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次日,叶采萍极早赶去公司。凭以往她对徐贵棠品性的了解,叶采萍有把握徐 贵棠也会尽早到公司来,向她道歉,作一番解释,说几句肉麻话逗她一笑,两人也 就和好如初了。 可是,出乎意料,徐贵棠竟磨磨蹭蹭挨到近午才在公司出现。叶采萍听到他与 同事说笑的声音,心惴惴地等着他来找她,他却径直钻进他的老板办公室,没响动 了。叶采萍犹疑片刻,心一横,拿起那份报表,摆出理直气壮的姿态,走进他办公 室。 徐贵棠正在向司机小马吩咐什么,小马见叶采萍进来,冲她狡黠嘿嘿一笑,便 退了出去,随手还带上了门。 叶采萍原是想娇嗔几句,讨几句好话,也就算了。却见徐贵棠沉着个脸,垂着 眼皮,当没有她这个人似的,心中不觉忐忑起来。稍许沉吟,便将报表递到他跟前, “贵棠……” “嘴巴管管牢好吧?你当人家都是聋子啊?”徐贵棠低声打断了她。两人眼珠 子相碰,叶采萍陡然心惊:徐贵棠目光中全无了往日的情意,冷冰冰凶巴巴,魔鬼 附身一般!在他的注视下,她只觉得自己的丑陋与卑贱,恨不得化成青烟在他跟前 消失! 叶采萍垂下眼皮,将报表放在他桌上,勉强出声道:“徐总,请签字。”她听 见自己的声音虚弱得像只受伤的麻雀。 徐贵棠看也不看,便在报表上刷刷签下大名,递还给她,压低声道:“关照过 你,我在家时不要给我打电话的!”稍顿,又道,“你晓得吧,昨晚上我被她盘问 到深更半夜!” 叶采萍再不敢抬眼看他,更不敢责问他为什么失约,叹气般道了声:“对不起!” 便退了出来。万般委屈便只好闷在肚肠里面,任由它发酵,发霉,无处可抛。 正是午休时间,有同事来唤叶采萍一块儿吃饭去,叶采萍托词拒绝了。这一刻 她是满腹的愁和痛,哪里还塞得下一分一毫食物? 端坐在椅子上,看起来端庄优雅,却有谁能洞察她的内心?她还仅存着一丝希 望,徐贵棠会不会像往常那样,约她一起去吃西餐?或者买了精致的盒饭亲自送到 她办公室?她浑身的肌肉都化石般僵硬着,她的官感却异常灵敏地警觉着,等待着, 等待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却是桌角上的电话铃乍然响起,她双手扑上去抓起话筒,哽咽地喊了声:“贵 棠……” 对面先是送过来一串笑声,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叶采萍一听就晓得是章梅芳, 被她窥破心思,倒尴尬起来,嗔道:“笑,笑,笑!当心笑落下巴!” 章梅芳终于收住笑,道:“哦哟,方才那一声好肉麻,我背脊上的鸡皮疙瘩现 在还没退下去呢!” 叶采萍没好气回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这里正忙着呢。” 章梅芳道:“好人真是做不得,人家好心好意向你道喜,你就这样来谢我呀?” 叶采萍当她讥嘲徐贵棠的事,气得把话筒重重地摔在话机上。许时,电话铃又 朗朗地响起,叶采萍想不接,又生怕是公司业务上的电话,只得拎起话筒,却不出 声,候着对面的动静。 依然是章梅芳的声音,像摔过来一把铜钱,咣啷咣啷撒了一地:“叶采萍,你 把耳朵掏掏干净,听着!郑廷玉看中你家尔雅了!”停停,冷笑道,“现在你好摔 话筒了呀。” 叶采萍一愣,脱口道:“什么……郑廷玉?” 章梅芳气冲冲道:“广州珠宝行郑老板的小儿子呀,就是你睡梦里也想钓的金 龟婿!” 仿佛一阵风来,将叶采萍窝蓄了一夜的烦闷一扫而光,她兴奋得语无伦次, “真的呀?