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朵朵说不是每个人都想那么过。 但我没想到,她是不想过了。 当然,我也在想,也许她并不是不想过,而是这一刻她不想过了。 我17岁,其实我不太懂她到底怎么了。 生活中有许多缘由我不知道。 我还小。我相信我只看到了她的一点片段,而不是全部,但它们已足够让我惊 异,伤心。 我惊恐恍惚地冲下楼。 我看到她倒在那儿,一群人围着,给吓傻了。 他们吵吵闹闹。我冲进人堆,被他们轰出来,他们说,小孩走开。 他们说,这儿怎么来了个小孩?别让他看! 有一双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他们大概要保护我的心灵。 他们想起要保护小孩的心灵了。 我透过那双手的缝隙,看到她的头发散开像一朵黑色的莲花。 我趴在文印室的桌上,别人可能以为我在睡觉,其实我在哭。 我想她怎么没了。 我听见他们在说,为什么她会这么想不开?她是真的想不开,还是酒意上来了, 觉得没劲了,一念之间跌下去了?她看上去可是个潇洒女孩无所谓的女孩,怎么会 这样想不开,看不出来啊,一点都看不出来…… 他们说,她何苦这样钻进了牛角尖?如果呆这儿不爽,跨一步离开这儿不就罢 了。 他们中的一部分表示不同意这个观点,说:如果这么简单,富士康跳楼的为什 么想不到跨出工厂大门是另一片天?是真想不到呢,还是太执拗,还是觉得跨出去 也就这样了,所以不想跨了…… 他们分析得个个像高手,满房间全是答案。 他们说呀说呀。妈的,我平时可没看出他们其实都是心理师。 有一个在说,别是感情问题吧? 我抬头说:屁,你妈的才感情问题! 他们吃惊地看着我这小孩的插嘴。 他们都冲我哈哈笑了。 有吵声从隔壁公关部的办公室里传来,一路吵闹到走廊上,向右边传过去。 我们伸出头去,见一个壮实的老伯在拼命地砸黄峰办公室的门。 他们说这是陈朵朵的爸爸。 黄峰终于开门出来,说,节哀,节哀,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沉痛。 老伯一把捏住黄峰的脖子,把他往墙上按,他说,还我女儿,还我女儿!好好 的一个乖囡高高兴兴地到这里来上班,眼瞅着一天比一天不开心,最后还给没了, 你给我还回来! 蒋耀他们拼命拉。老伯的手死死地按着,按得大猩猩差点翻白眼。 老伯老泪纵横,对我们说:别以为可以骗我们是偶然事故。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她有多么不开心。 别以为我们工人家的小囡好欺负。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这么斯文的地方比粪坑还脏。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会拍会傍会不要脸的都能混,而老老实实的小囡就被欺负。 我早想揍你了,难为小囡想在这里混口饭。 你把她的一个本子藏哪去了,你给我拿出来! 她妈说她有一个本子,她不开心的时候总往上写写画画,我找遍她办公室抽屉 都没了,你给藏哪去了? 你给我交出来! 黄峰终于被蒋耀他们救出来。他们扳开朵朵爸的手指,架着黄峰飞快地往会议 室躲。 黄峰像一只吓晕的熊,说,我没拿笔记,我不知道什么笔记?什么笔记?我没 拿笔记。 我跑出了设计局大楼。我发现我在街边走。 到黄昏灯亮起来的时候,我发现我走过了第三街,第四街,时代大厦…… 好几个傍晚,朵朵都这样走,我知道她要透一口气,像鱼一样透一口气。 我想,是人生真的这么苦,还是我这个阶段,她这个阶段,才这么苦?我走得 很快很累,眼泪才来不及从眼睛里落下来。 但我想着再也看不到她了,还是感觉眼睛里有水。于是,就好像看见她在前面 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突然回头对我说,小孩,别跟着我。 我记得就在大前天她告诉过我,她没像我想得那样需要有人跟着。 但其实我知道,她其实喜欢我跟着她。因为这至少比她一个人逛要好。 我记得她有一天说,你老跟着我,是不是因为姐时髦,好看?