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叶采萍原以为虞志国语言学校毕业,进了正规大学,放暑假即可回来探亲。没 料到虞志国头一年语言学校读下来,托福成绩却没有过关,只好继续操练语言,学 费却成了问题。在美国定居的伯父已经提供他住宿,无法再向他们开口求助学费。 虞志国只好先打工赚钱筹学费。这么一蹉跎,待虞志国考出托福成绩,已是第三年 的圣诞了。 那年,虞志国信中说,假期里要申请大学,回不了家;次年,他终于被州立大 学录取,临放假,又写信说,假期里要打工挣钱,也回不了家。这样,年复年的, 直挨到虞志国大学毕业。叶采萍屈指算算,虞志国已经整整七年没回家了,也就是 说,他们夫妻整整七年没见面了!这七年中,虞志国从来没提及接她和女儿出去伴 读的话题,叶采萍也不好意思问他。她总是太善解人意,她想他打工挣的那点钱, 应付他的学费就已经捉襟见肘的了,自然是负担不起她和女儿的生活费的呀。况且, 他父亲母亲是希望他念完书回来做事的,那又何必接她和尔雅出去呢?这么想想, 叶采萍一次又一次地将出去伴读的念头生生地压了下去。 虞家阳台上的十几盆花草在叶采萍精心养护下枝叶繁盛,春天了,蔷薇攀过铸 铁栏杆,嘟嘟噜噜地垂吊下去;冬天的时候,青瓷盆里的水仙挤挤撮撮一团一团的 金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七年时光啊,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以让虞尔稚 长成一个俏丽妩媚的小少女,也足以磨损掉叶采萍昔日的丰腴和圆润。最最要紧的 是,日往月来,时移世易,叶采萍曾经十分满足的生活样式不知不觉改弦易张了! 叶采萍下岗了,那爿曾经以生产优质丝帕,远销欧洲市场的手帕厂已不复存在, 厂房已成了人家的仓库。当时,叶采萍还没到法定退休年龄,政府有项政策叫“待 退休”,每月领几百元生活费,自己到社会上去找工作。有一度,叶采萍捏着那几 张软沓沓的纸币,惶惶然不知所措。 淮海坊人家的生活大都保持一定的水准,进出弄堂,遇街坊邻居寒暄之际,眼 角余光只消从你拎着的马夹袋,蜻蜒掠水般一扫,便晓得你们家的经济状况了。叶 采萍毕竟是淮海坊里的外来人口,底气不足,面子上的这口气,她是万万不可输掉 的,便是省也只能省在内里。可是,公婆是省不得的,女儿也是省不得的,能省的 只有自己了!不再去沪江美发店做头发,不再去益民百货买粉底霜,饭桌上的荤腥 尽着公婆女儿吃了,轮到自己,剩汤淘淘饭将就过去了。叶采萍真正是绞尽脑汁, 能省一钿是一钿啊。却仍是捉襟见肘,几次弄得买小菜钞票也掏不出了,只好把自 己的私房钱一点一点贴补进去。 叶采萍不能向娘家讨救兵,娘家人都以她嫁入淮海坊为荣,她回一趟娘家,每 每排场成元妃省亲一般。她若说她手头没有余钱,谁会相信啊?她更不能跟公公婆 婆叹苦经,当初,她嫁进淮海坊,公婆就订下了规矩,房子无偿让你们住,家中一 切日常开销便由你们负担。况且,公公婆婆总以为儿子是有美金寄回的,并且常常 会提及。叶采萍有苦说不出,虞志国统共寄回几次美金啊?每次不过两三百元,本 利加起来不会超过两千元的! 几年前,公公婆婆开通了家里电话的国际长途,虞志国十天半个月会打个电话 回家问候一下。座机是装在大房间里,好几次,叶采萍想给虞志国打电话,让他寄 点美金回来救急。却只是想,哪里有勇气去打?一来公婆总在屋里坐着;二来她心 里很清楚,虞家接纳她的原因,还不是因为她能干勤快、精打细算,把家里的事体 安排得妥妥帖帖。