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又是经年,春风桃李,寒霜落木,日月更替。 淮海坊左右两边建起了现代化大商场,地铁一号线的入站口仅距弄堂口百余米, 淮海坊愈成了寸金之地。坊内有些人家将空余的房间租出去,一年半载,足可以在 近郊买一套响亮正气的公寓了。 虞家却仍然保持原状,一来无有空余房间,二来儿子不在身边,二老年岁上去, 张罗不动这些事情了。 虞志国为了申请美国绿卡,这几年再没有回国探亲,无非隔日有电话问候一下, 逢年过节寄张卡片回来。 现如今叶采萍与虞家人的关系十分微妙,大家肚皮里都是明镜高悬的。虞志国 不挑破这层纸,虞家人便也装聋作哑,叶采萍也不会自己撕破脸皮,虞家的日子竟 就这般貌合神离却一成不变地延续了好几个春夏秋冬。只可惜叶采萍已经没有心思 去侍弄花草,阳台上的那几盆蔷薇渐渐地败落、枯萎,黄梅天滋生蚊蝇。婆婆便让 阿琴将它们统统丢进垃圾箱里去了。 叶采萍蜗居壁橱已成了精,夜里哪怕楼道里有人上下走动,她只布帘一拉,照 样神游梦境。如今她点唇的手势娴熟精准,早上起来,蜷在壁橱里,哪怕不点灯, 她也能对着面暗黝黝的圆镜将自己收拾得得体而又风韵。 虞志国的背叛给她留下的伤痛日渐一日地淡漠着,叶采萍不得不承认,是徐贵 棠对她的殷勤与赞赏治愈了她的心伤。徐贵棠一大家子住在莘庄的独幢别墅里,他 在七宝还有一套一室户的老公房,是从前他父母的老屋,如今空关着。一直劝叶采 萍搬到七宝去住,总比睡在淮海坊的壁橱里强吧?他甚至将房门钥匙硬塞给叶采萍, 并且赌咒发誓,他老婆一不会开车,二不会骑自行车,南辕北辙的,再借她一副眼 珠子也找不到那个地方。叶采萍收下了钥匙,除了十天半月的跟徐贵棠去那里幽会, 却死活不愿意搬过去住。她肚子里暗暗嘲笑徐贵棠毕竟改不了下只角人的眼光,淮 海坊里的一张铺比他七宝一间屋不晓得金贵多少呢!还有一层,她也不想让尔雅晓 得她跟徐贵棠的事情。 要说虞家不变之中最大的变化就属虞尔雅了。有点年纪的人,四五年光景面孔 身材是看不出什么变化的。哪怕眼角多几条细纹,鬓发多几根银丝,临睡多抹点嫩 肤霜,隔两个月用染发剂梳理梳理发根,都可以掩盖过去的,可尔雅却是女大十八 变啊,四五年光景,便由小少女长成了袅袅婷婷的大姑娘,开始让长辈们为她将来 的归属操心了。 尔雅旅游职校毕业后,很顺利便在某著名旅行社觅得个导游的职位。近几年上 海人旅游的兴致愈来愈高,旅游业愈来愈兴旺。尔雅十天半个月便要带团走遍名山 大川,偶尔还有带团去日本、香港、新加坡的任务,这多少让叶采萍脸上添光,有 了人前人后足以夸耀的资本。 尔雅人长得讨人欢喜,嘴巴又巧,经常收到旅客们的表扬信,其中不乏青年才 俊表示爱慕的情书。尔雅有时会挑几封念给叶采萍听,念到火辣辣肉麻麻的句子, 便捧腹哈哈大笑一通。笑过也就将它们丢在一旁了。叶采萍便提醒她:“都二十岁 的人了,只晓得傻笑!留心留心,有条件合适的,发展发展关系,试试看嘛!” 尔雅攀着妈妈的肩膀轻声道:“妈,我晓得的,你盼我帮你找个好女婿,好把 你从壁橱里拯救出来,对吧?” 女儿的话让叶采萍眼泪水差点落下来,她长叹一声,想再关照女儿几句,满肚 子的言语,却不晓得挑哪句说了。 过了一段日子,尔雅在吃晚饭的时候突然宣布,这个周末就要带男朋友上门了。 不啻在虞家光线昏暗气氛沉闷的饭桌上点着了一枚五光十色的彩炮。爷爷奶奶小娘 娘都很兴奋的样子,哩哩■■地问长问短。尔雅笑道:“我先不讲他的情况,省得 你们先入为主,到时候你们自己问他好了。” 星期六早上,婆婆摸出张五十块头关照叶采萍买鸡买鱼买蹄筋。叶采萍把五十 块头推回去,道:“讲是男朋友,又没有敲定。太冷淡不好,太热络也不好。