我支支吾吾,好 像也不是。 我看着满街的人,突然像在做梦,我想今天出的事是不是真的。我走啊走啊, 后来我逛进了商场。我看过耐克柜台,就去了地下。我看着菜刀剪刀,想着那天她 看着它的样子,就被服务员阿姨推了一把,她说,看啥啊,实名啦。 我飞快地跑了,我想,哪有那么多意思,也许那天她只不过是真的需要买一把 剪刀。 后来我坐在火车站广场的台阶上,对着满广场的人,想着再也见不到她了。有 一个家伙凑过来,问我走不走玩?我说,我是盲流,别理我。 我回到家的时候,妈妈还没睡。她说,你怎么回来得越来越晚了? 我说,单位有事。 她看着我说,你们那儿出人命了?都在传。 我说,嗯。 她说,你别去上班了,明天开始别去了。 我说,我得把钱拿回来。 我去卫生间洗脸。我听见她说,你可能都不知道,你现在话越来越少。 那天晚上,在睡梦中我迷迷糊糊看见自己走在单位的长廊里。走廊那头,是黄 峰的声音,他说,你在这里干吗? 我拔腿就跑,心想,他说得对,我在这里干吗? 我惊醒过来,天已大亮,我骑着车就去单位。我想,今天去把工资拿回来,就 不再去了。 我骑啊骑啊。想着昨天朵朵的事仍然像是做梦。我骑了半天,发现我没骑到单 位,而是到了“曼瑞大酒店”的门前。 我被自己惊了。心里一阵起麻。我来这儿干吗? 我不是要去单位领钱的吗? 夏天的阳光打在身上,一大早就很晃眼。酒店门前鲜花环绕,一条横幅写着: 热烈欢迎卫生城市考评团入住本店。 一队人马(我分不清他们是谁,来自哪个部门),来设计局调查朵朵之死。 我不知道他们问了哪些人,问了哪些事。 中午的时候,结论出来了,黄峰局长在会上对我们说,我很痛心,朵朵虽死于 酒后失控,但其病根是忧郁症,可见,每一个员工都要注意身心卫生,尤其是年轻 人,工作压力大,竞争压力大,住房压力大,意志不够坚强,我很痛心,我也有责 任,对年轻人关心不够,只求效率,没做好减压,尤其是在价值观建设方面,我更 是大意了。 装吧,大猩猩。 她自己跳下去的,你又没叫她跳。她自己忧郁了,你的胖脸挤出了一点皱纹, 已经痛心了。所以,装吧。装到晚上做噩梦。 我坐在后面。我恍惚中好像看见漂亮姐朵朵从人堆里站起身,合上笔记本,扭 着腰,飘了出去。 我坐在公关部我的座位上,整理我的抽屉。 我准备撤了。下午就撤了。 我刚才去了趟财务科,领了这两个月的钱,有2100块。这么多。我想我妈会高 兴的。 我把我的作业本、几本书往书包里装。我想下午就走。 我心里挺乱,头有点痛,可能是有点感冒了。 我的手突然像触了一下电。 一本淡红色的本子。 压在我抽屉底层。 一本淡红色的本子。 我心狂跳起来。 我环顾四周,办公室里没人,翠萍不知去了哪儿。 我看见本子里夹着张字条,“小男孩,这个帮我给我爸妈,帮我留着。” 我翻着本子。“当没规则成了规划,其他的路就成了没路。”“如果贱了才好 生存,是不是人这一生就为了和自己过不去?”“总是看到那些既没才能又不善良 的家伙凌驾于老实人之上,我对丛林、对自己都没了信心。”……我不太懂她的意 思,但懂一个个字迹好像在烧。 从笔记本的底页往前翻,有几张“正”字图。一笔一画,写着“正”字。就像 我们评三好学生。满满两张。 这是什么意思? 我细看,惊到不知自己坐在哪儿。 原来,大猩猩每次摸一把搂一把骚扰一把,她都给他记着。像考评,给他评分 呢。 我对着这朵朵的本子,傻掉了。 突然有人进来。 他冲我呵呵地笑着。 他随手把办公室的门给关上,从里面锁死。 他呵呵地笑着走过来。 我惊跳了起来。 是黄峰局长。 他说,小伙子,我来看看你。 我把手按住桌上的淡红色本子。想遮住它。一边将它往旁边的报纸堆里挪。 无效。因为黄峰正盯着它呢。 他冲我神秘地一笑,说,我知道你是谁。 黄峰局长站在我的桌前,眼睛盯着那个本子。 他诡秘地笑,说:我知道你是谁? 你是我的亲人。 你是我老婆彭珍丽的小亲戚。 所以你是我的自家人。 呵呵,我早知道你是谁了。 人事处老黑早和我说了。 小伙子,我不说穿,只是想让你多锻炼锻炼,你干得很棒。 还嘴紧。我很为你骄傲。 实习工资,可能发得有点少。没关系,姨夫这儿另发一份。 他就去掏钱包。 他掏出一沓钱,往我桌上放。 他顺手按住我的手、我的淡红色本子,盯着我,大概想顺了它。 