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镇没有直达济南的车,母女先奔县城。破旧的客车晃了一路,最后终于爬进 了县城的车站。槐花和喜凤下了车,急急到窗口买车票,终于挨到喜凤了,喜凤这 才发现口袋上不知让谁割了条大口子,钱都没有了。喜凤急急喊槐花:“妈,钱被 小偷摸走了!”槐花跺了下脚说:“这缺德的贼!”喜凤抹了把泪说:“妈,咱这 可咋办呀?”槐花撩了一把额前的头发,一字一板地说:“走,走着去济南。” 槐花和喜凤上路了。吃完了身上的干粮,就沿路乞讨,风餐露宿,披星戴月。 在一个中午,刚趟过了一条河,抬头看去,不远的地方便是一座高耸的山。爬到半 山腰,槐花再也迈不动腿了,喜凤抬头看了看,山依旧还是很高,高得在云端里了。 喜凤说,这什么时候是头呀?槐花也有些茫然,她心下想,是呀!什么时候才能到 头呀!想着想着,槐花就自言自语道,其实呀,村里人都相信我的清白了,按道理 说,咱也不用再折腾了,说句心里话,人家张排长呀,背上了这样一个大黑锅,这 一辈子就算完了。 槐花念叨着,好像就看到了张排长,看到他灰头土脸的,一脸的绝望,槐花拢 了拢头发,站起身来,说,凤呀!趁还没天黑,咬咬牙走吧!到了山脚下,槐花脚 扭伤了,疼得不能站立,喜凤说,妈我背你,不远处就有人家。小路高洼不平,起 起伏伏的,喜凤背着槐花挪动着,喜凤喘得越来越厉害了,声音咻咻的,就像拉风 箱一样,喜凤总觉得胸脯的压力越来越大,心脏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槐花喟叹 着,泪水滴在喜凤的脖子上。算是挨到门前了,喜凤腾不出手敲门,只能张开嘴喊,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老大爷站在了面前,喜凤喘着粗气说,大爷,我妈的脚扭伤 了。老人看看喜凤,一脸的汗水,快进来,快进来,老人连声说。山里人热情,急 急找来几味中药草,搓揉出液汁淋在槐花的脚腕子上。躺了几天,槐花可以下地了。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槐花和喜凤才赶到济南,头一次来省城,条条马路四面八 方纵横交错着,犹如蛛网一样,母女二人就在这密密麻麻的网里蠕动着,边走边问, 到了傍晚才找到了营房。 槐花远远看到了灯光下的哨兵,只觉得心里一热,泪水就从眼角涌了出来,她 高兴地说,闺女,可见到亲人了!话还没说完,就一下子晕了过去。哨兵见状,马 上报告了领导。刘教导员听了,带着几个战士跑了出来。 喜凤哭着说:“俺妈又累又饿,晕过去了。”看着蓬头垢面的槐花和喜凤,刘 教导员说:“你们还愣着干啥?快把大娘抬进去呀!”槐花醒来时,炊事员已经把 鸡蛋面端了上来,槐花和喜凤顾不上说什么,埋头吃了起来。吃完了面条,槐花和 喜凤洗了脸。槐花从包袱里拿出一把木梳子,认认真真地把散乱的头发梳整齐了。 刘教导员笑眯眯地问:“大娘,你到这里有事吗?”槐花点了点头:“大兄弟, 这里是37689 部队吧?”刘教导员怔了怔,说:“大娘,当年的部队早就解散了, 已经换了新部队了。”槐花的双眼暗淡下来,她自言自语地说:“这样上哪里去找 张排长呀?!”见槐花脸上挂满了失望,刘教导员问:“张排长?他是你什么人呀?” 槐花摇了摇头:“说来话长呀!”停了好长一会儿,槐花就把自己的过去说了。 刘教导员听了,很久没有说话,只觉得心里热热的,眼角也潮湿了。槐花说: “大兄弟,我见了你们亲也亲不够呀!”刘教导员一下子站了起来,向槐花敬了一 个军礼。