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叶采萍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嫁入淮海坊虞家的。这桩事情当年在她周围人 群中掀起不小的风浪,被人们翻来覆去地考证、探究、追踪、议论,足有大半年之 久。那个年代,哪个女人能在淮海路上拥有一间方方正正亮亮堂堂,煤卫齐全的婚 房,简直就是公主王妃一等的角色了。何况叶采萍是从打浦桥一带旧式里弄的一间 三层阁里嫁进淮海坊的,好比一步登天了。 从前的淮海坊叫做霞飞坊,百多幢中西合璧联排式三层住宅,闹中取静,幽美 高雅,入住者大都是殷实富足的人家,还有不少文人墨客聚集其间。虞家的那幢房 子,传到虞志国父亲身上,也只二层楼两间向南的正房了。却有单独的大卫生间, 楼梯间也蛮宽势,做饭统在底楼的灶间里,上下十多级楼梯,还算便利。 叶采萍嫁进虞家之前,虞志国的父母住小间,带阳台的大间用大衣橱拦出三分 之一余,放了架钢丝双人床,是虞志国兄妹的睡窠,另外大半间既作餐厅又带会客。 虞志国从农场病退回上海后,就和叶采萍去领了结婚证,虞志国父母便让出小间给 儿子做新房。将大间里的餐桌挪到楼梯间,老夫妻俩与女儿隔橱同居一室。直至两 年后,虞志国妹妹出嫁搬走,公公婆婆方才住得落定。又将餐桌搬回大间,毕竟, 在楼梯间里吃饭太局促,偶有三两客人,便挤得调不转身。叶采萍从心底里感激虞 家如此厚待自己。婆婆在阳台上养了十几盆花草,叶采萍将洗牛奶瓶的水蓄留着, 每日傍晚细心地浇灌它们。她把感恩之心融化在日常点点滴滴的家务事中,所以桩 桩件件都做得很出色。 叶采萍跟虞志国是中学同班同学。当年,虞志国是许多女同学心中的白马王子。 虞志国在操场上打篮球,总会有一群女生在场边哇啦哇啦为他当拉拉队;轮到虞志 国做值日打扫教室,与他搭班的女生总是抢先擦好黑板,又把扫帚抹布捏在手中, 推搡着他道:“虞志国,你回家好了,这点点事情,我一下子就做完了。” 叶采萍就是这批痴癫癫女生中的一个。 中学最后一个学期,幸运之神眷顾了叶采萍,老师竟安排她与虞志国同桌!那 半年,叶采萍每天早上要用香肥皂洗脸,再仔细地抹上一层“友谊”雪花膏。那半 年,叶采萍每天要更换短辫梢上的彩色玻璃丝,还在额前剪出齐眉的刘海。上学路 上就借沿马路商店的玻璃橱窗前后顾影,整理衣衫。 叶采萍相貌虽然平常,可她肤色白净,人说“一白遮千丑”,便令叶采萍多少 有些动人之处。叶采萍希望虞志国留意自己,关注自己。偏偏虞志国上课时总是目 不斜视,吝啬得连余光都不朝她瞥一瞥。叶采萍写字时有意无意将胳膊肘撑得很开, 虞志国实在忍无可忍,便用指关节叩击桌面,示意她已经超越了界线。叶采萍只得 讪讪收拢胳膊,叶采萍心里清楚得很,班级里不乏出身名门,长相出众的女生,他 虞志国如何会看上她一个“下只角”出来的女生?每天上课能坐在他身边,氤氲于 他的气息,叶采萍已经知足了。 他们那一届中学毕业时,已经有了上海工矿的名额。叶采萍有两个哥哥早几年 都“一片红”下乡插队去了,所以她理所当然留在了上海,分到手帕二厂当工人。 虞志国却没有那么幸运,他妹妹上的是卫校,而且是卫生局的定向培养。这么一来, 虞志国总归要务农了。幸而没去插队落户,分到崇明农场,还是班主任暗中相帮争 取到的。 分配方案尘埃落定后,叶采萍很想安慰虞志国几句,乘机表露一下自己的心思。 可是虞志国没有给她这个机会。进入毕业分配阶段,虞志国就很少在学校露面了。 她只知道虞志国住在淮海坊,却不知道具体的门牌号码,又不好意思找同学打听, 只好将日渐弥深的思恋藏在心底。