我盯着他,咬着嘴唇,心里怦怦乱跳,不知该怎么吭声。 他顺不走本子,就放开手,笑,说,呵,我到处打听,到处找,是不是真有那 个东西,呵,后来我突然灵感来了,就想起了你。 我想起你,这证明我的感觉对头,呵呵,可不是。 我的小亲戚,你真的很灵光,帮我这姨夫守着呢。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起你的? 因为翠萍告诉我你是朵朵的好朋友?不,是我想起那天早晨,你在宾馆逗我呢。 其实,那天早晨我就想告诉你,我是你的姨夫,这很好笑是不是? 以后你考上大学,毕业来这儿,跟着姨夫一起,会有出息。 他又把胖手按在我那只压着淡红色本子的手上,他把嘴凑近我的耳朵,说:你 要这东西干吗? 说真的这东西,是女人的东西,女人的东西总是很偏激很情绪化,你要它干吗? 女人今天看你顺眼,明天说你流氓,没一句真话。 离她们远一点,才不会生事。这是姨夫的体会,沉痛啊。 她们很会骗你的,让你动感情,让你讲义气,比如让你这样的小孩对她们动感 情,别信啊。 来给姨夫看看,她写了点啥。 她这么东写西写,是个文学青年,酸不拉唧,才会想不开,因为生活不是文字, 不是装处哪。 这鸟人叽叽歪歪。 我觉得空调是不是开大了,身上直发冷。 他伸手来夺我按在桌上的淡红色本子。 他揿住我的手,想攥出本子。我低头咬了胖手一口。 他叫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他说,呀呀,你这小孩子,怎么这么倔?那东西 有什么好的?你以为我真的怕她写了啥?我才不怕呢。我只是怕多事,这个单位今 年事儿太多,队伍不好带啊,我本身不怕这本子可能对我的造谣,但我怕单位多事, 人心不稳,被别人看笑话,从而影响工作,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他抚着他的胖手说,我可没让她死,我顶多受点舆论的压力,我从来就受舆论 的压力,现在哪个头不受舆论的压力,即使一万种可能,我也谈不上构成刑事责任, 难道是我把她杀了?大家看着她自己跌下去的。别那样看着我,小弟弟。 我说,屁。 我扬着本子,说:你知道这里面是啥? 这里面有你的恶心记录。 不是所有的人都是绵羊。 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贱人都想傍你。 你别装了,你不怕?那你就走啊。 我要把它还给朵朵的家人。 我还要把它交给彭姨。 让他们看看,你这大猩猩。 你还领导呢。 你说你没刑事责任,没错。但这本子,会让你名声大臭,甚至没得当这个官。 你太知道这个了吧。别假惺惺装不怕了。 我从小最恨的就是假,就是装B. 黄峰突然“扑通”一声跪在我的面前。 他说,我的小老亲戚,求求你了,姨夫向你低头,你思想这么好,大义灭亲, 姨夫是恶心,恶心!比姨夫恶心的人太多太多,和他们比,姨夫只是倒霉了点,遇 上了朵朵这么一个烈女。 他说,我哪知道我遇上烈女了。 他说,你小小年纪批评我,我接受,连我自己都恨我自己太乱了,但不知怎么 搞的,就是管不住自己,其实我每次都在痛骂自己,所以对不起你的彭姨。是彭姨 让你看着我的吧?我知道她这点意思。但小哥们儿,你还小,别掺和大人的事。 我感觉空调很冷,头越来越痛。 我说,屁,一百个人都对我说别管大人的事,但不正是你们叫我们共产主义接 班人吗,怎么又不让我们管事了? 他看着我发愣,可能不知我在说啥。 他那憨样丑样让我生气。于是我说,你们是怎么混的? 我说,你们是怎么混的?你们把社会混成这样,让我们怎么混? 他瞪着我说:你们还要怎么混? 我说,我们只能接着混,混世故、混装B ,保护自己,包括你们虚假的婚姻, 真他妈的恶心。 他瞪着我说,我的妈呀,你这么个小鬼也太成人化了,说话怎么句句都是刀子, 你们这些小的怎么这么毒?看电视学的吧? 我说,咱从小吃毒奶毒菜毒粉丝毒米,对你毒一点也算客气了,别怨我。 他看着我不知怎么办。 我对着他说啊说啊,说到头晕,发冷。 我感觉和高老头合二为一啦。 面向黄峰,以其之理治其人,所向无敌。 黄峰脸红得像片猪肝,差点疯啦。 他说,求求你了,是我不好,你把本子给我,给我。 