住在部队的那几天里,槐花和喜凤给战士们洗军装拆被子,几乎没有片刻 的停歇。 又是一个早上,槐花和喜凤要走了,晨雾弥漫了整个营房的边边角角,槐花想 再好好看看营房,就一步一步走着,看着,走得很慢,看得也很慢,把营房的每个 角落都看了,很多战士都出来相送,槐花一个个端详着,手也不停地抚摸军装,还 有领角上的红领章。刘教导员硬是塞给了槐花一些钱,大娘,不多,拿着吧,路上 好用!槐花握着刘教导员的手,眼睛久久看着他军帽上的红五星。 喜凤说:“妈,咱们该上路了!”槐花念叨着,该上路了,该上路了。脚还没 抬,嘴里却又说,啥时候咱们还能见面呀!槐花和喜凤上了吉普车,槐花又嘱咐刘 教导员,你好好给打听着那个张排长呀,刘教导员用力点了点头,车很快就走远了。 槐花回过头,想再看看营房,再看看解放军,可看到的只是一团团大雾。喜凤 看妈妈不说话,就安慰说,妈,你别着急,回去后咱就到地区去。槐花点了点头。 这几年,她已经习惯喜凤作主了。 喜来从监狱出来了。脸灰突突的,长长的胡子杂乱地生长着,身后歪歪斜斜地 背着一个鼓囊囊的破麻袋。深秋的叶子都黄了,风走过,叶子离开枝头,在半空中 飘摇一会,最后落在地上,发出一阵阵轻微的沙沙声。 喜来踏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就禁不住咒骂这个灰暗的日子,他觉得他的心也 和这个天气一样的灰暗,有几个村民和他打招呼,他只是唔唔着,偶尔还瞪起那双 阴沉的眼睛,村民见状,都远远避开。 穿过小巷,喜来看到自家的院子了,院墙松松垮垮的,好像一不小心咳嗽一声 就能把它震倒了,喜来心里热热的,正愣怔着,突然看到一个人从他家走了出来, 手里还拿着一个碗,再细看去,这个人就一条胳膊。喜来突然想起了疤瘌头,疤瘌 头顾自走着,空袖子一摇一晃的,喜来突然觉得,人少了一条胳膊,原来是这种情 形,身体变得不平衡了,走起路来好像要向另一边倒去一样。 喜来重重咳嗽一声,疤瘌头停下了,身体摇晃了几下,最后才转过身来,样子 很滑稽,见是喜来,疤瘌头脸上有些慌乱,可也抑制不住喜悦,你回来了?!喜来 没接声,只是板着脸看着,疤瘌头一笑,笑得有些惨淡。 喜来不再看他,甩开两条长腿,急急赶回到家,推开院子的破门,眼前的情景 让他直跺脚。院子里长满了高高的草,成了名副其实的草窝子。他喊道:“爹,我 回来了!”屋里很静,没有一点声音。喜来走进屋子。一阵尿骚味就直冲鼻子钻来。 他看看床,见父亲张栓柱还躺在那里,干瘦干瘦的。 喜来坐监狱那几年,喜凤在村里的时候就来送饭,喜凤和槐花行走在他乡的时 日,张栓柱就依赖着左邻右舍。张栓柱看到喜来,张栓柱僵硬的脸上怎么也挤不出 一丝笑容来。咧咧嘴,喉结滑动了几下。好像在调动着说话的功能。喜来见状咧了 咧嘴想哭,但最终也没哭出来,只是跪下嗵嗵磕了几个响头。张栓柱抬了抬眼皮, 扯着沙哑的嗓子说:“我就等着你回来闭眼了。找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多生几个 崽子,要是断了后,老子在地下也不饶你!”尽管张栓柱用了全身的力气,可声音 小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出来一样。疤瘌头到咱家了?喜来问。张栓柱说,都是他三 天两头的给我送碗饭吃。喜来又想起疤瘌头刚才晃荡着一只胳膊走路的样子,这时 候就忽然有一种想跑上前扶他一下的冲动。他又想起了疤瘌头那惨淡的笑,心里就 有些空空的。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张栓柱突然坐了起来,脸上一下子生机勃勃起来。