我晓 得分寸的,添几只家常菜也就是了。” 尔雅大清老早出去,十点敲过带着她男朋友回来了。叶采萍正巧在底层灶头上 忙碌,叫尔雅先带他上楼。眼珠子却已在人家身上兜了一圈,身架子倒是实实墩墩 的,面相有点老气,岁数像比尔雅大得多。连忙放下手中生活,拎着满满的热水瓶 上楼去了。 虞家没有一间正正当当的客堂间。一般待客就在楼梯间,团圈围着餐桌坐下。 奶奶拿出爷爷专喝的碧螺春泡茶,小娘娘把她儿子吃的鸡仔饼、脆麻花装了两 只盘子端出来。你一句我一句,从来处问到去处,倒像三堂会审一般。 叶采萍一边为大家茶杯里续水,一边耳朵竖得笔直。他讲是旅行社里开大巴的 司机,住在浦东白莲泾。叶采萍先就倒了胃口,也不想听下去了,借口给热水瓶灌 水,下楼去了厨房。她这般态度摆出来,心想尔雅应该明白她的意思。因事先讲好 请人家吃中饭的,小菜只好做起来。心里不爽快,生活也做不登样,煎鱼粘去了鱼 皮,只好用几根青葱盖着遮丑,酱蹄■多倒了酱油,拼命加糖仍是咸。 吃中饭期间,叶采萍一直板着脸,不正眼看那位住在白莲泾的大巴司机。饭后, 待尔雅送客回来,叶采萍正好在水龙头前洗碗,直拨拨喊住尔雅,道:“这个人看 上去,你好喊他爷叔了。” 尔雅道:“妈你是老花眼了吧?人家才比我大两岁。” 叶采萍道:“你准备跟他到乡下去啊?” 尔雅道:“妈你不看报的呀?现在浦东大发展,将来会比淮海路更加淮海路的。” 叶采萍道:“你眼光怎么就那么浅?一个开车的就把你魂勾掉啦?” 尔雅撅嘴咕哝道:“你眼光高,挑的人有什么好?还不是黄鹤一去不复返啦!” 叶采萍一口气闷住,停停,才憋出一句:“反正我不同意你跟他交往,趁早给 我回了他!” 正好有邻居进了厨房,尔雅眼皮包着一汪水,别转身跑上楼去。等到叶采萍收 拾完灶头回到楼上,婆婆先冲着她数落道:“尔雅头一回交男朋友,你作啥兜头就 是一盆冷水?弄得她眼泪鼻涕的。我看看这小伙子倒蛮称心,老老实实,有工作又 有房子,有啥不好?” 叶采萍横眼冷冷地看着婆婆,心想:你是捡到篮头里的都是菜,早点将尔雅嫁 出去,你们好住得宽势点,对吧?便道:“正为的是她头一回,又没有经验,被人 家三言两语就花倒了。我做娘的总要为她把把关吧?” 夜半三更,叶采萍在壁橱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尔雅脾气犟头犟脑,自己如何阻 止得了她?虞家人是靠不上的,一个个打着自己小算盘,尔雅嫁得好坏,不关他们 痛痒。想来想去,这桩事情只好找章梅芳商量了。 次日午休时间,叶采萍约了章梅芳在红房子碰头。章梅芳盯了她一会儿道: “出什么事了?急赤白脸地把我叫出来。是徐贵棠欺侮你了?” 叶采萍在她指甲鲜红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嗔道:“还不是你设了个陷阱让 我跳下去的?” 章梅芳摇摇头,道:“好人真是做不得呀!你不用大礼谢媒人,反而倒打一耙 ……” 叶采萍恨得狠狠地拧她手背,她方才止口。又笑道:“其实我也猜出来了,是 为尔雅那个男朋友吧?” 叶采萍诧异道:“你倒是包打听呀,我昨日才见着他呢!” 章梅芳道:“天下就有那么候巧的事,上礼拜天,我去一百芳芳专柜办点事, 就让我撞见他们了。” 叶采萍恨声道:“这个人要相貌没相貌,要学历没学历。在旅行社开大巴,且 不问赚多少钞票了,将来也没什么发展呀。” 章梅芳道:“我说出来,你也别太急。我看他们搂着腰逛街要好得要命。” 叶采萍愈急了,道:“小姑娘怎么变得这样鲜格格?她根本不听我的话,将来 苦头有的好吃了。所以只好来求你想想办法,你看你招了个多少出挑的女婿呀!” 章梅芳沉吟道:“尔雅从小到大没有跟她父亲一道生活,情窦初开,辣猛生头 碰到个男人对她千般讨好,她能不悉心扑进去吗?