他,他怎么……梅芳,对不起对不起……谢谢,谢谢……” 对面重又咯咯咯地笑起来,道:“好了好了,是徐贵棠给你气受了对吧?待我 遇到他,实实足足请他吃一顿骂肉!” 叶采萍慌道:“没,没有啊,你不要无事生非好吧?哎呀,你说得清爽点,那 个郑廷玉,他怎么表态的呀?” “昨天晚上,郑廷玉一见尔雅,两只眼睛瞪得像两只大铜铃,蜜蜂沾花似的跟 着尔雅转。发布会一结束,当众就送给尔雅一只五粒钻梅花型的胸针!”章梅芳抑 扬顿挫说书一般,“你看到了吧?我把尔雅打扮得怎么样?人家郑廷玉漂亮女人见 过多多少少?我索性让尔雅走淑女怀旧路子……” “哎哎哎,”叶采萍急叫起来,“你说什么?郑廷玉要是这样花心,我们尔雅 可受不了!” 章梅芳不无揶揄道:“天底下你找得到不花心的男人吗?就要看哪个女人有本 事花倒他了!大观园里漂亮女子造造反反,为什么贾宝玉独爱林黛玉呢?” 叶采萍立马想到虞志国和徐贵棠,闷住了,许时,方柔低了声音道:“那,郑 廷玉的父亲,那个老板,有什么意见?” 章梅芳道:“我这个红媒可是做到家了,事先在郑老板跟前说了尔雅多少好话? 方才,是老板娘亲自给我的电话,就说郑廷玉相中尔雅了!” 叶采萍捧着话筒呜咽住了,不敢开口。 尔雅与珠宝商的儿子郑廷玉热火朝天地恋爱了几个月,过阳历元旦就订了婚, 春节里头先去香港办婚礼,元宵节回上海举办一次婚礼,那场面那排场,给叶采萍 挣足了面子。唯一遗憾的是虞志国没有回来参加尔雅的婚礼,声称公司业务实在走 不开,不过总算寄回三千美金的礼金,让叶采萍在亲家面前有了个交代。 在尔雅的婚礼上,叶采萍公司同事就坐了满满一桌。她当然也给徐贵棠送了请 柬,徐贵棠却因带全家去新加坡旅游,没赶得上参加。 自中秋节与徐贵棠闹了点别扭之后,叶采萍明显感到两个人之间的情意淡薄了 许多。个把月后,徐贵棠方才约了她一次,也是匆匆忙忙,草草完事。叶采萍心里 纵有天大的委屈和失落,她对徐贵棠纵有太多的怀疑和猜测,她又能拿他怎么样? 她又有什么资格责难他?日常在公司,她连一丝埋怨的表情都不敢流露,反而愈发 把细、愈发勤快地做事情,帮他管好公司内勤一应事务,以博得他的欢心。幸亏那 段时间忙着为尔雅准备婚事,为尔雅嫁得好人家的喜悦多少冲淡了情感上的忧悒和 煎熬。 叶采萍十分满意女儿的住房,也在淮海路上,向西四五站地,新建的酒店式公 寓,宽敞、明亮,三间卧房外加客厅餐厅,还有向南的大晒台,比淮海坊虞家的老 房子气派得多。女儿附在她肩胛头,悄悄道:“妈,廷玉说了,以后有了孩子,就 把你接过来住,你也不要再出去打工了,享享福,相帮我们带带孩子。”那一刻, 叶采萍的心安宁平静像一个梦。 可是她这个梦没过多久就被惊醒了。 那一日,下了班,叶采萍先去女儿家,炖一沙锅尔雅喜欢吃的鳝筒童子鸡煲, 炒了一只矮脚小青菜,再氽了碗虾米蛋花紫菜汤。女婿郑廷玉生意很忙,常有应酬, 常出差。只要女婿不在家,叶采萍就会去相帮女儿做夜饭。 女儿家对马路就有26路公交车站,叶采萍不过二十几分钟就回到淮海坊了。登 上楼梯,见公婆小姑团圈围住八仙桌坐着,桌子破天荒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中央只 一张绿纱揭罩,罩住几只菜碗。叶采萍惊讶道:“爸,妈,你们等我吃饭啊?早上 我跟阿琴说过的不用等我呀……” 婆婆道:“我们都吃了,这点小菜是留给你的。” 叶采萍倒有点过意不去,道:“哪里要留这么多菜呀……” 婆婆道:“你吃饭吧,吃了饭,我有要紧事情跟你讲。” 