喜来很 高兴,说,你病好了,你病好了!张栓柱没有作声,好像在努力解答着一道数学题, 眉毛蹙成了一团,嘴里讷讷着。 这一辈子,他有很多事不明白:槐花咋就不和自己过了?为了当年那些糊涂人 办的糊涂事,咋就连家也不要了?喜来傻傻看着,忽然觉得不对,连忙扶他躺下, 张栓柱两眼闭上了,可那干瘪的嘴唇却老是张着。最后气息变得悠长起来,胸腔好 像成了一座空旷的房子,气息就在里面游荡着,一会儿,气息撞在了一面墙上停住 了,张栓柱的脸色紫青紫青的,喜来说,爹呀,你想走就走吧,别这样受罪了。 张栓柱突然睁开了眼睛,我知道你恨你妈,你这个兔崽子,咋就像你老子一样 犟呀!你妈可是个好人呐!张栓柱这句话说完,就像解开了那道数学题一样,全身 一下子放松了,连蹙成一团的眉毛也放松了,脸也舒展得很熨帖,眼里盛着满足, 慢慢地,眼皮缓缓合上了,嘴角还挂上了一丝笑。喜来对这丝笑很陌生,这是很多 年没有过的。爹呀!喜来嗷的一声叫,扬起脖子放声大哭。那声音很是凌厉,震耳 欲聋,从小屋里生生透出来,在空中四处扩散。这时候,小村的人都知道,张栓柱 走了。村里几乎每个人都叹息着。很多人赶来帮忙了。 张栓柱咽气的时候,槐花正坐在老槐树底下补棉袄,手指总是被针扎。槐花心 里叽咕着,平日里这针都是很听话的呀!正自语着,村头就传来一阵哭,槐花侧耳 听听,心下说,不知谁又走了。疤瘌头这时走进院子,脚步缓缓的,脸上好像有些 悲戚。他看了看槐花,说,嫂子,栓柱大哥走了,说着捂着脸蹲在了地上。 槐花听说栓柱走了,坐在那里像雕塑一样很久没有动,她的嘴唇蠕动着,手用 力搓揉着怀里的棉袄,抬头看看,黄黄的槐树叶子稀稀拉拉地飘落着,飘得槐花心 里凉凉的,她抹了一把眼泪,末了,对哭成泪人的喜凤说:“走,去看看你爹!” 槐花颤巍巍地站起来,但扑通又坐下了,她扶着老槐树再次站起来。喜凤这时说: “我对不起爹,没伺候过他一天!”槐花什么都没说,只是长叹一声,那叹息很悠 长,湿漉漉的,让人听了,心里酸酸的,说不出什么滋味来。槐花和喜凤拿着纸钱, 步履蹒跚着来到村西头。一个老人对喜来喊:“你妈和喜凤来了。”喜来静了下来, 村里人也都静了下来,落叶好像在这一刻也停了下来。大家都看着喜来,喜来狠狠 抹了一把鼻涕,抬起头,两只泪眼狠狠瞪着槐花和喜凤。槐花和喜凤还没走进院子, 就被冲出来的喜来拦住了。喜来大声说:“都走,都走,我没有娘,也没有你这样 的妹妹!” 槐花很有力,竟把五大三粗的喜来推了个趔趄,她径直往里走,一边说,我和 你爹离家没离婚,我还是他老婆!喜来哼哼着说,老婆?!哼!他没有这样的老婆! 喜来把槐花推出院子,扭身又推喜凤。喜凤哭着说,你咋这样对咱妈?我进去给爹 送些纸钱。他都走了,你还让他不安生!金贵看不下去了,脸红红的,他拉住喜来, 说,喜来,你这算什么?喜凤是你妹妹呀!喜来就指着金贵的鼻子骂,你是什么东 西?金贵狠狠瞪了喜来一眼,拉着喜凤就走。喜凤哭着,在路口把纸点了,跪下磕 了几个响头。 一个老大娘把喜来拉到一边,说,你这孩子,咋就这么不懂事?让你娘进去! 喜来低头抹着泪就是不松口,槐花看着喜来,心里疼疼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她冲 着张栓柱住的小房子喊道,喜凤她爹,你好好地走吧!一路走好呀!你在西天好好 等着我,过些年我去伺候你!槐花颤巍巍地走了,声音凄凄的。 老大娘擦了把泪,对喜来狠狠地说,你这个鳖羔子,你这个犟种,你还不把你 娘拉回来?!喜来看着槐花的背影,蹲在地上哭了,可最后还是没叫槐花回来。 