这篇文章急就不成。头一条你不 好跟尔雅针尖麦芒对着干,否则你就把小姑娘生生推到对方怀抱里去了。” 叶采萍道:“不急也不行呀,万一生米煮成熟饭了怎么办?” 章梅芳想了想,道:“你听我的,不要再跟尔雅提男朋友的事,当作没有那个 人存在。其他的事,你交给我来做。” 叶采萍一喜,问道:“你打算怎么拆散他们呢?” 章梅芳道:“你放不放心交给我做啦?不放心的话,我也懒得管。” 叶采萍忙道:“当然放心喽。不过,光拆散他们还不成,还要帮尔雅介绍一个, 要跟你的女婿一样档次的!” 章梅芳点着她道:“叶采萍,我才发现你好贪心噢!” 年前章梅芳与一群民企女老板发起成立了海上女企业家联谊会,经常举办各种 派对,品牌发布啦,慈善捐款啦,时装展示啦,风生水起,云蒸霞蔚,报纸电视上 常常可见她们的飒爽英姿。 一日,章梅芳捧着一本紫红平绒面的聘书来找叶采萍,笑吟吟道:“我在联谊 会把尔雅夸上了天,她们都同意聘请她为联谊会的旅游顾问,看,我把聘书都带来 了。” 叶采萍高兴道:“这法子好,索性把尔雅从旅行社调出来,省得她老是跟那个 大巴司机搭班,拆都拆不散。” 章梅芳道:“硬拆肯定拆不散的,王母娘娘划了条银河都拆不散牛郎织女呢。 尔雅旅行社的工作还是不好辞掉的,联谊会又不开薪水。我是想让她见见大世面, 提高她的品位,她的眼光自然就会从大巴司机的身上移开的。” 叶采萍虽然觉得章梅芳的设想有些道理,可是这提高品位的事体像广东人煲汤 一般,靠的是文火慢功夫。她心里恨不得立时三刻一刀斩断女儿和那大巴司机之间 的联系呢。 尔雅仗着爷爷奶奶小娘娘的支持,隔三岔五还是将男朋友带回淮海坊。叶采萍 忍住了,不正面跟尔雅打仗,却也不愿意就这么默认了那个大巴司机。于是,凡尔 雅要带男朋友上门了,她便挖空心思找理由避开。这种状态继续了大半年,叶采萍 忧心忡忡,章梅芳实施的方案好像不大灵光嘛!每每给章梅芳打电话询问,章梅芳 总叫她不要性急,说尔雅对联谊会的活动十分热心,女老板们都很赞赏她。叶采萍 心里恨道:“女老板赞赏有什么用啊?要有男老板赞赏才好呢!” 事情却终于有了转机。渐渐地,叶采萍发觉女儿在家的时间多起来,晚上经常 留在家里吃饭,休息天竟然孵在床上睡懒觉了。更重要的是,叶采萍掐指算算,那 个大巴司机已有三四个礼拜没上门了。她赶紧把这个信息捅给了章梅芳。章梅芳咯 咯咯地笑了一通,道:“我叫你不要急嘛,这就叫做水到渠成。”又追问了一句, “这种时候愈发不可冒冒失失去问尔雅来龙去脉的,就当你没感觉,保持原状。好 比你炖一锅子肉,心急慌忙,一歇不停地揭锅盖看它烂了没烂,愈发地不会烂,说 不定就烧僵掉,咬也咬不动了。” 叶采萍此刻是将章梅芳奉若神明了,果真装起傻瓜,对尔雅嘘寒问暖,就是不 碰男朋友的话题,母女关系反倒恢复了以往的亲近。 叶采萍生日那晚,章梅芳请她去新开张的海鲜自助餐厅开洋荤,还叫了尔雅作 陪。叶采萍从来没有给自己过生日的习惯。虞志国对她是没有那份浪漫情怀的,哪 怕和徐贵棠有了那层关系后,她晓得自己年长徐贵棠两岁,便死活不肯告诉徐贵棠 自己生日的年月日。叶采萍也是有点疑惑,这章梅芳是如何想起给自己过生日了呢? 那家海鲜自助餐厅的环境高雅,食物丰盛,看得叶采萍眼都花了,东也搛,西 也搛,托着满满一盆子小菜转回座位上。尔雅捂着嘴笑得直不起腰,终于笑停,道 :“妈,你不能把冷菜热菜混在一起,先吃冷菜,再吃热菜,再吃主食,最后取甜 点水果,懂了吧?” 叶采萍被女儿说得红了脸,咕哝道:“吃点东西,哪里来那么多规矩!” 章梅芳叫服务生送了三杯红酒。叶采萍道:“这酒还要另加钞票,何必呢?饮 料不是畅喝的吗?” 尔雅忙道:“妈,你就阿乡了吧?吃海鲜一定要配红酒的。”便捏着高脚酒杯 细细的脚,举到叶采萍跟前,“祝妈妈生日快乐,越活越年轻!” 