叶采萍一个愣怔,这才感受到公婆小姑的神色都很奇怪,一张张面孔紧张兮兮, 如临大敌般。她哪里还有胃口吃饭?背脊上冒出一片冷汗,咽了咽口水,嗓子眼紧 紧地道:“妈,有什么要紧事?你先说嘛。我在尔雅那里吃过一点了。” 婆婆看一眼公公,又看一眼小姑,然后将一只牛皮纸信封缓缓地擎至叶采萍眼 珠子底下。叶采萍瞄了一眼封皮,左上角发信人地址是英文——虞志国来信了?她 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好响,她觉得公婆小姑他们一定都听到了。她抖抖索索抽出信瓢, 霎时血液凝固,心嗖地向无底深渊坠落下去。那信纸开首赫然写着:离婚协议书! 这么多年熬过来了!叶采萍时时刻刻警惕着、提防着、逃避着就是这一页纸, 可是它终于来了! 她张了张嘴,想拒绝?想斥骂?想哭诉?她却终于没有出得了声。 “志国几年前就想办离婚的,是我不同意。我不想委屈了尔雅……上回,你也 看到照片了,他们的儿子都那样大了。好在尔雅出嫁了,嫁得又体面,你也有了好 结果……”婆婆的声音像一条青皮细蛇,掩卧在草丛中,吐着鲜红的舌,悄悄地朝 她游了过来,缠住了她。 叶采萍胸口被愤懑撑得快要爆裂开来,几十年在你们虞家,娘姨一般忙里忙外, 你们就想掼掉一块旧抹布般把我赶出家门呀?她要争辩,她要为自己讨个说法,她 运足了气正待开口,却听小姑阿琴在一旁慢悠悠道:“其实,你跟你们徐老板的事 体,我老早晓得了,一直不点穿你,也是不想让尔雅难堪呀!” 有一瞬间,叶采萍觉得自己已经死去。待稍恢复了神志,仿佛血液全部抽干, 四肢冰冷,周身麻木,已全无了争辩反抗的力气。 婆婆的眼珠子滴溜溜从她面孔上碾过,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地娓娓道来:“大 家终究在一爿屋檐下住了这么些年啊。采萍,志国他是对不住你,可我这个做婆婆 的待你如何?你心中总归有数的,对吧?要是闹到法庭上,大家面孔上都不好看, 对吧?” 那条青皮细蛇,用滑溜溜的身体缠住了叶采萍的头颈,箍得她喘不过气来。 婆婆候了她片刻,她仍是泥塑般无声无息。婆婆与小姑对视一眼,变戏法般示 出一本紫红封皮的小折子,套起一副笑面具,道:“你也看到的,虞家如今是败落 了。可志国说了,再穷也不能亏待你的。这个折子里有三十万钞票,你拿去。不要 嫌少,在外面买一套像像样样的两居室是绰绰有余的了。采萍啊,你是晓得虞家底 细的,也只有这点力道了。”便将折子殷勤地送至叶采萍手边,紧着追了句:“你 要没意见,就把字签了,大家好过太平日子,对吧?” 叶采萍看似无声无息,脑袋里却是翻江倒海,电闪雷鸣。虞家是做好了充分准 备,才向自己摊牌的。这一刻,她已被逼至悬崖边上,没有退路了。前前后后得失 利弊通通想了一遍,一横心,胡乱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个名,随后,将三十万的存 折紧紧攥在了手心里——她这是攥住了她二十几年流逝的岁月和青春啊! 离婚,对于叶采萍来讲,最难过的事体不是失去虞志国这个丈夫——她早已习 惯了没有虞志国的生活。让她难以割舍的,却是搬出淮海坊,搬出虞家,搬出她蜷 缩了多少个夜晚的楼道壁橱。从此,她便不是“淮海坊的女人”了——这是她青春 少女时代梦寐以求的桂冠,她曾经得到了它,却又浑浑噩噩地将它弄丢了! 