倒是老天见怜,给了她走进虞家的机会,那已经 是多年后的事情了。 叶采萍母亲在淮海路上的光明村饮食店当服务员。与淮海坊只相隔两条马路。 叶采萍凡厂休,必往光明村跑,相帮母亲收盘子,擦桌子。母亲不明就里,嗔道: “在家里一只碗都不肯洗,倒上这里来做活雷锋了。又没有人会给你发奖状的!” 母亲哪里晓得女儿的心思,叶采萍能站在光明村店门口,斜度里眺望一下淮海坊水 泥立柱挺括的门面,心里也是熨帖的。 恰巧那一日,虞志国的母亲到光明村来买熟菜,让叶采萍碰上了。从前学校开 家长会,女生一簇堆挤在教室门口点点戳戳,喏喏喏,那个眉毛拔得铅丝一般的就 是虞志国的妈妈!所以叶采萍一眼就认出了她,自己的面孔莫名其妙就红了起来。 却大大方方迎上去,恭恭敬敬叫道:“虞家姆妈。” 虞志国母亲猛不丁被叶采萍叫得疑疑惑惑,问道:“姑娘,我们好像不认得吧?” 叶采萍笑道:“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我叫叶采萍,和虞志国一个班级的, 我俩还是同桌。” 虞志国母亲淡刮刮地客套道:“噢——是志国的同学啊,你分在这里当服务员? 大集体吧?蛮好,蛮好。” 叶采萍感觉到对方细眉下的那双眼正像鸡毛掸帚扫尘般在自己面孔上移动,便 娇憨地扑哧一笑,“哪里有这么好的运道,我是分在手帕二厂,讲讲是全民单位, 三班倒,出门看月亮,回家数星星,白天难得出来逛淮海路的。” 虞志国母亲道:“难怪人家讲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们志国若是能进上海的工厂, 天天上夜班也情愿啊。”语罢,轻轻叹了声。 叶采萍察言观色,晓得她心里不舒服,愈凑到她跟前,道:“虞家姆妈,你放 心好了,农场每年都有上调进机关工厂的。虞志国下去四年多了吧?应该轮到他了 呀。” 虞志国母亲睁着瞪着她,憋了片刻,冲口道:“可是,志国他老在上海孵着, 还会轮到他吗?” 叶采萍兀自吃了一惊,“虞志国他在上海?” 虞志国母亲迅速地左右看看,拖住叶采萍走出光明村,就站在马路沿口的梧桐 树下,道:“你是志国老同学,我也不瞒你。志国考了两次都没录取,两个月了, 成天关在房里……” 这一刻,叶采萍真急了,道:“虞家姆妈,一定要劝虞志国回农场去。无故旷 工,表现不好,上调名额肯定轮不上的呀!” 虞志国母亲更急了,跺了下脚,恨道:“家里人谁敢这么劝?劝也劝不动他!” 眼珠子一转,道,“叶同学,你相帮劝劝虞志国好吧?外面人反而好说话,说得重 点也不碍事的。”哀哀求助的苦笑像张脸谱挂在她脸上。 叶采萍无端地心跳如急雨,喉咙紧得发不出声,只涨红了脸,点了点头。 就这样,叶采萍随虞志国母亲走进了淮海坊虞家。许多年以后,她已经记不得 当时对虞志国说了点什么,只记得虞志国任她千句万句,只勾着脑袋一句不吭,可 是第二天他真就回农场去了。 当年,虞家没有人告诉叶采萍,虞志国是因为谈了好几年的女朋友另抱琵琶别 嫁了郎,这才万念俱灰,请了病假歇在家中,浑浑噩噩消磨时光。倒是叶采萍进虞 家,从左右邻舍粒粒屑屑的闲谈中才一点点探得底细。那姑娘家住南昌大楼,与虞 家门当户对,长得也很漂亮。却在虞志国两年高考失利后,迅速嫁给了一位几可做 她父亲的美籍华人富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虞志国从农场调回上海,办的是病退。他母亲却是个手眼通天的活络人,一次 次去街道里委会左右斡旋,终于把儿子弄进了一家街道机具厂,学做铣工,也算是 一门技术活了。 