叶采萍连忙两只手捧起酒杯跟女儿碰杯。尔雅却叫起来:“妈,你手掌不好捂 着酒杯的,掌心热,酒温升高,味道就变了!” 叶采萍慌忙松手,差点把酒倒翻,嗔道:“横不是,竖不是,跟你一起吃饭, 怎么这样吃力?” 尔雅不理睬母亲的责怪,只将自己盆中的生蚝拨了两只给叶采萍。 叶采萍从来没吃过生蚝,看着硬壳里软绵绵的一坨,皱起了眉头。 尔雅便示范给她看,先抿了口红酒,含在嘴里,再用小勺挑出生蚝肉放入口中, 含着红酒咽下肚。笑道:“妈,你晓得吧?这一只蚝比你那满满一盆都值钱呢!” 叶采萍发现章梅芳坐在一旁不开言,只掩口而笑,突然醒悟过来,原来她是向 自己展示这几月调教尔雅的成就了,自然,那位大巴司机是不可能带尔雅进出这等 高档餐厅的!当着尔雅的面不好说穿,叶采萍会意地搡了章梅芳一把,道:“你不 晓得吧?尔雅在家里一口一个章阿姨长章阿姨短的,我跟她说,你索性喊章阿姨‘ 妈’得了。” 荏苒便到了岁尾。近几年,圣诞夜狂欢在年轻人群中愈来愈时兴起来。有点头 脑的商家谁肯放过这大好的赚钞票机会?徐贵棠吩咐他手下的花木市场一口气进了 上万盆红辣辣的圣诞花,总公司休班两天,工作人员统统去花木市场卖花,痛痛快 快赚了一大笔。章梅芳胃口更大,要借圣诞扩大芳芳童装的声誉。便与市少儿福利 院联手,策划了一场圣诞夜“手牵手、心连心,芳芳爱心传递”的慈善晚会,在报 纸电视电台大做广告,一时下形成了满城皆说芳芳的形势。 却说尔雅,这一年跟着章梅芳在女企业家联谊会做事,说说是旅游顾问,但凡 有联谊会展示会的活动只要尔雅没有带团出游,章梅芳都叫她过去帮忙张罗。忙虽 忙,却忙得有滋有味。出入华堂贵府,结交名流显士,数月下来,尔雅从打扮到气 度都像换了个人似的,举手投足,讲话腔调,都带上了章梅芳的影子。 这次章梅芳要做圣诞节的大文章,提前一个月就问尔雅有没有空?尔雅索性跟 旅行社请了长假,一心一意给芳芳童装打工了。 虞家的两位老人,原先是满怀期待将孙女嫁出去的,数月不见准孙女婿露面, 终于按捺不住了,逮着机会问尔雅:“圣诞节快到了,爷爷奶奶出钞票到美心酒家 开一桌,请你男朋友的父母一道过来聚聚,好吧?” 尔雅瞪着二老,诧异地扬起眉毛,道:“难道我没有告诉你们啊?我跟他分手 快两个月了!” 当时叶采萍正端了小菜从厨房走上来,尔雅又尖又脆的声音从门缝里钻出来钻 进她的耳道,叶采萍一喜,身轻如燕地几步跨上楼梯,差点泼翻了手中的汤,连忙 稳牢自己,收干净面孔上的表情。那一顿晚饭,虞志国父母胃口都不开,胡乱拨了 几口饭,就放下筷子。叶采萍却愈吃愈有味道,又去添了半碗饭。 饭后,叶采萍借出去倒垃圾的机会,到淮海路上公用电话亭给章梅芳打电话报 喜。其实,叶采萍已经有了一部手机,是徐贵棠偷偷送给她的,只为了方便跟她约 定幽会的时间。叶采萍十分小心,从不在旁人面前显露,甚至也瞒过了尔雅。 章梅芳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懒洋洋的,道:“看她的情势,我早就有数了。 你才晓得啊?” 叶采萍连说了一串“谢”,又紧着道:“梅芳,现在好帮尔雅物色男朋友了吧? 你晓得我的条件的,顶好在淮海路附近有房子的……” 章梅芳打断了她,不无讥讽道:“叶采萍,你大概得了白内障,只看得到眼皮 底下的淮海路。你自己嫁进淮海路有什么好?还不是日日睡壁橱?” 所谓一剑封喉啊,叶采萍无言以对,心口隐隐痛起来。前几日,她替公公婆婆 洒扫房间,从床头柜底下捡起一张婴儿的照片,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尔颂百日纪 念。还未等她脑子想得明白,婆婆已一把夺过那照片,讪讪道:“楼底下好婆重孙 子的照片,忘了还给她了。”