章梅芳听到她离婚的消息,竟鼓起掌来,笑道:“祝贺呀采萍,你终于挣脱了 那个有名无实的婚姻,终于从那只螺蛳壳里钻出来啦!” 叶采萍搡了她一把,嗔道:“有你这样的呀?总该表示一下同情,安慰安慰几 句!” 章梅芳高高挑起柳叶眉,诧异道:“难道你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难道你不是 早盼着这一天?” 叶采萍一愣,寻思下来,章梅芳是比自己更洞悉自己的呀! 章梅芳替她出主意:拿着这三十万块钱,赶快到近郊新开的楼盘买下一套房子, 租出去。自己则搬去鸿发苑与尔雅相伴。既可以不离开淮海路,每月又有一笔不菲 的进账,日子不要太好过了。 尔雅听讲妈妈与爸爸离婚,竟也无有惊慌焦虑之态。一来,她从小就习惯了父 母亲天涯相隔的现状;二来,她正沉浸在新婚燕尔的幸福中,无法体会母亲人到中 年婚姻破裂的惨痛。她反倒挽住叶采萍的肩胛,高兴道:“妈,这样倒好,你就搬 来和我住,廷玉老是出差,又不让我出去做事,我心里都快闷出老茧来了。”女儿 的意见与章梅芳不谋而合。 尔雅新婚后出落得愈发娇丽秀雅,叶采萍贴着女儿的粉腮,万端心思纠缠,差 点落下泪来。 叶采萍晓得章梅芳和女儿都是为自己好,只是她们为她日后生计的盘算中,不 会有徐贵棠的位置。可叶采萍能够爽快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徐贵棠正是动因之 一啊。可以这么讲,离了婚的叶采萍,心里面对徐贵棠的依赖愈来愈重,她愈来愈 在乎徐贵棠对自己的态度了。 叶采萍掂掇再三,女儿家随时都可以去住,三十万块钞票存在银行里也不会飞 掉,她决定趁此机会住进徐贵棠的老屋,索性将两人之间的那层关系铁板铁钉敲敲 牢。当初热络时,你徐贵棠不是再三要我搬出淮海坊,搬进你的老屋的吗?叶采萍 便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息:“贵棠,虞家要装修房子,我就搬到老屋去住了,行吗?” 叶采萍是一大早把短信发出的,便开始忐忑不安地等待。在公司跟徐贵棠面对面碰 到了,都不敢正眼看他。一直挨到傍晚,终于收到徐贵棠回复的短信:“我老早就 叫你搬过去住了。” 叶采萍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定下来——徐贵棠愿意她搬进老屋,这说明他对她 依然有情有义,有担当啊。正因为有了徐贵棠的这一句承诺垫底,叶采萍搬出淮海 坊时,竟无半点沮丧败落的神情,她跟虞家人大大方方、客客气气道了声“再会”, 头也不别地走出去了。 到了这一年秋天,尔雅怀孕了。这个消息对于叶采萍来讲,不啻沉寂中忽闻鼓 乐齐鸣,荒渺中忽见梨树扬花,她灰白昏黄的心境忽又姹紫嫣红了。 叶采萍自搬出淮海坊住进徐贵棠的老屋,与徐贵棠的关系未见亲密,反而愈见 疏远。半年多时光,徐贵棠来老屋的次数屈指可数。更令叶采萍心寒的是,徐贵棠 即便来了老屋,也不再与她有肌肤之亲了。有时,坐一会儿,抿着她替他泡好的浓 茶,看看电视,便匆匆离去了。有几次也过夜的,她便精心煎炒烹煮,使出浑身解 数为他做一桌好菜。他喝了三两杯酒,倒头就睡,哪怕她紧紧偎依在他背脊上,他 也毫无动作。叶采萍不敢承认他对自己已经厌倦了,她总是帮着他跟自己解释,他 太忙,要操心的事体太多。现在下海开公司的人多如牛毛,生意愈来愈难做了。她 总是日复一日地期待他的到来,每日下班便匆匆忙忙赶回老屋,收拾好房间收拾好 自己,等待着门铃突然之间唱响。