倘若她向虞志国开口讨钞票了,虞家人会怎样看待她?虞志国又 会怎样看待她?这才是最关紧的呢。 叶采萍窝了一肚子委屈,无人倾诉,郁闷之中,倒想起一个人来——何不去找 章梅芳想想办法?年纪一点点爬上去,她和章梅芳往日的芥蒂早就被绵密的日脚碾 成粉末了。章梅芳生意做得不错,圈内人称她童装女王,联营店已开了好几爿,人 的身价高了,待人接物派头就不一样了。叶采萍的盘算,最好能到章梅芳的店里卖 童装去,这种生活做起来不吃力,章梅芳开工资也不会很苛刻。叶采萍拿定主意了, 见了章梅芳头颈缩缩,脑袋低低,唱一出苦道情,人都说哀兵必胜嘛! 午饭后,公婆会午睡片刻。叶采萍洗了碗,只将围单解下,也不修饰,既然要 唱苦道情,邋遢些反而好,便出门找章梅芳去了。 芳芳童装店就在淮海路瑞金路口,两开间的店面是朝着淮海路开的。章梅芳的 经理室在二楼,却要从瑞金路上的一条弄堂拐进去,从后门上去。 经理室的门虚掩着,年轻的秘书抑或叫助理的姑娘认得叶采萍,笑道:“叶小 姐,章经理在接电话,你先坐会儿吧。”又麻利地泡了杯茶,搁在她手边的茶几上。 叶采萍被人称“小姐”,心里还是受用的,这证明自己还是显年轻嘛。她捧着 暖暖的茶杯,隔着杯中升腾起的水雾朝门的缝隙中望进去,正好看得见章梅芳。章 梅芳听电话的形态绰约多姿,一手捏话筒,一手夹支细烟袅袅的摩尔烟,微偏着脸 蛋,笑靥隐隐。考究的紫青羊绒外套过滤了她身上年岁的痕迹,文得漆黑的眼线令 她的眼珠特别亮,忽嗒一闪,让人惊艳。 叶采萍再一次地自惭形秽。每每碰见章梅芳,这种令她沮丧的感觉总是挥之不 去。 章梅芳显然也看到了她,用夹着细细烟棍的手优雅地朝她摆了一摆。叶采萍胸 口突然涌上一团酸楚,连忙抑制住了,咧开嘴,也朝她摆了摆手。 章梅芳仰起脑袋嗬嗬嗬地笑了一串,终于放下了话筒。叶采萍连茶杯都来不及 放下,捧着就冲进了经理室,一屁股坐进沙发圈椅里。 章梅芳抬起柳叶眉,探究地盯住她,含笑带嗔道:“发生什么大事体了?令我 们向来端庄娴淑的虞太太在人家午休时间横闯办公室的?” 叶采萍也晓得自己有点失态,事关生计,也顾不得讲究腔调和姿态了,眼圈一 红,道:“梅芳,我没有心思跟你开玩笑……”这么一开口,眼泪水就跟着下来了。 章梅芳拎着一盒高档纸巾走到她身旁,窝了腰,把纸巾盒往她怀里一塞,压低 了声,道:“事体真有这么严重啊?是不是虞志国他……在外面有什么花头了?” 叶采萍慌忙摇头,长叹一声,便将自己的窘况一一道来。 章梅芳又转回她的坐椅上,又点了支烟,问道:“采萍,你要借多少只管说好 了。” 叶采萍面孔忽地涨红了,忙道:“梅芳,我不是问你借钞票来的,我想在你公 司里讨一份生活做做。我们这种人,你总归清楚的。做生活不会偷懒,不会耍花枪, 不会拆烂污……” 章梅芳忽然就嘿嘿嘿地笑起来,叶采萍噎住了声,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她 恨恨瞪了章梅芳一眼,吃力地站起来,别转身要走。 “采萍,你做啥呀?”章梅芳喊住她,“我又不是笑你,事情太凑巧,我才笑 的嘛。” 叶采萍没好气道:“天下巧事都让你碰上了,值得你这样开心!” 章梅芳道:“方才我不是在接一只电话吗?福开源老板徐贵棠托我帮他物色一 个可靠的管家婆,兼任办公室主任和公关部主任的角色。他那些大姑子小姨子搅得 他七荤八素的;请过一位外来妹,听讲还是大学生,却弄得他老婆闯到公司唱了一 出金玉奴棒打无情郎。我是在骂他,谁叫他偷食猫儿不规矩?