虞志国的母亲被先前那位门当户对准媳妇的背叛弄怕了,宁愿讨个工人阶级的 女儿进家门。在母亲的极力怂恿下,虞志国和叶采萍确立了恋爱关系。叶采萍不奢 求虞志国对自己爱得死去活来,夫妻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她已经很满足了。婚 后第二年,她就生下一个像极了虞志国的女儿,由着公公取名“尔雅”。那时,叶 采萍已从车间调到厂后勤部门工作,不用翻三班了。于是她心甘情愿将虞家里里外 外的家务事全包了。清早起来买菜做早饭,下班回家烧饭洗衣裳,厂休日更是一刻 不停地扫地抹灰擦玻璃窗,连上下楼梯的扶手都抹得照得出人影。虞志国母亲逢人 就夸媳妇贤惠大度,勤快本分。很快整座淮海坊都晓得虞家讨到了一房好媳妇,有 公婆不满儿媳的,每每拿叶采萍来做榜样,数叨自家媳妇的种种不是。 那几年,叶采萍在虞家的日子过得风调雨顺,虽是忙碌,忙也忙得乐陶陶美滋 滋。中学的女友常有小聚会,都惊叹她愈发白皙,愈发福相,愈来愈年轻了。交谈 之间,叶采萍三句不离虞志国和女儿,从丈夫女儿的吃住行一一道来,描绘得有滋 有味,就像端出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小菜,馋得女友们啧啧称羡。 不过再好吃的小菜吃多了也会犯腻,叶采萍一而再,再而三地夸耀自己的小日 子,便有人不耐烦了,道:“叶采萍,你屋子里那点事我们耳朵老茧都听出来了, 还有没有新鲜点的东西啊?”说这话的叫章梅芳,是个长相有点欧化的女子。听讲 她有几分之一的白俄血统。从前上学时,放学回家,路过复兴路上的花园洋房,章 梅芳会指着其中一幢告诉女友们,这漂亮的房子曾经是她曾祖父的产业。同学们背 后都笑她吹牛皮不打草稿,你曾祖父有那么大的房子,你们一家人还会挤在顺昌路 老式里弄的一间前厢房吗?你还会夜夜爬阁楼睡觉吗? 章梅芳挖苦叶采萍,叶采萍非但不生气,反而更为得意。章梅芳当年也是虞志 国的崇拜者,并且老同学中曾经一度传言,若不是住南昌大楼那位强有力的竞争者 插入,虞志国差一点就跟章梅芳好上了。叶采萍听了只淡淡一笑,对章梅芳一如既 往地亲近热络。因为她相信,这种传闻肯定是章梅芳自己编出来的故事。倘若真有 点影子,南昌大楼那一位别嫁后,虞志国怎么不回头找你呀?愈是这样,叶采萍愈 是喜欢将虞志国拿出来做话题。譬如描绘他生活上如何懒散,早上起床,牙膏要替 他挤好,洗脸水要替他倒好;下班回来,拖鞋要替他放在脚边,茶水要替他放在手 边。他呀,只晓得打开录音机背英文单词,每天晚上看英文书要看到半夜。讲讲是 在埋怨虞志国,谁都听得出她言语间对虞志国的浓情密意。 章梅芳乜斜着眼看着她,问道:“虞志国这般努力学习英语,难道他想出国留 学么?” 叶采萍仿佛无奈地摇摇头,“我们志国心大得很,哪里肯在工厂里孵一辈子? 再讲他大伯伯小叔叔都在美国定居,都愿意帮他出担保。现成条件摆着,我也不好 拖后腿呀。”语罢,仰首伸眉地咯咯笑起来,那笑,声声饱满,像一串串颗粒硕大 色泽晶莹的上等珍珠。那几年,出国留学风正起于青萍之末,渐呈急骤之势。淮海 坊中人家大都有海外关系,都陆续行动起来。 章梅芳耸耸肩,笑道:“采萍,你这只风筝放出去,收不收得回来哦?美国那 种地方,开放得很呢。” 叶采萍两颊肌肉有点僵硬,章梅芳的话像把锋利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把她掩 藏着的心病挑出来了。她仍撑住了笑脸,道:“他这种老夫子,谅他有贼心也没有 贼胆。