他开始扇他自己耳光。他说,是我不好,我不好,我不好。 我瞠目结舌,简直不相信我的眼睛。 我听见从隔壁办公室传来了“好球”的声音。一台电视机在播世界杯。 他们一定不知道,这楼里的老大此刻正跪在我中学生面前,狠扇自己嘴巴呢。 我按着手机。 空调真开大了,房间里很冷,我觉得从后背开始发冷,头剧痛。 我想我一定是感冒了。 黄峰突然一跃而起。他这么胖,怎么一跃而起的,我一直想不明白。但他真的 一跃到我跟前,生抢我淡红色的本子。 我抱着本子,往后一闪。我冲到门口,开门,就往外冲。 我顺着楼梯往下冲。他在我后面追。 许多人站在一边,看着我们,不明白我们在干啥。 他们看着他追着我,从六楼下五楼、四楼,绕着立柱,转一圈,再往三楼,二 楼,到一楼大院,我跃过冬青,像刘翔一样。他追啊,我听得到他像风箱一样的可 笑声音,他叫,啊哟妈,啊哟妈。 没人拦我们。我听到不知是翠姨还是张红在说:他们这亲戚俩是在逗着玩呢, 还是在健身跑啊? 我狂奔到大门口,一眼看见彭姨正往大门进来。 我不知道她来干啥? 我向她挥着淡红色的本子。 我把它塞到她的手里。 我拉住她的手臂。我觉得头痛,眼前很模糊,我想往下坐一会儿。 我在想一个事,陈朵朵是女的,彭姨是妇联的,于公于私,交给妇联,相信妇 联,没错。 我想往下坐一会儿。我好像还看见了板寸头贝贝。这些天她老在大门口东张西 望,她是在等我还是在守他爸韩喜秋,还是在门口听八卦?我说过,这妹妹有点八 的。 贝贝的脸在我面前晃,我说,手机,手机。 她朝我点头。 我知道她懂我的意思。 我病了。 我妈说我在床上没声没息,高烧了一星期。 等我睁开眼睛,我看见一个医生坐在我的床边。 她对我细语,我想她在说啥呢?我问,你说什么? 她说,要学会忘记。 她指着窗外的阳光给我看,她指着桌上的月季给我看。 只有窗外的蝉鸣,好像有一丝隐约的夏天的熟悉。 我还看见了彭姨。 她冲我愧疚地笑。 我看着她,像一场很远的梦,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怀疑,那些事那些人影,是 我的梦境呢还是真的发生过。 她揉了揉我的额头。让我别多想。 她把嘴凑近我的耳朵,说了一句:我把我们家的瘟神开除了。 我还看见了高老头。 他穿了件老头汗衫来看我。 他说,别急,养好病再去上学。 他还告诉我,电台停了他的节目,嫌他娱乐性不够强了。他说,本来就不是娱 乐,他们认知错误。 他说着说着,就激动了,他指着我说:孩子,你这事为什么把人给震了,这说 明,社会已习以为常的沦丧,只有当它们被推到我们孩子跟前时,我们才感觉受不 了,可悲哪。 我想,他在说啥? 医生把他劝了出去。 板寸头贝贝也来了。 她拎着一大袋话梅,她说,你啥时好啊? 她说,你太牛B 了,你手机拍的录像“跪扇自己耳光的人”,被评为本季度最 伟大视频,太牛B 了,网民建议直接冲击奥斯卡纪录片。 我想起来了。但好像还是不真实。 贝贝看医生使眼神的样子,连忙就撤。 她走到门口,回头说,我们队伍空前壮大,上百啦。 两个星期以后,我回到学校,坐进了教室。 我好像是从哪里漫游了一趟回来。 其实我是实践归来。 同学们躲着我笑。 我觉得他们挺幼稚,有什么好笑的。 关于设计局,我后来陆陆续续听说:“朵朵之死”,黄峰虽不构成直接刑事责 任,但他因朵朵笔记和“跪扇耳光”视频,引起一片哗然,上面领导很光火,于是 查,结果给查出了个经济受贿。板寸头贝贝的爸爸韩喜秋由此翻身,成了代局长。 翠萍张红李彩云吴丽娜……开始新的征程。我想得出他们的样子。但我不再去想。 我不再去想。我心情平静。我17岁,我该学会只记住让自己高兴的事。否则有 太多事非得让你脑袋爆炸。 秋天快来了,夏天正在远去。 我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在学校与家之间,来来回回。 他们说我长大了,没人提我夏天的事。只有清晨窗外渐渐稀少的蝉鸣,在我睡 意即将消散时分,会唤来一丝夏天刺痛的气息。隐约中,我听见了她的声音,“可 别忘记姐姐。” 我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