他冤枉鬼叫,讲他老 婆更年期,见不得年轻的女人。现在他们夫妻达成协议,再要聘人,年纪必须是四 十岁以上的老阿姨。又要人老实本分,又要脑子活络能拉生意,又不好长得太妖腻, 又要上得台面,代表公司形象。我正跟徐老板讲,这样的人哪里找得到?索性做个 机器人吧!不想这样的人突然就出现了!”便盯住叶采萍,嘿嘿地直顾笑。 叶采萍何等聪明之人,已明白章梅芳的意思,喜出望外,真想朝她作揖。仍收 敛着表情,矜持道:“我们小工人做惯了,哪里当得起这般要紧的角色?” 章梅芳正色道:“不是我不想让你进芳芳童装做,徐老板公司比我大,薪水开 得比我高,这么好的机会,你要错过,虞志国晓得了,肯定要骂我的。” 叶采萍这才绽开笑纹,道:“那先做做看吧。要是徐老板不称心呢?你还是得 给我留一只饭碗哦!” 叶采萍去福开源上班,因听了章梅芳的介绍,晓得老板娘管徐老板管得很紧, 所以她穿了身素净的衣裤,素面朝天,就去公司了。果然老板娘横竖看了她一阵, 铁板的面孔终于柔顺起来。章梅芳不愧在商场打拼了几年,眼光称人还是称得很准 ——叶采萍真正是最合适做这份工作的人选啊。她才走马上任不久,正遇上她的前 任眼泪鼻涕地上门讨说法,言之凿凿称,握着徐老板“性骚扰”的把柄。老板老板 娘统统避而不见玩失踪,只推出叶采萍作挡风的墙。叶采萍与那个姑娘关起门来谈 了不足一个时辰,门咣地打开了,叶采萍搭着姑娘的肩胛走了出来。姑娘的眼泡皮 虽是红肿,神情却已平静。叶采萍热热络络送她到电梯口,笑道:“走好啊,碰到 难处,尽管来找我好了。”全公司的员工都惊愕地盯住叶采萍,这位相貌平平衣着 朴素的叶阿姨,究竟会施什么法道啊?轻而易举就制服了那样一个“妖精”?叶采 萍被众人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浅浅一笑,只说了句:“人心都是肉长的嘛!” 这以后,叶采萍仿佛成了公司的救命菩萨,凡有难缠的生意经,老板都叫叶采 萍去缠。叶采萍最大的好处,就是心相好,不怕人缠。人说一句,她会笃悠悠八句 十句回过去。通常总能缠出点名堂来。老板渐渐倚重于她,暗暗给她长了薪水。关 键在于,老板娘从不吃她的醋。老板娘看看她一年四季衣裳灰脱脱,头发乱蓬蓬的, 公司上下都喊她叶阿姨,自然而然就放松了警惕。有时,老板出差带叶采萍一起去, 老板娘也不阻挠,反而嘱托叶采萍暗中看住老板,不要让他去泡歌厅夜总会。 叶采萍现在薪水比在手帕厂多了将近一倍,手头有了钱,日子就过得鲜活起来。 下班回家,到长春食品公司兜一转,两三只塑料口袋装得满腾腾的,走进淮海坊, 碰到街坊邻居,喉咙嘭嘭响起来:“王家姆妈,我买了只牛肘子,煮罗宋汤,尔雅 顶喜欢吃了。还有一段银鳕鱼,清蒸蒸,年纪大的人牙口不好,松软一点,刺又少。” 星期日午后,公婆房中电话铃乍响,叶采萍正在楼道里扫地,耳朵划到婆婆的 声音:“志国,你好吗?”便知是虞志国来电话了,磨蹭着侧身听,胸口胀胀的, 想象着虞志国此时此刻的神情。终于挨到婆婆喊:“采萍,志国的电话。”顺手将 扫帚靠在墙角,蹿进屋去。她捏着话筒一时竟不知讲什么。对方说:“辛苦你了, 小叶,这些年……”叶采萍鼻头根酸叽叽的,忙打断道:“志国,尔雅天天问我,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她上中学了,我教不了她……”虞志国稍顿,声音闷闷地道 :“告诉尔雅,爸爸明年拿了文凭就会回家看她……”叶采萍顾忌着一旁的公婆, 强忍着,没有让笑容在面孔上泛滥开来。 