夜里,叶采萍躺在壁橱里,将这桩事体细细想来,惊 出了一身冷汗。底楼好婆重孙子已经三岁多了,怎么会将百日纪念照再拿给人家看 呢?从小囡的名字上看,明显是尔雅的同辈之人,莫非虞志国跟外头那个女人已生 了儿子?叶采萍想了一夜天,在心里头将那张照片一分一毫地噬得粉碎!既然已经 屏到现在了,总还得屏下去,看你虞志国能如何发付我吧! 章梅芳帮叶采萍物色女婿还是蛮巴结的,陆续给尔雅介绍了三四个对象,却都 不成功。叶采萍要求对方要有独立住房,住房地段又要好,本人又要赚得动,同时 具备这些条件的人都有些年纪了,不是丧偶,便是离异,叶采萍没一个称心的,愤 愤道:“梅芳,我托你给我女儿找老公,不是找爷叔娘舅呀!这么多年了,你总归 晓得我为人的吧?我叶采萍决非忘恩负义之徒,我会重重报答你的!” 章梅芳便动了气,“你也把我看轻了吧?我是图你报答吗?你又能报答我什么? 条件比皇帝选驸马还苛刻,我是没有本事了。你为啥不托徐贵棠?对了,徐贵棠的 儿子也没有讨老婆嘛,你们索性母女配父子……” “章梅芳!”叶采萍面孔煞白地跳起来。“我拿你当知己,你竟这般损人……” 话未说完便哽咽住了。 章梅芳也是一时兴起脱口而说,见状,知是触到了叶采萍的痛处,忙不迭道歉, 并拍胸脯保证给尔雅找到乘龙快婿。叶采萍方才收住眼泪,只恨恨地捶了她两下。 章梅芳这般处处让着叶采萍,一是恻隐之心,叶采萍这十多年如同守活寡,又 下岗,讲讲住在淮海坊,却只有一只壁橱的地盘容身。这二,章梅芳在帮助叶采萍 的时候,心中不无胜利者的满足。当初,这位相貌才情都及不上自己的叶采萍竟然 捕获了班上大众情人虞志国的心,章梅芳曾经愤愤不平了好长一段日子!倘若叶采 萍跟虞志国夫妻琴瑟和谐至今,章梅芳恐怕就没这份侠义心肠了。 这一日,叶采萍接到章梅芳的电话,章梅芳的声音含着笑意,道:“采萍,中 秋晚上,广东一家珠宝行到上海开产品推介会,就在花园饭店,听说请了几位当红 明星作代言。我弄到两张请柬……” 叶采萍慌忙截断她:“我不会陪你去的,我们这种人哪配去那种场合?你还是 另请高明吧。” 章梅芳扑哧笑道:“谁邀请你啦?我敢邀请你吗?我把你的中秋节占了,徐贵 棠要找我决斗了。” 叶采萍被她一语中的,点破心事,心虚虚地应道:“你红嘴白牙的,嚼什么蛆! 这跟他徐贵棠搭什么界?我就陪你去好了,开开眼界,提高提高素质。” 章梅芳正色道:“我原真不是邀请你去的,我是想带上尔雅,只想跟你打声招 呼。” 叶采萍疑惑道:“尔雅学的是旅游专业,她又不识珠宝,更买不起珠宝……” 章梅芳咯咯咯笑了通道:“尔雅本身就是颗上等珠宝,我带她去亮亮相,一定 会有人识宝的。” 叶采萍恍然大悟,抱住话筒喊道:“梅芳,谢谢,谢谢你,谢谢你呀!但愿真 有贵人相中尔雅呢。” 中秋那日,叶采萍起个大早,煲老鸭汤,煮芋艿毛豆,她习惯把事情做到仁至 义尽。随后,便客客气气跟婆婆招呼道:公司晚上要开中秋赏月晚会,所以自己不 能在家吃团圆饭。小菜已端整得差不多了,吃前只需热一热就成了。婆婆也客客气 气回道,你有工作,放心去好了。叶采萍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她现在跟虞家人相 处,倒像是房东房客,互相客客气气,心里边都戒备森严。 叶采萍出门前,尔稚还在闷头睡觉。叶采萍坐在她床沿边,拍拍她肩胛,附在 她耳畔轻轻道:“别忘了,下午一点到芳芳公司找章梅芳阿姨,她要带你上美容院。 晚上的酒会非常重要,晓得吧?” 尔雅不出声,只扭了扭腰身。 叶采萍抬起身子,正碰上婆婆一对怀疑的眼珠子,忙笑道:“章梅芳公司晚上 搞活动,又要请尔雅去帮忙。不过她工资开得蛮爽气的。” 在婆婆眼珠子如影随形的护送下,叶采萍噔噔噔地下了楼梯。