢慢地站了起来。岁 月脚步也把当年的疤瘌头熬成了一个老头,过去玩世不恭的神态已经没有了,变得 和善平实了。他揉了揉眼睛,喊道,老嫂子!槐花和喜凤都站住了,喜凤怔了怔, 说,疤瘌头,你咋在这里?这孩子,叫叔。槐花打断喜凤的话。疤瘌头笑笑,从口 袋里摸出一张纸,看这东西有用不?槐花接过来,见纸上写道:政府和部队领导, 当年槐花和张排长没有搞破鞋,都是我胡说八道,张三狗(疤瘌头)。槐花看了看, 很久没有说什么,见疤瘌头有些失望,就说,中,我带着。疤瘌头脸上有了笑容, 伸手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老嫂子,我也没多少,带着路上用吧?穷家 富路呀!槐花一把推开,你都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我怎么好意思要?疤瘌头硬塞给 槐花,你们快上路吧! 疤瘌头扭头走了,一边心里还恨恨地想:当年要是没有自己那些混账话,槐花 也到不了这种地步呀?!把自己阉了算了!疤瘌头转念又一想,老了!不中用了, 还阉它干啥。疤瘌头被自己的想法逗得嘿嘿笑了。 槐花看到几步远的疤瘌头,背躬得很厉害了,头发也斑白了,那条没有胳膊的 空袖子,在风中飘摇着,槐花好像对自己又像是对喜凤说,这以后得把他接到家里 来了,光像以前一样送碗饭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