叶采萍以为,再熬过一年多点日子,虞志国学成归来,合家团聚,她的美好日 子便会重新开始。她哪里料得到,她所向往的美好日子只是一座海市蜃楼啊! 就在虞志国打回这只电话不久,虞志国的妹妹领着儿子哭哭啼啼地回了娘家。 虞志国妹妹叫虞志琴,大家都喊她阿琴。阿琴的丈夫在外头不规矩,把脏病都 带到阿琴身上,害得阿琴偷偷摸摸寻医问药,治了大半年。实在隐忍不住,便离了 婚,搬回娘家来住了。 那日,叶采萍下班得晚,买了熏鱼和酱蹄,心想炒两只素菜便可开饭。却看见 小姑子与她儿子都在公婆房中,一忖:姑娘是娇客,必要再添两只小菜的。慌忙拉 开冰箱寻找存货,翻出几根广东香肠,可凑一只香肠炒蛋。正待继续,忽听婆婆唤 道:“采萍,你过来一下!小菜让阿琴去端整。” 叶采萍疑疑惑惑走进公婆房间。公公坐在藤圈椅上,翻着一张隔日的夜报,事 不关己的模样。婆婆亲热地拉她坐在方桌旁,笑眯眯地单刀直入:“采萍呀,这桩 事体,我想来想去,只有跟你商量了……”叶采萍望着婆婆面具似的笑容,心头腾 起不祥,手心都出了冷汗。 果然,婆婆告诉她,阿琴离婚了。她男人吃喝嫖赌,把一点积蓄都折腾光了, 所以阿琴是两手空空回娘家的。婆婆叹息道:“让阿琴母子挤在大房间吧,你晓得 的,你公爹有失眠症,怕吵;让阿琴母子跟你们挤着住吧,两个孩子都大了,似懂 非懂的,住在一室也不大方便……”顿了顿,笑得更贴心了,道:“只好采萍你委 屈点,把小房间暂时让给阿琴母子住……” 叶采萍感觉到周身汩汩流淌的血液刷地凝固住了,背脊骨一阵阵地发麻:莫非 虞志国真在外面有了花头,借此把我扫地出门,赶出淮海坊去? 婆婆被皱纹裹住的眼珠子在她面孔上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嘿嘿一笑,又道: “尔雅呢,把八仙桌挪出去,便可以在大房间里搭张小床,小姑娘手脚轻,不会吵 她爷爷的。你呢——我想了想,把过道里那张壁橱清理出来,也有二尺多宽了,搭 张钢丝床绰绰有余,拉一条布帘,也蛮通气的。其他东西不动,只是挪张铺。 婆婆的眼珠子停止了转动,殷殷地盯住叶采萍。叶采萍感觉被她盯着的皮肤上 长出了一粒腐烂的黑痣。 叶采萍却先松了口气,婆婆并没有叫自己搬出淮海坊的意思!随即又想,婆婆 碰到难处,首先跟自己商量,真是把自己当贴心人了,心口热了起来。再盘算一下, 是啊,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不见得自己去跟公婆同居一室喽!一来阿琴也蛮可怜, 做嫂子的总要显得大度一点;二来,她阿琴总不会在娘家住一辈子吧?这三嘛,志 国明年就要回家,公婆万万不会让宝贝儿子挤在壁橱里睡觉的呀!这么一转念,叶 采萍便习惯地撑开了温存如秋菊般的笑容,轻声道:“妈,你这么安排蛮好,我没 有意见。我会关照尔雅,叫她手脚轻点,不要吵扰爷爷。” 叶采萍做媳妇做惯了,凡事习惯替别人着想。她哪里能料到,她这一搬出正房 间,就永远回不去了呢? 虽讲只是挪个铺,收拾起来也大惊动了一番。楼道壁橱里翻出许多陈旧货,婆 婆一样样过目,该收的收,该丢的丢。老洋房的壁橱做得考究,团圈铺了齐肩高的 樟木板,叶采萍统统擦拭了一遍,竟然能照得出人影。婆婆叹道:“老早怎么没想 到做睡铺?有这点樟木在,蛇虫百脚都不会钻出来了!”言下之意,还让叶采萍占 了便宜! 撑开钢丝床,壁橱的长度还有尺半空余,刚巧好塞进一只小茶几,放一只小台 灯及其他零散杂物。叶采萍又在樟木护壁上敲了几只洋钉,挂挂衣裳什么的。