每每等得星低月远,漏断人静,方才心力交瘁地 上床,孤衾冷褥,蜷缩到天亮。 叶采萍忽忽若有所失的心终于可以踏踏实实地落在一桩事体上了,那就是关注 女儿的身体,关注女儿腹中的小生命。下班后,她不再急着赶回徐贵棠老屋,先去 鸿发苑,帮女儿煲汤炒菜烧夜饭。女婿不常着家,虽是请了个钟点工,安徽人,尔 雅吃不惯她做的小菜。轮到周末休息天,叶采萍晓得徐贵棠是被老婆看住脱不了身 的,她便会在女儿家留宿,娘儿俩一起逛逛淮海路,到光明村小吃一顿,再到芳芳 童装店替未出世的外孙抑或外孙女买了一套一套的小衣服,差不多好让小孩穿到三 五岁了。 即近年底,尔雅怀孕已六个多月,章梅芳古道热肠地拖着叶采萍看了好几家妇 产科医院,权衡着尔雅该到哪里生孩子。两人最后选定位于徐家汇的国际妇婴保健 院,又是市立大医院,离鸿发苑又近。章梅芳凭借方方面面的关系,跟主任医生说 定了,尔雅可在预产期前两天就住进病房。 叶采萍兴冲冲去鸿发苑向尔雅报喜,却见尔雅窝在沙发里掩面哭泣。 叶采萍慌道:“尔雅,怎么啦?肚皮痛啊?见红了?” 尔雅摇着脑袋,却哭出了声。 叶采萍急得顿足捣掌,“那作啥哭啦?你讲呀!哦哟,我心脏病都要被你吓出 来了!” 尔雅抽抽泣泣说出了就中原委,竟是她远在香港的婆婆打来长途电话,要她去 医院抽羊水做DNA 鉴定,确保这孩子是他们郑家的骨血,确保他们郑家的家产不要 落入外人手中! 叶采萍一听也按捺不住跳起来,“他们凭什么怀疑这小孩子的血缘?尔雅,你 ……你有什么把柄被他们抓住?” 尔雅委屈道:“妈,你怎么也怀疑我?我是那种人吗?” 叶采萍自然相信自己女儿的,便道:“你让郑廷玉对他母亲去讲呀,他总归晓 得这个小孩子从哪里来的吧?” 尔雅却道:“郑廷玉是个孝子,从来不违拗他母亲的决定,反而合力劝我去做 羊水穿刺,还说这种手术很方便,很安全。” 叶采萍气不过,你们是有钞票,可如今社会不都要讲人权保护吗?哪里可以这 样欺侮人的?想想当年自己一介平民嫁入淮海坊,虞家好歹也算上等人家,对自己 也还是客客气气平等相待的吧?思来想去,一径去芳芳公司找到章梅芳,义愤填膺 将郑家控诉了一番,道:“不想这种有钱人家做出的事情这样促刻,不把人当人了! 你是大媒,你倒去问问那个老太婆,她究竟想不想要这个孙子啦?” 章梅芳掩嘴哧哧笑起来,道:“我还当什么大事,现今做这种手术的孕妇多了 去了,查婴儿是男是女啦,有没有先天缺陷啦,你那么紧张做什么?好好好,我近 日正巧要去香港谈点生意,帮你到郑家去讨个说法去。” 连着好几日,叶采萍每天下班都去鸿发苑陪伴尔雅,安抚尔雅,等待着章梅芳 去郑家游说的结果。 章梅芳从香港回来,当晚便将叶采萍母女约到红房子吃西餐,笑嘻嘻替她们斟 红酒。 叶采萍按捺不住,嗔道:“你不要设的是鸿门宴噢?” 章梅芳不接她的茬,自己先抿了口酒,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叶采萍弹立起来,道:“你若要替郑家做说客,趁早闭嘴,我替你省了这顿饭 钱了。” 章梅芳翻了她一眼,“叶采萍你不要显得这样没修养好吧?火气太旺,烧伤的 先是你自己。听我把话说完,再骂,再吵,也不迟吧?” 叶采萍偷眼看尔雅,兀自转动着酒杯,不言语,便也气鼓鼓地坐下来了。接下 来,她们母女听章梅芳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段郑家离奇的往事。