今日她的心情特 别好,因章梅芳给她透了底,广东那家珠宝行老板正筹备在上海开分行,派他的小 儿子来上海打理前期事务。章梅芳准备把尔雅正式推荐给他们。章梅芳意味深长地 笑道:“那位小老板才三十出头,一表人才,虽然离过婚,却没有孩子。为了到上 海开拓市场,他爹才在淮海西路鸿发苑为他买下了一套两百多平米复式的公寓。怎 么样?符合你的选婿条件吧?” 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叶采萍揣摩下来,只对“有过婚史”这一条略感不满,转而想想,哪里去找十 全十美的人呢?能在淮海路上有一套两百多平米的复式公寓,这样的未婚男子恐怕 已是稀缺动物了,仅这一条便胜过别人家千条万条,这么想来,便对章梅芳拜托了 又拜托,要她想办法帮自己钓住这位金龟婿。 叶采萍脚步匆匆地走出弄堂,淮海路热热闹闹在眼前铺展开来,像一幅花色斑 斓的彩锦。天空竟是一碧如洗,中秋日有这般晴朗的天气,夜里便可欣赏到满月了! 这么想着,她莫名地耳热心跳起来。 自从她跟徐贵棠有了那种关系之后,中秋夜便成了她跟他幽会的佳期。因为中 秋不是国定假,徐贵棠可以借口外面有客户应酬,不回家过节。他们大都在徐贵棠 的老屋里饮酒赏月,而后携手巫山,云雨交欢。叶采萍独处时思前想后,自己都不 相信那个跟徐贵棠在一起放浪形骸的女人就是自己。从前的她,是个规规矩矩的女 人,跟虞志国过夫妻生活,是从不开灯,从不出声,也从不改变两人的位置和姿态。 可是,为了报复虞志国,她鬼使神差地跟徐贵棠发生了关系。初始,每每幽会,她 还是别别扭扭,推三推四的。日长势久,她也记不清是从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开始, 她变得愈来愈离不开徐贵棠了。几日不见他,她会思念他;想着他与他老婆同枕共 席,她心里会无端地酸楚起来。徐贵棠的身影愈来愈占据了她的思绪,倒把个虞志 国挤到犄角旮旯里去了。虞志国一年、二年、三年地不给她信息,她渐渐地竟就习 惯了这种有名无实的夫妻关系,也不怨他,也不想他。 徐贵棠十数日前去香港出差,招呼司机上楼帮他拎行李箱,正经过叶采萍办公 室门口。叶采萍听得他关照司机:“我中秋节下午赶回来,大约三点多钟到浦东机 场吧。到时候你打电话问问航班准确时间,不要误事噢,我要赶回家吃团圆饭的。” 徐贵棠本来就是喇叭嗓门,被叶采萍听起来,这句话他就像喊出来一样。她晓 得,徐贵棠是喊给自己听的,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中秋夜的约会。 叶采萍一到公司,先去找徐贵棠的司机,问道:“小马,徐总是今天下午回来 吗?我把上个季度的报表放在他办公桌上了。”司机的回答是肯定的,航班抵达的 准确时间是三点四十分,徐总恐怕来不及赶回公司了。 叶采萍一颗心落定,暗笑。徐贵棠当然不会赶回公司,他一定会找个借口,让 司机送他到老屋! 因为是中秋,公司提前两个钟头下班,好让大家回家做团圆饭。叶采萍先去美 发厅做了头发,原想亲手做一桌美味,算算时间来不及,索性弯到美心酒家,买了 醉鸡酱鸭熏鱼一大堆熟食,再买了一盒杏花楼月饼,一瓶五年陈绍兴花雕。她生怕 徐贵棠已到了老屋,便破天荒抬手招了部出租车。 叶采萍先是摁门铃,想让徐贵棠替她开门。这门铃是她亲自选的,铃声是周璇 《四季歌》的曲调。但听门里边周璇从春季唱到了冬季,仍无人应答。徐贵棠还没 到啊?转而一想,也好,她还有时间把自己重新收拾一番。早上出门时化的妆,一 天下来,肯定洇了,陈了。 叶采萍从手提包的夹层里取出一枚黄铜钥匙开了门。这把钥匙是徐贵棠特为她 配来的,平日她将它单独放在夹层里,秘不示人。 