壁橱 原是两扇双向拉门,日里拉上,外人根本看不出什么;夜里开半扇门,放下一袭布 帘,睡在里面也还不觉得逼仄闷人。 阿琴里里外外帮着叶采萍搬东西,口中一声一个“嫂子,谢谢”,叶采萍愈发 坦气道:“阿琴,自家人用得着谢吗?” 毕竟还是有不方便的,因为叶采萍的衣物还放在原来房间的衣橱里,每每要取 东西,反倒要跟阿琴打招呼了。起初一段日子,阿琴还蛮客气,说:“嫂子,这原 是你的房间,你尽管来拿东西好了。”叶采萍身为公司公关部主任,经常有应酬, 三日两头要换衣裳,衣橱开出开进的,渐渐地,阿琴面孔上的颜色就有点不好看了, 言语中也常常夹带骨头。 叶采萍并不跟她计较,只是将一些经常要穿的衣裳挂到公司办公室的橱里去了。 老板对她很优待,单独给她开了间办公室。这样一来,她在家里换衣裳的次数就大 大减少了。 有一日傍晚,快下班了,叶采萍却接到老板电话,说晚上有新加坡重要客商的 会见,要她准备准备,半小时后,小车来接她去宾馆。叶采萍匆匆换上套装,不料 章梅芳闯了进来。 章梅芳是合巧路过,心血来潮找叶采萍聊天的。公司员工都晓得这位芳芳童装 女老板是叶采萍的老同学,故而并不阻拦,也不通报,随她径直闯上楼去。 章梅芳一对藏在灰蓝眼影里的眼珠骨碌碌地在叶采萍身上转了两圈,坏笑道: “下班时间快到了,还收拾得这般齐整,有约会吧?” 叶采萍边拢头发,边嗔道:“你呀,心思总往歪路上去!晚上要跟新加坡客人 谈生意,总不见得蓬头垢面地去见人喽!” 章梅芳扑哧一笑道:“徐贵棠那点花头精我还不晓得,抬出个新加坡客户做幌 子罢了!” 叶采萍一愣,方才明白她的意思,两颊腾地烧起来,跺了下脚,压低声音喊: “章梅芳你要死啦!瞎话三千,喉咙咣咣响。公司人都在外面呢。你存心想敲我的 饭碗啊?” 章梅芳目光旋锥般盯了她一会儿,惊讶道:“你跟徐贵棠,没有发展下去呀?” 叶采萍气得脸发白,又跺了下脚,道:“亏你想得出的,我年纪都比徐老板大 好几呢,再讲,我是那种人吗?拿了人家一份工资,总归要尽心尽力把事情做好, 对吧?” 章梅芳息顿片刻,微微点头,道:“虞志国好福气,讨到你这么忠心耿耿的老 婆。可笑他徐贵棠是自作多情了。” 叶采萍搡了她一把,“乱嚼舌根要生疮的!我看人家徐老板也是规规矩矩的人, 前头的事,多半是那个外地小姑娘存心勾引的吧……” 章梅芳哧的一声,不屑道:“那你也太小看徐贵棠了,是他多次在我面前夸你, 讲得你花好稻好,我是看透他的心思的……” “好了好了,我是你介绍进他公司的,他当然要在你面前讲我好喽,夸我其实 是夸你嘛!”叶采萍虽打断了章梅芳,她那句话却是实实在在听到心里去了,心口 莫名地荡开一片涟漪,只是不愿意往深处想下去罢了。 窗外传来嘀嘀两声汽车喇叭声,这是徐老板的小车到了,在喊叶采萍下楼呢。 叶采萍连忙拎起漆皮小包要走,又感到不好在章梅芳面前显得太急切,便停住,笑 道:“梅芳,你晓得吧?开春志国就毕业了,他说拿了文凭马上回家的,我总算熬 出头了!” 章梅芳道:“等虞志国回来,我做东,班上同学好好聚聚啊。”又意味深长地 追了句,“晚上陪客户,酒少喝两口哦!” 叶采萍道:“放心好了,没有人能灌醉我。”却莫名地耳根发烫,躲开章梅芳 的目光。 这一年春姗姗来迟,突然风向一转,春却如火如荼了。蔷薇花团团簇簇一下子 攀过了铁栏杆,呼啦啦地倾泻下去。几只蝴蝶整日价就盘旋在虞家阳台上。 虞志国真就要回家了!电话里铁钉板说了回程的日期。叶采萍内心欢喜了几天, 渐渐地,却又焦躁不安起来。眼见得日脚步步逼近,她一直等待着婆婆发调头,请 阿琴和她儿子让出房间,她也得上上下下收拾收拾。