原来那郑廷玉前头 曾有过两段婚姻,头一个妻子偷偷将郑廷玉信用卡上的钞票一笔一笔转回她老家, 资助她前男友办起了一爿化妆品厂;第二任妻子倒是生了个儿子,却有先天性心肌 缺损,做手术要输血,才发现与郑廷玉的血型不符,那女人竟敢带着身孕嫁入郑家。 为解决掉这两段婚姻,郑家破费了好多钱财。郑家是一朝经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叶采萍心肠软,已经同情郑家了。再则她内心深处也是不想与这样的豪门亲家 闹僵掉的,便不表态,拿眼珠子投向尔雅。 尔雅撅着嘴嘀咕道:“他前头遭贼偷,不能把我也当贼嘛。反正我不去做穿刺, 他不相信我,离婚拉倒!” 叶采萍有点急,只朝章梅芳使眼色。章梅芳隔着餐桌捉住尔雅的手,轻轻拍拍, 轻笑道:“尔雅,你是快当母亲的人了,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气了。夫妻之间吵架归 吵架,就是不能说出离婚这两个字,晓得吧?真离婚,人家反倒要怀疑你肚子里孩 子的来历了。何况,你真舍得离开郑廷玉?你还能找到比他更好的老公吗?” 叶采萍见女儿并不反驳章梅芳,才插了句:“尔雅啊,妈妈想想,郑家也是蛮 倒霉的,做人嘛,也要将心比心,你说呢?” 章梅芳又拍拍尔雅的手,道:“不就一个小手术吗?章阿姨陪你去做,保管你 不痛不痒不惊不怕,证明给他们看看!到时候你便是郑家的无价之宝啦。” 尔雅依旧不出声,撅着的嘴线已经恢复了往日漂亮的弧形。章梅芳便往她盘子 里舀了一大坨三文鱼沙拉,笑道:“吃吧,吃吧,红房子西餐味道改进了许多呢。” 这桩风波最终因叶采萍母女的妥协而平息下来。结局却是非常完美,尔雅去医 院做了穿刺手术,证实了腹中孩子的的确确是郑廷玉的骨血,而且是个健康的男孩! 郑家人愈是欢喜,愈是觉得委屈了媳妇,便将尔雅接到香港度假去了。 尔雅风风光光去了香港,叶采萍一下子人闲心闲,反倒无所着落了。下了班独 自闷闷地转回徐贵棠的老屋,想想总要找点食物填填肚子,便拉开冰箱,顿时怔住 了。冰箱里整整齐齐摞着一盒盒速冻菜肉馄饨、黑芝麻汤团、奶黄包、叉烧包、咸 水鸭、酱牛肉,外加一盒压缩浓汤煲,足够她吃上一个星期了。她定了定神,确定 自己从没有买过这些东西,顿时心如春潮一泻千里了。肯定是徐贵棠为她买的!徐 贵棠来过了!他什么时候来的呢?这一刻,叶采萍好生懊恼,前一段她常常留宿在 尔雅家里,为了尔雅的事,竟疏忽了徐贵棠。她想贵棠会不会为此而生气了?方才 她离开公司时,看到司机小马还在门房间跟几个保安说闲话,徐贵棠或许此刻还在 公司呢? 她犹犹豫豫摸出手机,要不要打电话给他呢?至少该谢他一声吧?揭开手机翻 盖,赫然见一条短信,正是徐贵棠发来的:“冰箱里没啥吃的了,我帮你补充了粮 草,不晓得合你口味吗?若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房子是我租给你的,租金每月一千 块钱,是从你工资卡里扣除的。切切!勿忘!” 叶采萍将这条短信反反复复念了几遍,前头一句她是体会到了徐贵棠对自己的 关爱之心,不免心旌荡摇,恨不得一头扎入他的怀抱。可后一句话,突兀兀,没头 没尾,令她疑窦丛生。他好像有意在撇清他和她之间的关系,可他从未有扣过她一 分一厘的房钱呀?她把脑袋都想痛了,仍没有猜透这条短信的真正含义。 叶采萍原打算次日去公司上班,无论如何寻个机会找徐贵棠问个水落石出。可 是徐贵棠不是召开中层干部会议做年终总结,就是陪客户吃饭,根本没给她留丝毫 单独谈话的机会。