喜来走进房子,这个时候,从街上还传来槐花和喜凤的哭声,声音又响又亮, 好像要把整个村子都淹没了。槐花病倒了,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好几天。张栓柱的走, 好像抽走了槐花的元气,她时而醒,时而昏睡。 这一天,她醒来时见喜凤坐在眼前,槐花握住喜凤的手说:“喜凤,你说妈这 些年为了啥?”喜凤没有说话,她的手指轻轻滑过着槐花的斑斑白发,喜凤记得真 真切切的,当年槐花最骄傲的是一头长长的乌发,编成粗辫子,垂在她浑圆的双臀 上。喜凤想着,眼里亮晶晶的,有泪在转动着。如今,满头乌发的喜凤,也有了少 许的白发。槐花看着看着,一声叹息从她的腹腔里沉沉发出来。 母女二人久久相守着,彼此望着对方,每个人的心底里,都是沉甸甸的东西。 很久,很久,槐花浑浊的眼睛里又有亮亮的东西在闪起,她说:“喜凤,明天咱们 就走,到区里去!”喜凤点了头。喜凤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半夜大雾就弥漫开来,到了早上不仅没有散去,还愈加浓了,让你抓一把轻轻 一捏,就能捏出水来。从鸡叫开始,槐花和喜凤就上路了,踏过乡间被雾气泡湿了 的小路,又走上了村东头的大马路,这条路其实很长,延伸到县城,又从县城伸到 了区里。可是因为这雾,掩盖了一切,连大马路都裹得严严实实的。 槐花和喜凤就在雾里挪动着脚步,喜凤说,要是一下子就能钻出大雾多好,槐 花很久没有说话,末了说,这人呀,就生活在一团雾里。太阳从东山升起来了,雾 气渐渐散去,槐花和喜凤觉得周围明亮起来,她们的步子也渐渐快了。庄稼地慢慢 没有了,平房稀少了,眼前是越来越多的楼房,槐花和喜凤走进了地区大院,地区 的院子比县里大,楼也高得多。 来地区之前,槐花就听说地区信访局有个安信访,对人好得很,喜凤听了这个 消息,就对槐花说:“妈,咱明天就去地区!”跟着妈妈上访这些年,喜凤上访的 决心也越来越大。有人指点着她们来到安信访的办公室,门开着,里面有个60多岁 的妇女,还有一个60多岁的老汉。妇女坐在水泥地上,任安信访怎么拉怎么劝也不 起来,嘴里只是嚷着:“他凭什么打人?凭什么霸占了俺的地?”旁边的老汉喊道 :“安信访,霸占了俺的地还不讲理,还要动手打老汉!俺冤枉呐,俺冤枉呐!” 槐花和喜凤悄悄走进来,无声无息地坐在沙发上。安信访笑了笑,又是端茶又是递 水,一边安抚着老人,老夫妻俩总算平静下来。安信访说:“大爷大娘,你们放心, 我们马上处理,五天之内给你答复。真的?老汉笑了,都说你是为民作主的人呐! 安信访点了点头,真的!老人高兴地走了。槐花端详着安信访,50多岁的年纪,慈 眉善目的,说话不温不火,和颜悦色。 喜凤突然指着桌子上的一个相框低声对槐花说:“妈,安信访也当过兵。”槐 花看去,相框里穿着黄军装的安信访一脸严肃,双手紧握着胸前的冲锋枪,槐花看 着看着,激动就布满了她的脸庞。 这个时候,安信访送走了老夫老妻回到办公室,对槐花说:“大娘,说说你的 事吧。”槐花看着安信访,亲热地说:“安信访,没想到你也当过兵呀。”安信访 一笑说:“当过。”说着给槐花和喜凤的杯子里添了些水。槐花哽咽着说:“我的 事就从拥军发生的。”喜凤接过槐花的话头说:“我妈吃亏就吃在拥军上呀。” 喜凤不慌不忙地喝了口水,一口气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末了,喜凤提高嗓 音说:“安信访,你说,他们能说我妈反拥吗?”几十年,这番话从没有改变,唯 一变化的是,当年槐花反复叙述的这番话,在槐花年老后,改由喜凤叙述了。 