她特地去马路斜对过的床上用 品商店买了新床单新被套,虞志国过日子向来穷考究,又开了这些年洋荤,一点都 将就不得呀!可是婆婆虽则每日都在磨叨儿子回来的事,却始终不提儿子回家住在 哪里的关键问题! 叶采萍等待了几天,实在煎熬不过了,急中生智,便让尔雅去提醒婆婆。又万 千关照尔雅,千万不可说是妈妈的意思,只说你自己想爸爸,懂吧? 尔雅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个头已蹿得比妈妈高出半只脑袋,遗传了父亲端整的 五官和母亲细腻白皙的皮肤,活脱一个美人坯子。却应了一句老古话,聪明面孔笨 肚肠。倒不是脑筋真有什么毛病,平素待人接物的礼数十分周到,街坊邻居都夸她 有家教;唱唱歌跳跳舞也蛮灵光,经常参加学校里的文艺演出,照片还在校门口的 宣传栏里贴着呢。只是在读书方面缺了一窍,特别是数理化常常要开红灯。叶采萍 也想了许多法子,上补习班,请家教,考试成绩只要及格,就奖励钞票,可惜见效 甚微。挨到去年考高中,叶采萍到处托人,破费了不少钞票,终究尔雅考分差得太 多,进不了区重点高中的校门。后来,叶采萍还是听进了章梅芳的话。章梅芳道: “与其蹩脚的中学读高中,三年后也是考不取大学的;不如去上职校,譬如,上海 旅游专科学校,最合适小姑娘读了。三年导游专业出来,只要人登样一点,机灵一 点的,多少家旅行社都抢着要呢,何况尔雅这等模样的!” 恰好章梅芳公司接了旅游职校做校服的定单,跟校长打了个招呼,尔雅便进了 旅游职校最吃香的涉外导游班。 尔雅现在住校,一个礼拜只星期六回家住。毕竟年轻,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 爸爸在记忆中已经变成很模糊的影像,自然想不周全。经妈妈一提醒,想想这真是 个问题呢。便转进隔壁房间,冲着奶奶急急忙忙道:“小姨娘怎么还不把房间让出 来呀?我爸回来叫他睡楼梯间啊?” 奶奶盯住她呆了片刻,先将门掩上,敛着声道:“你喳啦喳啦做什么?让你小 娘娘听见,只当你妈在赶她走呢!” 尔雅嘟着嘴咕哝道:“本来就是我们的房间嘛!” 奶奶叹了口气,“我也是难做人,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小娘娘在外面受人欺, 娘家人不好再给她气受,对吧?倒是你爸爸大度,电话里说了,他回来探亲笼统只 有半个月假,就不要让阿琴搬出搬进了。他会去附近宾馆开一间房间。这笔费用他 可以想办法报销掉的。我想想也好的……” 尔雅双手一合,蹦起来道:“那我也跟爸爸住宾馆去。” 虞志国母亲盯着孙女的面孔问:“是你娘叫你来说的吧?采萍什么意思嘛,你 爸会不告诉她?” 尔雅道:“我妈什么意思也没有,是我的意思嘛。”便转身去跟妈报讯去了。 叶采萍听尔雅这般一说,暗自沉吟:志国电话里怎么没提这桩事呢?再节约电 话费这样重要的事情总该提一句的。不觉百转回肠起来。 晚饭之际,叶采萍烧了一桌小菜,上上下下跑了十几回,腿骨都跑直了。肚皮 里犯疑:阿琴今天怎么不出来搭把手,相帮端端小菜啊? 公公婆婆都坐定了,尔雅连连喊饿,早已动起筷子,却不见阿琴和儿子的影子。 叶采萍欠起身道:“我去喊阿琴……”婆婆拦下她,“算了,我们先吃吧。”叶采 萍狐疑地扭头看看,阿琴房门关紧了,打哑谜一般。 婆婆便用筷子点点叶采萍道:“你这么个直性子人,也学会三弯九转耍花腔呀? 你叫尔雅来讲房间的事体,碰巧让阿琴听到了,关在房间里哭了半天呢。” 