隔一日,他便又出差去了。 叶采萍算了算日子,等徐贵棠出差回来,差不多就要过元旦了。元旦假期中, 他会不会上老屋来会她呢?叶采萍宁愿给自己肯定的回答,这段日子她便有了期盼。 章梅芳邀叶采萍元旦假期参加芳芳公司职工旅游团,一起去海南岛散心,叶采 萍推辞了,只说近来身体不适,想在家实实在在睡个畅。她一向晓得凡国定假日徐 贵棠都会被他老婆拴住,不可能出来与自己约会。却因了那条奇怪的短信,她总觉 得他会来给她一个交代的,她必须等待着。 要不人们怎么说,女人的第六感觉每每是十分灵验的呢?元旦上午,靠十点光 景,那熟悉的四季调门铃悠扬地唱响了,叶采萍像弹簧般蹦到门口,拉开门,脱口 唤道:“贵棠……”她猛然间看到了站在徐贵棠身边的老板娘,她的嘴里像被灌进 了水泥,张不得也闭不得,就那样僵持住了。 徐贵棠老婆眼珠子闪着犀利的寒光,面孔上却挂着烂漫的笑容,道:“叶主任, 我和贵棠来给你拜年,怎么?不欢迎啊?” 叶采萍咬咬舌尖,用力平静自己,慌道:“哪里哪里,没想到啊……那么客气 ……请,请进,请坐……”她迅速瞟了眼徐贵棠,徐贵棠却躲开了眼珠,将手中马 夹袋里的礼品放在桌上,竟不出一声,蜷到沙发中,顺手抓起茶几上的时尚杂志翻 弄着。 徐贵棠老婆却满屋子转悠着,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叶采萍悬着心跟着她,生 怕徐贵棠留下的用物被她发现。幸好,徐贵棠这半年极少到此,并无什么痕迹被他 女人察觉。 徐贵棠老婆里里外外兜了一圈,坐下了,生硬地笑着,问道:“叶主任,房子 太旧了,你还住得惯吧?” 叶采萍猜不透她言词背后潜伏着什么,含糊道:“蛮好的房子,住得惯,住得 惯……” 徐贵棠老婆横了眼沙发里的男人,道:“我一直在骂贵棠呢,一间旧房子,借 给叶主任住就住了嘛,还收什么房钱?叶主任你为我们公司是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嘛!” 至此一刻,叶采萍陡然明白了徐贵棠发来短信的用意,慌忙道:“哪里的话, 租房子,付租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体。徐总太客气了,只收我一千块一个月。到 别处,恐怕就要翻个倍了呢。”边说着,边替他们泡茶,茶叶撒了一地。 叶采萍先将茶递给老板娘,又替徐贵棠端到茶几上,瞬间与他对上了眼珠,却 像撞到两颗木珠子。 徐贵棠老婆抿了抿茶,咂咂嘴唇,道:“贵棠,这茶叶好像就是我们老家人送 来的那批大佛龙井吧?” 徐贵棠眼珠不离杂志,随口道:“嗯,我给公司中层每人都送了两袋尝尝鲜,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徐贵棠老婆咯咯咯笑起来,“叶主任,你看我们贵棠,这老板做得辛苦不辛苦?” 叶采萍不知所措,只好跟着她笑。 徐贵棠老婆突然刀起手落地斩断了笑声,一对眼珠飞速掷在了叶采萍面孔上, 道:“叶主任,新年新打算嘛。我和贵棠大清老早的来打搅你,一来给你拜个年, 祝你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这二来嘛,有桩事体要跟你商量商量。” 叶采萍尚未落定的心又悬空了,讪讪道:“老板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好了。” 徐贵棠老婆道:“我儿子嘛女朋友总算敲定了,要筹办婚礼了呀。” 