没有吵闹,没有哭骂。母女二人坐在那里平静地诉说着,犹如拉家常一样,可 平静的诉说中,一字字、一句句在撞击着安信访的心房,安信访两只眼睛湿润了, 作为曾经的军人,安信访感到了槐花对军人的那种浓浓之情,可又为老人的这种执 着惋惜,为了这,她付出了近乎于一生的精力,还有喜凤的美好时光。他端详着槐 花,眼前的这位农村妇女虽然衣着简朴,可浑身上下收拾得整整齐齐,满头银发梳 得非常光滑,几乎没有一丝凌乱。听着女儿重复了那段几十年的话,槐花轻轻舒了 一口气,那双浑浊但依然很亮的眼睛,透过窗子注视着远处。安信访感觉到了,对 老人来说,那远处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种模糊不清的茫然。 自己干了20多年的信访,第一次遇上了这样的事,他不知该如何去安慰老人, 他知道,任何安慰都难以解开老人几十年的心结,可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槐花眼含期待,拉着安信访的手说,张排长冤啊!多好的人呀,不能为了当年 那件没影的事坑了人家一辈子呀!安信访紧紧握着槐花的手,胸腔里憋得难受,嗓 子也痒痒的,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槐花扭头对喜凤说:“闺女,安信访很忙,咱 们就不耽误他了。”说完,她站起来,握住安信访的手:“俺等着你的音讯。”槐 花说着,她的目光又落在了桌子上的那张照片上。 槐花和喜凤平静地走了,临走的时候,槐花顺手抻了抻被自己坐得有些凌乱的 沙发巾。 没过几日,槐花和喜凤又来了。她们看到安信访正在桌子上写着什么,就静静 坐在那里等着安信访忙完手头的活。安信访心里很不平静,他不知该怎么开口,更 不知拿什么来安慰这对母女。他知道,也许任何的安慰都无济于事,除非是她们最 期盼的东西得到了解决。那些日子,安信访上上下下跑了个遍,很多人都说,要是 放在别人肩膀上,也许根本算不了什么,那个年代什么样的笑话没闹过。如果槐花 当年不要那样认真,或者是当年村支书低低头,槐花的命运应该不会是这个样子。 安信访窘了片刻,说:“我找找人,给你们解决些困难!”槐花说:“困难我不怕, 我就要求政府给我个说法。”安信访说:“大娘,你想想看,你这件事没有涉及政 策,也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槐花见安信访一脸的为难,有些不忍心,就说: “要不,我们到省里看看!”安信访说:“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我再想办法。” 槐花点了点头,对喜凤说,安信访忙得很,咱们先走吧。临走的时候,槐花的目光 又在安信访穿军装的照片上停留了很久。 房里沉静了,安信访的心却一阵阵扑腾着,他难以面对槐花那伤感和失落的眼 神。他打开窗子,看到槐花和喜凤已经站在区大院的门前了,川流不息的车辆呼啸 着从她们身边飞驰而过。这个时候,槐花还站在那里,很久也没有挪步,很孤独的 样子,喧嚣的尘世好像离她非常的遥远。 中午,安信访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电话是车站打来的,说一个老人在车 站跌倒了。她叫刘槐花,是她让打这个电话的。安信访知道是槐花出事了,急急就 往车站赶。进了候车室,见槐花歪坐在长长的排椅上,快去医院吧!安信访说着和 喜凤把槐花搀进吉普车里。医生给槐花拍了片子。槐花脚骨有点裂缝,医生说住住 院养养就好了,没什么大问题。