叶采萍迅速白了尔雅一眼,忙道:“妈,你弄错了,不是我叫尔雅……” 婆婆挥挥手,打断她:“妈也体谅你的苦衷,睡在壁橱里总归不方便。当初让 出房间,她也没有强迫你,对吧?志国在电话里既然已经表态不要阿琴搬出搬进, 你何必再挑这个话题呢?一家人弄得跟唱三国演义似的,你说尴尬不尴尬!” “妈,我没有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叶采萍张口结舌面孔涨得血血红。 平素多么利落的一张嘴,竟然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她原想解释说,志国并没有告 诉我要订宾馆的事啊!可是话到舌尖又卷了回去,这么重要的事情,志国为什么不 跟我商量商量?电话里竟一点点口风都不露!这才是她最煎熬的呢!可她不愿意让 虞家人晓得志国对她的这种态度。所以,她宁愿吃进冤枉官司,横竖就任由婆婆责 备吧! 隔日就要去机场接虞志国了,叶采萍突然心慌意乱起来。早起梳洗时镜子里的 一张面孔,搓来搓去总是黄蜡蜡;下眼睑吊着两块乌青的眼袋,像被人夯过两拳似 的! 叶采萍随口诌了个理由,提早两个小时离开了公司,赶到芳芳童装,找章梅芳 讨教化妆术。 章梅芳不怀好意地笑道:“听讲徐老板把公司的小面包车借给你去机场接虞志 国?徐贵棠可从来没这样大方过哟!” 叶采萍哪里还有心思跟她贫嘴?搡了她一把,道:“你上回说起过哪个牌子的 化妆品,对我们这种年龄的人特别有用啊!” 章梅芳乜斜着眼,“我们采萍天生丽质,哪里还需要化妆品!” 叶采萍举起拳头要捶她,章梅芳躲开了,扑哧一笑,道:“你总算觉悟了呀。 你放心,我保证还你二十几岁的姑娘模样,让虞志国见了,再也舍不得离开你!” 于是,章梅芳领着叶采萍去妇女用品商店化妆品柜台,买了一大堆护肤品和化 妆品。又领她去一家新开张的美容院做脸,按摩、药敷、蒸汽烘,弄得她脸颊麻辣 辣隐隐作痛。待美容师为她一层层涂上爽肤水润肤乳防晒霜,对镜一照,都有点认 不出自己了,果然是光彩照人啊! 她由衷地感谢章梅芳,追前思后,像有许多话要说,却只挽住章梅芳的肩,轻 轻道了声:“谢谢。” 幸好回家之时天已擦黑,叶采萍尽量把面孔藏在灯影外,免得婆婆小姑子看出 端倪。却逃不过女儿的眼睛。尔雅因次日要去机场接爸爸,特为从学校告假回来。 在楼道里,她伏在叶采萍的肩胛上,嘻嘻笑道:“妈,你一定做过脸部按摩了是吧? 皮肤好光生噢,起码年轻了十岁!” 叶采萍点点两扇房门,又将食指按在嘴唇上,“嘘——”了声。 尔雅当然领会妈妈的意思,压低声道:“妈,明天去机场前,再稍微涂一点唇 膏,没治了!” 叶采萍嗔笑着刮了一下尔雅秀挺的鼻梁。 女儿的话是入耳入心的,叶采萍懊恼方才怎就忘了买一支唇膏。原先有两支, 早就过了保质期,干得像粉笔一样了。次日,叶采萍下半天就请事假,独自去妇女 用品商店,横拣竖挑,买下一支价钱适中的绛红唇膏。 虞志国的飞机要晚上十点半才抵达,叶采萍与公司的司机约好,八点左右,车 到淮海坊来接她全家去虹桥飞机场。虞家老小上下兴师动众,早早吃了夜饭,一个 个梳洗打扮起来。叶采萍原打算临去机场前抽半个钟点,按照美容院小姐教给她的 化妆程序收作一番,待她涮洗了碗筷上楼来,厕所间已没得空闲。尔雅把门板拍得 叭叭响,催道:“小娘娘你快点好吧,我还要冲澡洗头呢!”叶采萍只好放弃自己 的计划,心里安慰自己,还好是晚上,看不出什么的。略作盘算,便躲进壁橱,拧 开床头灯,对着小圆镜,勾了唇线,抹上新买的绛红唇膏。