何况,风筝线攥在女儿手里呢。”话说完想再咯咯地笑出一串,终究有点心 虚,一开口,珠儿散了线般,有气无力了。 尔雅六岁的时候,虞志国的出国签证终于办下来了。虞家像得了状元喜报一般, 团圈报喜,亲朋好友,街坊邻舍,无一遗漏。免不了请客,分发糖果。叶采萍犹犹 豫豫地跟虞志国商量,是否也请老同学聚一聚?虞志国竟一口答应了。曾经有一段, 虞志国因两次高考落榜,便拒绝参加任何同学聚会,甚至不愿去母校出席校庆活动。 如今赴美留学,鱼跃龙门,方才挣回了面子。 叶采萍母亲听讲女儿女婿要请同学吃饭,自告奋勇道:“那就去我的店里,我 跟经理打声招呼,开个包间,打八折……” “妈,你不要瞎起劲好吧?”叶采萍不等母亲讲完就打断了她。不愿让同学们 看着自己母亲身着服务员服装端菜倒茶的模样!再便宜,她也不会自取其辱。叶采 萍已经划算好了,她和虞志国结婚时,虞志国不愿张扬,因而故友中一颗喜糖都没 发。这回,也是她和志国在老同学面前头次双双亮相,自然不能草率。她决定到刚 刚开张的上海宾馆里去摆宴,包间太昂贵,就在大堂中包了一桌。价钱仍是贵了点, 怕婆婆心痛,只报了半价,自己宁愿掏私房贴。 一只圆台面,最多也只能邀请十位同学,加上他们夫妇俩,十二个人一桌,已 经不宽绰了。虞志国上中学时,总是摆出一张林中高士孤傲淡泊的面孔,所以他没 有要好贴心的朋友,请谁不请谁于他来说都一样。叶采萍却是一根根指头扳来扳去, 横挑竖拣,一要在社会上混得稍微得法的,二要跟她稍微谈得来的。还有一点,她 挑中的女生,都曾经是虞志国的仰慕者,其中自然有章梅芳。 开宴那天,叶采萍翻出结婚时穿的玫红织锦缎嵌银线缠枝梅花中式外套,对着 镜子横看竖看。生了尔雅后,她发福了不少,特别是腹部像反扣着一口炒锅,最下 面那粒纽扣已经扣不上了。索性敞着,戴一条深灰乔其纱长围巾遮挡一下,还是蛮 有风度的。 平素叶采萍忙里忙外,顾了老公顾公婆,顾了大人顾小孩,最可疏忽的就是自 己。每日出门,从不画眼线涂唇膏。这回,她向婆婆讨得一支已经干裂的旧唇膏, 羼点甘油,仔仔细细描了唇。她的唇形原就鼓突饱满,点了红,愈发诱人。叶采萍 觉得太艳了,又用手纸擦去一层,方才满意了。 虞志国看她在镜子跟前磨蹭了半天,有点不屑道:“老同学碰碰头,还不至于 这样隆重吧?”叶采萍翻他一个白眼,“你不想你老婆显得比人家老气吧?”虞志 国便闭嘴了。自打拿到了出国签证,虞志国变得没了脾气,样样都随叶采萍拿主意。 那一晚的聚会,是叶采萍人生中的高光点。她是那样的兴奋。她从同学们的眼 神中体会到自己是多么光彩,多么令人羡慕。章梅芳的目光几乎都不敢在她身上停 留,匆匆一瞥,也是垂下了眼帘,掩饰住心思。章梅芳只是寻住虞志国拼酒,叶采 萍晓得虞志国敌不过,便挺身为他抵挡。结果她和章梅芳都有点醉,章梅芳躲进包 房的洗手间好一会才出来,她却滚在虞志国怀里笑得停不下来。 当年的叶采萍哪里能够预料?这场聚会带给她的光彩会像烟火般瞬间绚烂后便 熄灭了,且再也没有重新燃放。 虞志国兜里揣着父母给他的一千美金,登上了越洋飞机。全家人都去机场送行, 他拥抱了父亲母亲,又在女儿脸颊上猛亲了一口,却只拍了拍叶采萍的背脊。叶采 萍硬撑着灿烂的笑脸,冲他道:“写信啊!信封都在箱子的侧袋里。”叶采萍生怕 虞志国忙起来忘了写家信,特备了二十只航空信封,连地址姓名都替他写好了。虞 志国“嗯”了声,一转身,便进了验关口。那一刻,叶采萍多么想扑进他的怀里, 闻一闻丈夫身上令人心醉的气味。可是虞志国没有给她机会,即便有机会,当着公 公婆婆的面,叶采萍也做不出来的。叶采萍只好委委屈屈,眼睁睁望着丈夫的背影 消失在人群之中。