槐花为难了:“安信访,庄稼人没那么娇气,不用 住院了。”安信访急得直搓手,连连说:“大娘,你就放心住下吧!钱的事你别考 虑。”一晃20多天过去了,槐花对喜凤说:“咱不能再住下去了,人家安信访和他 老婆几乎隔三岔五就往这跑,耽误人家多少时间呀!”母女二人在一个星期日悄无 声息地走了。 在槐花和喜凤奔波的日子里,金贵为了喜凤,还是天天上山打石头。那石头是 金贵对喜凤感情的一种寄托,一种无奈而又专注的表达。每次经过喜凤家,他都停 下看看,每次那把破旧的锁都牢牢地挂在门上。每到这个时候,金贵就觉得,这把 破旧的锁,在锁住这扇门的同时,也锁住了喜凤的心。也把自己锁得喘不过气来。 每个忙碌的日子,每当汗水滑落在石头上的时候,金贵就有了一种满足,那一块块 冰凉的石头,变成一张张皱巴巴的人民币,又被喜凤认真地揣进口袋里,那人民币 便沾上了喜凤的体温。 金贵已经很疲惫了,可对石头的执着一刻都没有消失和停止。这天下午,金贵 感到很累,准备炸开那块大石头就回家。他填上药,点上引信,躲在远处等着爆炸。 每一次的爆炸声,都给他带来淋漓尽致的快感,那被炸药拱起的大石头,能让槐花 婶子和喜凤抵挡很多风寒。可今天怎么了,金贵等着那激动人心的爆炸声一直都没 有响。是不是引信受潮了?金贵心里想着,慢慢走过来。可恰恰这时候,轰隆一声 响,响得山摇地动,空气都被震碎了。金贵倒下了,只觉得两股热热的液体从眼里 流了出来。 槐花和喜凤回村那天,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的金贵刚刚回来。那天,槐花和 喜凤正准备吃饭,金贵娘怒气冲冲地跨了进来。金贵娘指着槐花吼道:“你这个扫 帚星呀!你这么多年连累了喜凤,也连累了我家金贵呀!”槐花怔住了,嘴唇蠕动 了几下,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喜凤急忙拉住金贵娘:“大娘,你这是咋了呀?快坐 下,有什么事慢慢说。”金贵娘呜呜哭了起来:“喜凤呀,金贵的眼睛瞎了呀!我 的亲娘呀,这以后可咋办呀?”槐花听了,一下子呆住了。喜凤惨叫一声,扭头就 往金贵家里跑去。“金贵!金贵呀!”喜凤哭叫着跑进金贵家的屋子里。她看到金 贵躺在床上,脸上疤痕累累。两眼空空洞洞的,那双明亮的眼睛呢?喜凤忘不了这 双多情的眼睛。她一下子握住金贵的手:“金贵,你这是咋了呀?你这是咋了呀?” 金贵用颤抖的手,抚摸着喜凤的脸:“喜凤,你来了?我还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 金贵说着说着,就哽咽了。多少个时日,金贵都觉得自己血管里的血液不再流动了, 凝固了,身体像石头窝子里的石头一样冰凉冰凉的,心里也是灰灰的。 如果他两眼不这样空洞洞的,肯定也像往日一样流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来,喜 凤想着,觉得房子里的一切灰暗起来,整个世界也一下子灰暗起来,她觉得胸口很 闷,好像有什么重物在里面挤压着,她想用力哭出来,可喉咙被锁住了。 良久,她说:“金贵,你别怕,也别愁,我还有一双眼呢。咱俩有一双能看路 的眼睛就够了!”喜凤的声音不大,可在金贵听来震耳欲聋,金贵身体抖动了一下, 凝固的血液融化了,在汩汩流动着,好像还发出一种欢快的声音,他的脚底热了起 来,那热顺着神经末梢弥漫了整个身体,周围的一切也都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