叶采萍殷勤道:“恭喜恭喜呀!” 徐贵棠老婆便单刀直入,“这不,要给儿子置办新房了。现在年轻人呀,都不 愿意跟老人住在一起……” 叶采萍头皮一阵发麻,那女人的声音像只苍蝇在耳畔嗡嗡嗡盘旋:“你也晓得, 公司的流动资金蛮紧张的,我和贵棠盘算来盘算去,只有将这一处房子卖了,给儿 子做首付。所以嘛,只好请你叶主任挪挪窝了……” 女人从背包中抽出一页纸,在叶采萍眼前抖了抖,“叶主任啊,我跟贵棠讲了, 决不能亏待叶主任的。这张支票,二十万块,算是我们贴补你的损失。你到外面租 房子也好,买房子也好。”停停,向前倾了倾身子,不无揶揄道,“听讲,你女儿 嫁入豪门,房子大得好当足球场是吧?那这二十万你就权当养老金吧!” 叶采萍记不清徐贵棠老婆如何将支票塞入她手中的?抑或是自己从她手中取过 来的?她也记不清是如何送走了那对夫妇?她应允他们了吗?她斥责他们了吗?她 当着他们的面落眼泪水了吗? 叶采萍终于清醒过来,她方才认清了徐贵棠的狡狯与老辣,不动声色,不慌不 忙,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自己从他的生活中剔除出去了! 叶采萍对镜自怜自叹,眼角密密的细纹,鬓脚拔不尽的银丝,这一切都提醒她, 再想吊住那个男人是不可能的了。她将手中捏得皱巴巴的支票捋平了,就像捋平自 己千疮百孔的心境。这二十万加上先前虞家给的三十万,也有五十万之巨了。凭良 心说,单靠自己每月二三千元的工资,猴年马月才能积到这个数目啊。她是想宽慰 自己,却止不住泪流满面。 徐贵棠的老婆慷慨地给了叶采萍十天时间,让她到外面找房子。叶采萍却一日 都挨不过去了,当即给尔雅挂长途,“尔雅你预产期快到了吧?什么时候回来呀? 妈想等你一回上海就搬到你那里陪你,正好帮你坐月子,带孩子……” “妈——”尔雅长叫一声阻断了她,却嗯吱嗯吱了好半天。叶采萍顿起疑窦, 催着问:“你哑啦?到底几号回来?妈好搬场呀!” 尔雅吞吞吐吐道:“妈……廷玉还是想回香港做生意的,他妈妈的意思,要我 在香港生小孩,生下来就好有香港身份……他们,他们已经把鸿发苑的房子退了… …” 尔雅细细巧巧的声音却像冰凌子扎得人耳痛心痛,叶采萍痛得打熬不住,摔下 了话筒,任凭女儿在对面一声一声地喊她。 叶采萍请章梅芳为她寻了一家可靠的房产中介,几日内就在九亭新开发的住宅 小区里买下了一套两居室,带宽敞客厅和向阳大阳台的公寓。她搬出徐贵棠老屋的 那天,便公事公办向徐贵棠递交了请辞报告。徐贵棠也公事公办地签了字,敲了章, 并按公司章程补发了她三个月基本工资。 叶采萍现在是心里空落落,身上轻飘飘,一辈子都没这般闲逸过。她是闲不住 的人,在新房子里困了两天,浑身的不舒服,便又去寻章梅芳,求章梅芳给她点生 活做做,薪水少点也没关系。章梅芳刚开了几爿店面,正缺人手,叶采萍做事又勤 快又把细,自然是觅宝似的收下了她。叶采萍唯一的要求,不想去闸北、宝山的新 店铺做,就想留在她淮海路上的老店里,哪怕多做点时间也心甘情愿。章梅芳晓得 她有淮海路情结,乐得成全她。 叶采萍每日从新居乘地铁到淮海路上班,也蛮方便。她特别喜欢童装店里的生 活,跟那些领着小宝贝来买衣服的妈妈外婆们聊聊天,为她们孩子的服装出出主意, 不知不觉就做成了一笔笔生意。更要紧的是,她依旧没有离开淮海路啊。每日里看 着淮海路上车来人往的热闹,她心里就很充实。有一天,她蓦地发现路旁的梧桐树 冒出了新芽,整条淮海路便笼罩在一片鹅黄浅绿的薄雾中了。