镜子里照照,自己还满 意自己,就是不晓得虞志国的心相……胸口鼓胀胀,却又忐忑不安。 飞机延误了一个多小时,听到喇叭中报出虞志国乘坐的那个航班号,全家人便 都候到接客口。叶采萍眼皮眨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将虞志国漏掉。瞪得眼珠都酸了, 却听到阿琴大叫起来:“哥——哥——”叶采萍一惊:他来了吗?在哪里呀?却见 阿琴朝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直招手,那男子拖着拉杆箱,朝他们走过来了。叶 采萍愣怔着,横看竖看,总觉得不像虞志国——怎么秃顶了?怎么肚子突出来了? 怎么头颈又短又粗了?特别是那对眼珠,被云翳遮住似的,暗了,小了。 阿琴已经搀扶着虞志国父母迎了上去,爹娘见着远归的儿子,自然是说不完的 话,倒把采萍和尔雅撇在一边了。尔雅撅起嘴,眼眶里包了一汪泪。叶采萍在她耳 畔安慰她:“尔雅,现在让爷爷奶奶跟爸爸说会儿话,待会儿我们跟爸爸去宾馆, 有的是时间。” 虞志国又拉住阿琴的儿子问长问短,尔雅终于忍不住了,眼泪水扑簌簌滚出来。 叶采萍趁机将尔雅往虞志国跟前一推,道:“尔雅多少年没看见爸爸了,叫爸爸呀, 认不得啦?” 虞志国的眼珠子终于落到了叶采萍身上,却只是匆匆一瞥,便转向了尔雅,一 把挽住尔雅的肩膀,笑道:“长这么高啦?爸爸都不敢认了,还当是你妈妈的小姐 妹呢!”尔雅这才破涕为笑,将脑袋拱在虞志国胸口头了。 阿琴笑道:“尔雅,跟爸爸发嗲的时间有的是呢,不要来眼馋我们了好吧?” 又道,“哥,你们是先回淮海坊呢?还是直接去宾馆?” 虞志国嗯吱着,他母亲慨然大度道:“深更半夜了,你们一家就先回宾馆。明 天笃笃定定睡个懒觉,中饭到家里随便吃点,晚上采萍已经在美心酒家订了一桌, 为你接风洗尘。” 这一刻叶采萍好感激婆婆,却感觉到虞志国的眼珠偷袭一般从她脸上碾压过去, 顿时有一丝不祥游蛇般蹿上心头。 虞志国眼珠回到他父母这边,声音显得疲软,道:“爸,妈,我才被公司聘用, 这次主要为工作回国,顺带探亲。有个同事同我一道回来的,公司只订了一间房, 所以,所以……” 众人霎时间都无有了声息,目光刷地投向了叶采萍。 叶采萍像是被人揿到阴飕飕的深井里,几乎透不过气来。脚骨断了筋似的,软 软的,亏得尔雅懂事地扶住了她。她脑袋却煞煞清:众人都等着自己的反应呢!迅 速瞥一眼虞志国,虞志国的眼珠慌慌张张躲进眼窝深处。她竟看到他的额角渗出一 片细汗,心一软,便用力撑出笑脸,强硬着声音道:“那也好。爸,妈,我们先送 志国去宾馆吧!” 虞志国像得了大赦令般精神焕发起来,忙道:“不用送,不用送,公司派车来 接我们的。爸,妈,我给你们都买了礼物,明早带去淮海坊。你们上车吧。” 尔雅有点赌气地拎起虞志国的拉杆箱,道:“爸,我和妈送你上车嘛,你公司 的车在哪里呀?” 阿琴突然从尔雅手中夺下箱子塞还给虞志国,道:“好了好了,没有时间唱十 八相送了。爷爷奶奶这么大年纪,再折腾下去,吃不消的。你爸美国都去了,还怕 他找不到公司的车?”说着还硬拽着尔雅往停车场走去。 叶采萍总觉得阿琴这个举动太突兀,一时却也猜不出缘由。扭头看看虞志国, 他已经拖着拉杆箱反向走去。叶采萍满肚的疑心,恨不得追上虞志国盘问个水落石 出。一来大庭广众下她做不出;二来,她想想也不能让自己公司的司机耽搁太久了, 便只得跟着公公婆婆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