她竟永远失去了与虞志国亲昵的机会。 出去头一年,虞志国十天半月总会给家里一封信,用的都是叶采萍为他准备的 信封,收信人自然都是叶采萍。叶采萍先关进自己房间看信,看完了,再去念给公 公婆婆听。其实虞志国信里面无非报报平安,问候问候,几乎没有夫妻间的私房话。 可叶采萍念信时,总喜欢念念停停,目光在信上来回搜索,以显示有些话是写给她 一个人的,不方便公开的。 临近年底,叶采萍收到章梅芳寄来的大红请柬,请她到陕西路淮海路口的美心 酒家赴宴。原来章梅芳竟辞职下海做生意了。 此番她只身赴宴,虞志国不在身边,便无心修饰自己,临出门前解下饭单,只 随手套了件自己织的枣红粗绒线开襟毛衣,却没忘记把虞志国这大半年寄回来的近 二十封家信齐整整用块旧纱巾包了,放进提包。 美心酒家离淮海坊没几脚路,叶采萍到得早,大堂里团圈看来,不见熟人,便 至服务台询问。原来章梅芳是在二楼包了单间,心里先就有点酸忌了。忐忑地跨出 电梯,劈面撞见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大波浪鬈发优雅地搭在肩上,一身藕荷色薄 呢套装剪裁合体,脖子上黄澄澄一圈金项链映得唇色愈是鲜红欲滴,又浓浓地文了 黑眼线,托着花团锦簇的笑容迎上来。叶采萍一时没认出她,愣怔着。她搡了她一 把,道:“叶采萍,洋学生太太了,好大架子,不理人啊?” 叶采萍惊得张大嘴,好半天才道:“章梅芳啊!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脱胎换骨 似的,谁还敢认啊!” 章梅芳浅浅一笑,自得之情仍从唇角泼洒出来,道:“叶采萍,还说我呢!虞 志国给你买了点什么洋玩意?别那么小气,也不穿戴出来让我们老土开开眼界。” 叶采萍心里一个咯噔,直恼恨自己太疏忽,太随便,没有换件别致点的衣裳来 赴宴。包间里暖气很足,可她又不能脱去绒线外套,因为内里的棉毛衫太陈旧。可 裹着绒线外套自觉臃肿不堪,在章梅芳的比照下愈显落拓。只得收敛了往日轻俏爽 利的脾性,尽量少说话,恨不得隐身才好。 偏生章梅芳不让她消停,不停地把她介绍给各路宾客,言必称“她是我最好的 女友,当年班级中出了名的大美女”。叶采萍晓得她明里抬举,实为寒碜,却又无 法躲避,木偶似的被她牵来牵去。待开宴,叶采萍已憋了一肚子的窝囊气,哪里还 有什么胃口。 叶采萍从包间门口摆放着的花篮上才晓得这日正是章梅芳承包的“芳芳童装商 店”开张的日子。包间里挤挤插插摆下五桌圆台面,叶采萍那一桌全是中学同学, 章梅芳不停地离席,一桌一桌地敬酒。只要她一离开,叶采萍就觉得呼吸顺畅许多。 她终于觑着章梅芳离席的空隙,将虞志国的家信拿出来,大度地笑道:“谁集邮啊? 志国寄来的美国邮票你们要不要?” 桌子团圈顿时发出欢跃声,四五个同学都伸出手来抢。叶采萍特为关照道: “掀邮票管掀邮票,不准偷看里面的信啊!”有人便道:“都是些什么甜言蜜语? 让大家分享分享嘛!”大家又发出一阵哄笑。 这一阵又一阵的笑声把章梅芳逗引回来了,问道:“有什么乐事?让我也饱饱 耳福。” 叶采萍故作随意道:“他们把虞志国寄回的美国邮票都瓜分了。下回志国来信, 我替你留几张。” 章梅芳浅浅一笑道:“不用不用,我又不集邮。”话锋一转,“虞志国什么时 候接你出去陪读呀?” 叶采萍强笑道:“他正在办手续呢。我不急,尔雅还小,再讲,他父亲母亲哪 里离得开人?”心中却悄然升起一片薄雾,心境暗淡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