这套位于城乡接合部的两居室老公房,外表已十分颓丧,内里也不曾好好装修, 仍旧是洋灰地,墙壁斑驳。叶采萍每次来这里,总会带一两件装饰物,十字绣台布 啦,交织脚垫啦,乔其纱窗帘啦,车料花瓶啦,三四年下来燕子衔泥般,倒也将座 旧屋收拾得整洁,温馨。做这样一套屋子的女主人,也蛮惬意的了。这念头每每只 在她脑海中零星细雨般一闪而过,她仍然不愿意放弃“淮海坊女人”的身份,那是 她用她的青春年华赚来的,是她十多年来孤独煎熬时的精神支柱。 叶采萍估摸着,徐贵棠乘坐的航班一定是延误了。团圈看看,到处都是蒙着薄 薄一层灰,算算也有个把月没来这里。连忙脱去外罩,系上围裙,搓抹布擦灰,洗 盘子摆放小菜,端整得可心可意。随后点亮顶灯,对镜重新描眉点唇,最近她又换 了带珠光的玉色唇膏,将唇线描得饱满,看看像是本色,却水润诱人。望着镜子里 丰腴妍媚的妇人,想着呆会儿徐贵棠小伙子般冲动粗鲁的动作,叶采萍心如奔马狂 跳起来,周身像被火点着似的。 她从厕所间出来,才发现屋子里已完全昏暗下来,慌忙扑到窗前朝外张望。此 地近郊,没有城里的摩天大厦,天地宽阔了许多,却是暮霭沉沉,天际房屋树丛的 剪影曲折有致。便在这逶迤的屋脊线上方,一轮浑圆的满月已静静地泊在那里了! 叶采萍见月不喜反忧,暗忖:怎么算徐贵棠也该到了呀!莫非……航班误点? 连忙拨通机场问讯热线,却得到十分肯定的讯息,徐贵棠搭乘的那班飞机早已准时 抵达上海!叶采萍放下话筒,满手心都是汗,心揪得紧紧的,莫非徐贵棠路上出了 什么事?抑或他在香港就没登这班飞机?叶采萍灵光一现,应该给徐贵棠的司机打 电话,他总晓得老板的行踪吧? 叶采萍毕竟不是半青不黄的恋爱少女,处世之道应该历练得炉火纯青了。深吸 口气,对着话筒不紧不慢道:“小马,会计方才打电话催我了,上季度报表明早一 定要交的。你跟徐总说了吧?最好让他去公司看一看,签个字就行。” 司机答道:“叶主任,徐总已经回家了呀。要不你自己跟他打个电话问问?其 实明天一早上了班再签字,也来得及嘛。” 叶采萍心陡然落进冰窖里似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徐贵棠怎么会回家去了呢? 难不成谈生意谈昏了头,忘掉今天是中秋了?话筒捏在手中忘了搁好,嘟啦——嘟 啦——地直叫。她慌忙将它摁在机座上,生怕对面的小马会窥破自己的心事。 倘若徐贵棠此刻就在跟前,叶采萍会揪住他衣襟捶他,责问他。可是对着这一 座旧损驳杂的空屋,一肚子焦躁愤怨竟无处可放。便直冲进厕所间,把脑袋伸进洗 水池,拧开龙头哗哗地冲。满池子是粉腻珠玉黛青的水,方才精心描画的妆容如一 朵落花被风吹雨打去了! 叶采萍突然清醒过来,想着徐贵棠一定是先回家放一放行李,他一定会找个借 口从家里出来的,他当然不会让小马送他来赴约,他一定是打的过来,说不定此刻 出租车就快到了呢!望着镜子里洗去妆粉而显得憔悴了的自己,她心惊肉跳。这样 一张旧汤婆子般的面孔,如何去见徐贵棠?慌手慌脚重新打底粉,描眉点唇扑腮, 粗是粗了点,总算掩饰得过去。 叶采萍补妆完毕,手脚就像用了多年的旧棉絮,散乱而无力气。定定心,估摸 着徐贵棠也许已进了小区,也许正在登楼梯。连忙端坐在沙发,随手从茶几上拿起 一本时尚杂志,翻开了,放在膝盖上,端雅地等待徐贵棠咔嚓一下开门进来…… 这些时尚杂志都是章梅芳推荐给尔雅看的,章梅芳旨在培养尔雅时尚而优雅的 生活习惯。尔雅翻过了,便丢给她,道:“妈,你也好好学习学习,不要老弄得跟 弄堂里劳动大姐似的!” 时尚杂志里尽是俊男靓女,在叶采萍眼前晃来晃去。令她好像回到自己二十上 下的年代,那时节哪里有什么化妆品?从城隍庙买回一盒百雀羚,省着点用,好用 一年。但那年岁的她也是一位“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红”的美人啊。她和虞志国 的恋爱循规蹈矩波澜不惊,直到新婚夜方才第一次同床共寝。虞志国过夫妻生活也 是按部就班,事先要算好排卵的日子,事后还要清理“战场”,日子长了,两人都 索然无味起来。可徐贵棠上了床便像头饿狼一般,极具攻击性,一回一个招势,挑 逗得叶采萍情致难禁,不由得放浪形骸起来…… 叶采萍猛然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蜷在小沙发里迷糊睡去,时尚杂志滑落在脚 下。她腾地跳起来,喊着:“贵棠——贵棠——”先拐进隔壁小间,又推开厕所间 的门,又转到厨房间,一路喊着,一路吧、吧地开灯。却没有人影,哪里都没有徐 贵棠!满屋子的灯光因空廓,愈发地炽亮而刺目。 叶采萍手忙脚乱从包中翻出手机,她猜度徐贵棠一定是被他那个母夜叉般的老 婆缠住了身,无论如何,他一定会找机会发条短信给自己的吧?手机屏幕上却没有 任何信息,像死鱼的眼睛,白花花一片。叶采萍狠命捏着手机,想把徐贵棠捏出来。 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徐贵棠竟然屁都不放一声,就这么放了她的鸽子,撇得她孤 孤单单,凄凄惨惨,独对冷月,自怜自叹! 硕大的满月已经无声无息地攀到了中天,纤尘不染地裸露出斑斑驳驳的黑影。 老古传说,那是月中嫦娥正俯看繁华的人间;科学家说,那是月球表面山脉起伏的 影像;在叶采萍眼中,月亮便像是一枚能照透人心的镜子,那斑驳的黑影便是她此 刻心中郁积着的万千心事啊! 徐贵棠送给叶采萍手机时,曾给她立下一条军令状:当他回家的时候,千万千 万不能给他打电话!可是,此时此刻,叶采萍心中憋着的羞辱和委屈令她都快窒息 了,滚他妈的什么军令状!叶采萍的手指像锤子般击打着手机上小小的按键,心扑 腾扑腾枯鱼般挣扎着。 “喂——哪位?” 对面传来的声音让叶采萍刹那间停止了心跳,她吹气般回应道:“贵棠。是我 ……你怎么……” “你打错了,这里没有姓马的!”对方不客气地掷过来这句话后就果断地挂断 了,留下荒漠般的寂静:叶采萍愣怔了片刻,再打过去,对方已关机。 叶采萍不晓得自己如何出得房门,如何下得楼,如何乘得车,梦游一般,迷迷 瞪瞪回到了淮海坊。待她脚骨软软地爬上楼梯,却见楼道的八仙桌上,残羹剩菜, 杯盘狼藉,明摆出等着她来收拾的局面。虞家人也真做得出。婆婆虽讲有了年岁, 你阿琴四肢健全,就不能动动手啦?叶采萍满腹怨气,却也不好发作。系了围单, 开始收碗收碟抹桌子扫地。婆婆听到动静,开了房门,探出脑袋张张,道:“回来 啦?九点多钟了,尔雅怎么没跟你一道回来?” 叶采萍瓮声道:“尔雅是帮章梅芳做事去的,大概没这么快散吧。”边说边端 了碗碟下楼去灶间涮洗。她正待拧开水龙头,忽听耳畔有人道:“嫂子,我去长春 食品商店买调料,碰到你们公司的小车司机,他怎么不晓得公司有中秋晚会的呀?” 竟是小姑阿琴!她什么时候也下了楼?难道她在跟踪自己?叶采萍毛骨悚然,言语 不出,只将龙头拧大,让哗哗的水声掩饰她的窘迫。 叶采萍收拾好灶头,疲惫地上楼去。公婆和小姑的两扇房门已经掩闭得千年岩 石一般。叶采萍给尔雅留着楼道灯,便一头钻进壁橱间自己的睡窠,长长地吁出一 口闷气,泪水顿时布满了整张面孔。做人做得如此憋屈,好无趣味啊! 不知过了多久,叶采萍听得有人轻踮脚尖上了楼,吱呀地推开房门,又吱呀地 合拢房门。她晓得这一定是尔雅。欠起头看看床头柜上荧光小闹钟,已是凌晨两点 敲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